當歸不知曉自己捅了馬蜂窩，以為對方是一時羞惱，只要逃開便息事寧人。他不敢馬上回烏鐵鎮，打算找地方混一夜，明早看情形再說。
飛行半個多小時後，下方出現一條細長閃光的帶子，是一條河流。在岸邊，影影綽綽有建築物的身形，亮著昏黃的燈火
當歸降落至地面，原來是一座小土廟。大殿陳舊破爛，積滿灰塵，正中央供奉著一位美貌女子的彩塑像。她身著五彩長裙，左手抬起與肩膀同高，反持一個長頸瓶，瓶口斜衝下方；右手平託一座微型山峰。
這是水神藍仙子，在各處水鄉常見，被當作守護神。四百多年前，九曲河決口，中州大陸被洪水肆虐。藍仙子挺身而出，先用璇璣寶瓶吸走大部分水流，再將攔住河道的琉璃山鎮移走，平息了水患。百姓感恩，為其塑造金身，供奉香火祈求平安。
在女神像右側，另有一個陌生的雕塑，不知是哪位神靈。它盤膝而坐，上身赤裸，腰以下圍著暗金色布裙，腦袋纏頭巾，面容枯槁黝黑。塑像的眼睛呈血紅色，兇相畢露，令人脊背發寒。
兩座神像與真人大小相仿，為一比一比例。
大殿中有四根立柱，每個柱子的燈架上掛著一盞巨大的長明燈，熊熊燃燒。
在四根柱子當中，地面上畫著一個方塊圖案，縱橫十九道；在線路交叉點上，有一些O和X的符號。這是一局圍棋，正在進行當中。
尤為奇特的是，在棋盤的兩邊，各放著一個茶盞，茶盞中有淺淺的淡黃色茶水，散發出幽幽清香。旁邊還有一把繪有仕女圖案的精緻瓷茶壺。
難道不久前有人在此對弈？現在人去了哪裡？
當歸頗愛棋道，在峨嵋山上常與吳有虛、姬雲飛對弈，樂在其中。他掃視一眼，看出黑白雙方棋形工整，顯系高手所為，不禁心癢。
他在棋盤邊盤膝坐下，悉心觀賞。
棋下了一百多手，處於中盤廝殺。黑棋實地領先，但有兩塊孤棋被攻擊，死活不容樂觀。當前白的一手大約是七、十一路小飛，封住黑棋的去路準備硬殺。
當歸在心中默算了二十多步後招，感覺黑棋能做活，於是撿起旁邊的一塊小石頭，在十二、十三路上畫了一個O，接著在九、六路上畫一個X，自己與自己對弈起來。當走到第七手，將要落子時，卻發現剛畫上的第六手X不見了。
水神廟的地面原本以方磚鋪就，因年深日久，表面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泥垢，棋局即畫於其上。現在第六手的交叉點略微凹陷，彷彿被用力壓了一下，使得X號消失。當歸再仔細一看，發現十一、八路上多出一個X，並非自己所畫。
這是怎麼回事，總不會是腦子短路，記錯了吧。
當歸迷惑不解，盯著新的第六手發愣。很快，他看出了問題，這一著棋產生劫爭，而黑棋有兩塊孤子，劫材肯定不夠。與原先預想的不同，黑棋大龍將被殺。
他再次從頭計算，思考了半晌，放棄此處不走，改下在上方四、八路。
這是一步眼界開闊的妙棋，如果白應戰，黑棋將擁有無數劫材；如果白不應繼續吃定黑大龍，則大空被破，形成轉換。轉換黑方略虧，然而因此前實地領先，故尚可一戰。
幾乎在當歸畫完圓圈的同時，一個X出現在五、九路上，尖衝，白棋不讓寸步，兩邊都試圖佔有。記號憑空出現，毫無徵兆，毫無聲息。
事情到此很明顯，有人在暗中觀看棋局，與當歸對弈。
“誰？”
當歸一躍而起，大聲叫喊。
無人應答，黑夜中萬籟俱寂，只有長明燈的火焰忽忽跳動。
當歸走出破廟，在周圍轉了一大圈，沒發現任何活物。然後他回到廟中，四下翻尋。
除了兩尊塑像和一條香案外，神廟中再無其他物事。
當歸走近女神像，輕輕觸控拍打。
他吃驚地發現，神像身上的彩裙居然是真裙子，不是畫上去的。從手感判斷，當為實心泥塑，裡面藏不了東西。
側旁的怪異神靈也穿著真正的衣物，敲起來“嘭嘭”作木頭聲，沒什麼異狀。
簡直匪夷所思，難道對方會隱身術？
隱身未必，但一定是絕頂高手。
相通此節，當歸反而坦然。要是隱藏在暗處的人有惡意，早可冷不防偷襲，沒必要下棋自曝蹤跡。
他哈哈一笑，朝空中打個稽首：“既然道友雅興，何妨續完妙局，請指教。”
論棋力，當歸比一流高手有較大差距，平時他只在峨嵋山與師父、姬雲飛以及求知堂的一些同學下，缺少實戰磨鍊。長處是，吳有虛棋藝頂尖，學問廣博，通曉眾多新奇的佈局、定式和對殺變化，當歸的見識要比世間棋手多得多。並且他天性聰慧，不落於窠臼，常有奇思妙想。
面前的棋局變化極其複雜，原本黑方有兩塊孤棋，在打入白大空後，又增添一塊。三處棋遙遙呼應，相互影響，難以計算分明。
當歸謹慎思索，小心翼翼地落子，仍不免錯著連連。每當他投子認輸時，隱身人就抹去下過的痕跡，示意從頭再來。當歸越下越著迷，心思完全浸淫於其中，漸漸忘記雜念。
同時，他的好勝心也被激發起來，極想找出正確的招數，贏下這盤棋。
“道友，棋局是從半路開始，雖說不影響後續，但如果我能從頭看一遍，當能對棋意領會更深。”當歸對虛空中說道。
對方迅即做出了回應，棋盤上所有的O和X瞬間消失，然後一個接一個重新浮現，每次落子相隔十幾秒，以便於當歸記憶。
看著看著，當歸的腦子中乍然迸現一絲靈光，這黑白子連線的順序甚是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121手，122手，123手——啊，當歸不禁驚呼出聲，挺直了腰。從第一手到現在，如果畫一條線將棋子連接起來，大致可生成一隻天鵝的形狀。
原先所有棋子擺在棋盤上，也隱約有少許鳥的輪廓，只是非常模糊。現在一子接一子下，若有心辨認，棋形的走勢清晰展現出了一隻振翅飛翔的天鵝。這個圖形，當歸曾在一本名叫《星座圖解》的古書上看到過。
在上古時代，天空佈滿了美麗的星辰，後來神魔大戰，神族製造永恆絕壁阻擋電磁風暴對中州大陸的侵蝕，同時也隔斷了星空。如今的天上只有太陽和月亮，人們不知曉星星究竟是啥東西，在民間傳說中，它們是美麗燦爛的寶石，鑲嵌在巍峨的神族宮殿上。
星星，成為一個美好的象徵，在詩人的口中吟唱，在畫家的筆下呈現。峨嵋山日照峰上控制天雷鬥霄陣的中樞，命名為“觀星臺”，即表達了這種嚮往之情。
一如既往，師父吳有虛不以為然，他總是對慣常的事物另有見解。
當歸初得到百勝刀時，吳有虛曾作歌讚歎：“何當九天斷銀河，遍灑甘霖降人間。”當歸不解問，銀河是什麼，九天又是什麼？吳有虛回答，銀河是所有星星的總稱，古人在地面仰望，夜空中的星星彙集成一條白亮的帶子，所以命名為“銀河”。
過了幾天，他拿來一本小冊子，裡面畫有許多圖案，介紹星星在空中的方位。星星分為幾十個星座，大多數是動物形象，天鵝座即其中之一。
“這是它們從地面觀望的樣子，並不是真正的位置。實際上，同一個星座的星星有的距離很近，只有幾光年，有的遠達成百上千光年。”
“光年是什麼？”
“非常遠的長度。這麼說吧，按你飛行的速度，一億年也到不了那裡。”
當歸無法想象一億年是什麼概念，摩挲著書上的星座圖生出敬畏之心，又有一絲絲遺憾。凡人永遠打不破永恆絕壁，與天神相會麼？真想到天上的神族宮殿去看一看。
吳有虛好像識破了他的心事，鼓勵道：“好好學，星座的知識你將來肯定能用上。也許有一天，你能飛出牢籠，遨遊星際。”說著，他遙望灰濛濛的天空深處，露出少見的感傷和悵惘。
當歸半點兒不相信，心想老頭兒又在忽悠，騙人學沒用的東西。他甚至懷疑，這本《星座圖解》不是古書，是師父自己瞎編亂寫的，因為紙張和墨跡十分之新。
此時此刻，在南方一個不知名河畔的破落荒廟中，機緣巧合，他再一次見到星座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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