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們將視線投向艾茵蘭市運河區,市場花園大道與將軍大道的交界處,離武人街還差一個路口的地方。
米蘭夜鶯酒館的門前停著一架兩匹馬拉著的貨運馬車,車廂裡已經裝滿了木箱、行李和值錢的大件傢俱,而最顯眼的大抵還是這堆傢俱頂上綁著的一大口榆木棺材——那裡邊裝著這家店店主的屍首,可憐的人啊。
酒館大門口已經掛上了歇業的大標牌,櫥窗都被用木板封死,鐵打的月桂夜鶯招牌也被摘掉了,但倘若透過木板間的縫隙朝裡看去,你便能看見一副魔幻的景象。
酒館裡邊沒有一個客人,卻是燈火通明,油燈與火爐都燒得旺旺的,溫暖的火光映照在酒館角落裡那檜木製作的斷頭臺上,連鋒利冰冷的鍘刀也多了幾分活潑的樣子;斷頭臺、桌子和長長的吧檯都一塵不染,新上的蠟在閃閃發光;但店主人最為驕傲的兩件收藏品——那曾經擺滿一整個壁櫥的的、印著華麗紋章的各式酒杯,還有堆滿一面牆的,從世界各國收集而來的名酒酒瓶,全都不見了,連一塊玻璃渣都沒有留下,唯有牆壁上的汙垢痕跡證明它們曾經存在過。
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女士正坐在吧檯旁邊,面前放著兩枚玻璃質地的小酒杯,裡面倒著的是如琥珀般的海軍朗姆。
那女士黑衣黑帽,胸前別著一朵白玫瑰胸針,她看上去約莫有七十歲了,從黑色的禮帽中露出來的幾縷頭髮全都已經泛白,但她的臉色紅潤,眼神中也透露出一股尋常年輕人也不一定比得過的精氣神來,看上去依舊是神采奕奕的。
只不過這神采之中卻也蘊含著一種不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悲傷。
黑衣女士的頭頂上傳來一陣咚咚咚的響聲,那是皮鞋踏在木頭地板上的聲音。
“簡姑婆,您把東西都收拾好了麼?”
一個稚氣未脫的年輕男孩抱著一隻大手提箱從二樓的樓梯上蹬蹬蹬地跑了下來,他的額頭上滿是汗珠,黑眼圈也十分深重,想來他是很久沒能睡好了。
“簡姑婆?”
那孩子快步走到了黑衣女士的身後,他輕輕把手搭在女士的肩膀上。
“我們該走了,姑婆,趁著黎明時分走,我和守南邊哨卡的朋友都說好了,他值班的時候直接能放我們過去,要是錯過了可就...”
“我不走。”
黑衣女士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
一滴渾濁的眼淚順著她那海泡石般的鼻子流了下來,滴在了亮得發光的吧檯臺面上。
“您別鬧了!姑婆!”那年輕人一臉為難的表情:“您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外頭是個什麼樣子!城裡的義勇軍全都完蛋了,北佬的部隊搶光了值錢的東西逃跑了,這首都圈一帶眼瞅著要大亂啊!要是不趁早離開的話...”
“我說了,親愛的,我不走,你趕快回你奶奶那邊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黑衣女士從自己腳邊提拎起一瓶海軍朗姆,已經空了大半瓶,麥芽色的酒液在玻璃瓶裡晃盪著。
她為自己再次滿上一杯,頭也不回地對年輕人說道:“我不能拋棄這個地方。”
“哎呦我的祖宗哎,這節骨眼上您又是跟我唱的哪一出啊……”
年輕人撫著自己的前額,禁不住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這位姑婆的脾氣倔得跟頭驢似的,越勸她越來勁。
年輕人坐到了黑衣女士旁邊的座位上,輕輕地拍打著她的背。
“您在首都都待了這麼多年了,難道還看不出來嗎?這共和國都已經爛到骨子裡了!議會軍十多萬人連帝國人那個小丫頭的親衛隊都打不過啊!希弗倫眼看著是要完!咱們要是不早點站好隊的話......”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年輕人的話還沒說完就哽住了,因為黑衣女士儼然是一個巴掌朝他臉上扇了過來。
“真是豎子不可教也!”
黑衣女士怒吼著,常年勞動所練就的磚頭般厚實而堅硬的手掌啪唧一下便扇在了那年輕人的臉上,巨大的力量直接讓他凌空轉了個三百六十度才終於連人帶凳子摔倒在地。
“您這又是幹嘛?這又是幹嘛?”
那年輕人到也真是抗打,沒一會兒功夫便捂著自己腫的臉頰從地上爬了起來。
“幹嘛?你還問我幹嘛?你自己聽聽你這是人說的話嗎?!”
黑衣女士沒好氣地瞪著年輕人,她紅潤的臉龐上顯現出一絲怒色。
“你個貪生怕死的東西!這點兒場面就把你嚇住了!你曉不曉得當年我和你奶奶在偉大戰爭的時候見過的陣勢比這大多少!”
她伸手指著那年輕人的鼻子,兩側臉頰上的肉都隨著身體的顫抖而不斷晃動:“當年那群黑島王八蛋開著軍艦炮轟咱老家米蘭港的時候,你奶奶和我左手法杖右手馬刀,帶著魔法學院的學生自衛軍把他們的陸戰隊從城東攆到城西!看著炮彈一發一發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去連眼皮子都不帶眨一下的!你倒好!你姑丈昨天剛叫南佬給劈了,你今天便想著要去那群狗雜種手下當二等公民?!”
黑衣女士說著便又舉起手來作勢要打,但她心口突然傳來絲絲觸電似的陣痛,一道涼意頓時傳遍了全身。
“哎呦喂...我的心臟...”
黑衣女士咬牙切齒地捂著自己的心口,晃晃悠悠地坐回了凳子上。
“姑婆?”
年輕人這時也顧不得自己臉上的疼痛了,他趕緊衝上前去扶住了黑衣女士。
不過黑衣女士揮揮手讓他不用擔心。
“沒事,死不了。”
她這麼說著,同時從自己的腰帶裡摸出了一個棕色的玻璃小瓶子,拔掉瓶口的軟木塞,裡面裝著的是一片片白色的圓形小藥片。
她倒出一枚藥片,將它含在舌頭下面,接著便坐在凳子上喘起粗氣來。
硝酸甘油藥片慢慢在她的口中溶解,被舌下靜脈群吸收之後很快就傳達到了患部,緩解了她的疼痛,黑衣女士又坐了好一會兒,這才終於算是緩過了勁兒來。
“您還好嗎?”
年輕人握著她的手問道,她的掌心燙得發燒。
“放心,我還沒準備這麼快就跟著下去見那該死的老煙鬼...”
黑衣女士長長地舒了口氣,她把手搭在吧臺上,仰頭瞥了一眼牆角邊擺著的那臺大擺鐘,時鐘的指標停在十二點整。
她這才想起來,昨天忘記給鍾上發條了。
這件事通常是她丈夫的活兒,不過你也不能指望一個已經死掉的人再從棺材裡跳出來幹活不是?
“去給那鍾把發條上上!”
她指使那年輕人道。
“現在?馬上咱得走了……”
“叫你去你就去!”
那年輕人一看老太太要急眼,忙不迭地去了。
“什麼毛病這都...”
他站在那大鐘跟前小聲咕叨著,踮起腳從鍾頂上拿下發條曲柄來,又掏出兜裡的懷錶準備對時。
五點二十,快天亮了。
他那位在復興黨軍民團裡當差的朋友還有不到一個鐘頭就得換班。
時間緊迫啊。
他必須想辦法趕緊勸動這位老人家不可。
年輕人一圈一圈地擰著發條曲柄,他的腦子也在一圈一圈地轉著。
雖然直到那位黑衣女士主動開口之前,他也沒能想出個道道來。
“阿爾伯特...”
黑衣女士呼喚著自己侄孫的名字,她輕輕端起桌上那杯海軍朗姆,一仰脖子幹掉滿杯,方才因心絞痛而發白的氣色終於又變得紅潤起來。
“別哭喪個臉,來拿個空杯子,陪我們喝一杯。”
“除非你答應我喝了這杯我們就離開,否則我立刻就把這兒剩下的所有酒都倒進...”
“喝了這杯,我們就走。”
“...下水...嘿,你剛才說什麼?”年輕人頗有些驚異地轉過頭來盯著那女士,眼神中充滿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我說我們喝完這杯就走。”黑衣女士挑了挑眉毛:“還是說你想再給樓上的地板也打一道蠟?”
“你最好不是喝多了在說胡話,簡姑婆。”
年輕人將曲柄放回座鐘頂上,繞開沿路上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桌椅,漫步來到了吧檯後邊。
他從吧臺下拿出一盞玻璃小杯,這種晶瑩剔透還裝飾著夜鶯圖案的玻璃小杯子一直是米蘭夜鶯酒館的特色之一,只有喝海軍朗姆的時候才會用得到。
其實就算不喝朗姆,現在也沒別的杯子可以用了,那些錫制的餐具已經被一股腦捐獻給了街壘裡的義勇軍——連帶著原本放在角落裡的一門廢舊大炮一起。
“我只是想到,你已經在我們這裡學徒兩年了,不嚐嚐店裡的招牌產品是不是有點可惜。”
黑衣女士拿起酒瓶給他倒上了一杯,同時也給自己滿上了一杯。
“祝健康。”
她舉起酒杯說道。
“是啊,祝健康。”
年輕人聳聳肩,他用指頭捏起那杯琥珀色的朗姆,一飲而盡,香甜的濃郁氣味頓時順著他的舌頭與喉嚨一路向下,充斥了他的口腔,接著便是酒精帶來的輕微灼燒感。
“真不錯,我算是明白為什麼姑丈最喜歡喝這種酒了。”
年輕人將空子放回桌上,朝自己對面的黑衣女士攤攤手:“所以?要我扶你嗎?”
“那個老鬼是海軍出身,他對朗姆酒的執念比貓對貓薄荷的執念還要重得多。”
黑衣女士也一口喝完,扶著吧臺站了起來,她揉了揉自己的腰:“我釀不來朗姆酒,不過我猜等我到了你們的農場之後可以試試做啤酒和葡萄酒......只要那些該死的當地執法部門還肯認我手裡的資格證,或者霰彈槍,管它呢?”
黑衣女士將那半瓶酒的蓋子蓋上,拎在手裡,她看起來喝得有點上頭了,走起路來頗有些一步三搖的感覺。
“你還愣著幹嘛?”
黑衣女士突然轉頭對年輕人嚷道:
“要走的話就快來幫我把這些燈給熄了,我可不想等我千里迢迢趕回來卻看見自己家被燒成一片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