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好吵啊。”
幾道交疊在一起的“啪噠啪噠”腳步聲傳了過來。
每一道腳步聲都不大,但由於數量不少,聽起來就像是陣雨打在屋頂上的聲響似的。
其中一道腳步聲迅速接近這裡,接著有人用力地把門一把推開。
“……!”
只見莉拉衝了進來,她頭一次展露如此迅捷的身手,加上纖細的身材,使她看起來就像只貓咪。
她的臉頰泛紅,臉上滲汗,以驚慌的神情快步繞到沃恩的身後。
莉拉顫抖的手指揪住了他肩膀一帶的布料,緊緊抓著不肯鬆手。
怎麼回事?
沃恩雖然冒出了些許疑問,但還沒來得及思考,答案就已經呼之欲出。
“姐姐,別跑!”
“她跑掉了!”
“快追!”
“為什麼要逃跑鴨!”
“抓住她!”
“等等,你們別這樣啦!快住手!”
孤兒院的小孩子們七嘴八舌地這麼叫嚷著,在後頭追了過來。
安雖然追在後方試圖阻止他們,但這些興致高昂的小魔頭絕非少女能憑一己之力攔下的陣仗。
不過,在兩名大人投來視線的瞬間,他們登時全都僵住了動作。
“糟了……”
這大概是所有孩子們的共同感想,其中有幾人甚至脫口說了出來。
沃恩和歐布萊恩的表情雖然都沒有變化,但光是視線就把想說的話悉數傳達過去了。
“今天的作業就翻一倍吧。”
歐布萊恩以斬釘截鐵的語氣這麼一說,孩子們便一齊發出了哀號。
沃恩將視線投向了不知所挫的安,她的手裡拿著一本教科書。
“抱歉啊,安,讓你陪她去選書。”
“啊,不,我才要代我們家的孩子說聲對不起呢!能認識莉拉妹妹,我很開心喔!”
由於這番話聽起來不像是在說謊,加上就算安靠了過來,莉拉也沒露出害怕的反應,看來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兩人已經相處得相當融洽了。
“來,大家快點道歉!然後回樓上繼續上課!”
在面對沃恩時,安就像個符合年齡的稚嫩的少女,但對孩子們發號施令的模樣卻讓人覺得莫名成熟。
在她拍了拍手後,孩子們便一邊抱怨一邊離開了。
沃恩以前也有過這段時期,所以很瞭解他們的心態,不過他對於孩童成群的環境感到疲憊。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後——
“我說莉拉,你想抓到什麼時候?”
“……!”
在指出這點的瞬間,莉拉真的如字面所示地跳了起來。
過了短短的一瞬間後,冷漠的表情再次籠罩在她的臉上,並對沃恩連連低頭。
不過,方才衝上臉頰的血液看來沒那麼容易消退的樣子。
“不,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在意而已。”
“……”
做了幾次深呼吸後,莉拉總算恢復了冷靜。
沃恩將桌上的葡萄酒喝乾,並站起了身子。
“我們回去吧。”
“好的,沃恩先生,期待你下次再來!莉拉妹妹,我們下次一起讀書吧?”
會打從心底這麼歡迎自己的,大概也就只有安了。
“……”
意外地對安點了點頭的莉拉跟在沃恩的身旁,就在沃恩的手搭上後門的時候——
“沃恩。”
“老師,又怎麼了?”
“下次你給我好好地從正門進來。要耍弄孤僻是你的事,但別讓小孩子學習從後門鬼鬼祟祟地造訪別人的做法。”
沃恩看了一眼身旁的莉拉,原本想回上一句“無所謂”,但又覺得會惹牧師生氣,於是他聳了聳肩。
“我會考慮的。”
……
從歐布萊恩牧師的教會買完書的隔天。
木炭刮擦著木板的喀喀聲不斷響起。
昨天回家後,沃恩便簡單地教了莉拉英文字母的寫法,而她現在似乎正在認真複習。
和往常一樣靠坐在沙發上讀書的沃恩,這時抬起了視線。
莉拉正坐在桌子上,默默地與木板看對眼,從聲響的節奏來看,她應該在按照順序寫著英文字母。
沃恩在昨天只教了她英文字母的寫法,並沒有下達要反覆練習的指示,當然也沒要她待在客廳裡。
即使如此,莉拉還是自然而然地待在這個客廳,一語不發地努力用功著。
“你不渴嗎?”
No
他這麼一問,莉拉隨即有些得意地寫出了回答。
她已經學會了“是”和”不是”的拼法,以稍微用力的筆跡寫下了歪歪扭扭的字母。
沃恩輕哼了一聲,隨即將視線移回了雜誌上,他邊翻著雜誌的書頁邊想著。
雖說靠著鬥雞賺了一筆,也被海倫娜僱傭過,但差不多該去賭場露個臉了。
這既是攸關收入,也攸關習慣。
賭博的技術只能靠著賭博來磨練,雖然懶散度日也沒什麼不好,但近期內總該是要去一趟。
他再次朝著莉拉的方向側耳傾聽。
她寫字的聲響以相同的頻率不斷重複,感覺上不是在書寫英文字母,而是在寫某個短短的單詞。
沃恩記得昨天自己確實是和莉拉說過:“為了能傳達意思,最好快點把生活中必要的單詞記起來。”
莉拉不斷寫著相同的單詞,在寫滿木板後就用硬麵包擦去,然後再次寫上同樣的內容。
雖說是背下單詞的必須手段,但她重複的頻率之高,甚至讓人感受到一股執著之心,沃恩忍不住好奇她在寫什麼單詞,將視線瞥了過去。
sorry
工整的字型登時映入了他的視野。
sorry,sorry,sorry,sorry,sorry……
也許是一直在練習寫這個單詞的關係,莉拉的動作顯得機械化而毫無窒礙,就只有這個字格外的端正。
莉拉的表情相當從容,看起來不像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換句話說,她是經過理性的思考後,認為自己使用頻率最高、最需要多加練習的單詞就是“對不起”吧。
沃恩原本想出聲制止,但縱觀她至今的人生,會有這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因此他搖了搖頭說道:“要不要我教你一些更實用的詞彙?”
他稍稍換了個說法這麼開口。
等莉拉聽到這句話抬起頭後,沃恩粗魯地將正在看的雜誌頁面撕了下來,他側目瞥了一眼嚇了一跳的莉拉後,將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筆。
“我想想啊……就使用的頻率來說,就是叫牌、加註、不跟、換牌、下注、封牌、看牌、停牌……只要能學會這些,在賭場就不會感到頭疼了。”
“……?”
“啊,我忘了重要的詞彙,跟注,跟注是最重要的。”
“做、不會、不。”
沃恩看了看莉拉勉強用單詞拼湊出來的不成文字句。
“我不賭博,所以不需要——是這個意思吧。”
沃恩在讀出其意後,寫下了簡單易懂的句子。
莉拉點了一次頭後,像是在確認似的盯看著沃恩的筆跡。
雖然她大概還不能流暢地閱讀,但若是將沃恩念過一遍後寫下的句子當成知識硬塞進腦子裡,應該也會有所幫助。
之後的時間裡,莉拉不停翻著教科書,以拙劣的動作寫下文字,沃恩則是在看過那些連文法都有些奇怪的字句後解讀其意,重新修改成句子,然後莉拉便會複寫過一次——這種對話方式的效率之低落,簡直讓人瞠目結舌,對話的內容也沒什麼起伏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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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對於沒什麼事情要忙的沃恩而言,倒是意外地樂在其中。
莉拉畫出了幾條像是蚯蚓般的彎曲線條,然後又擦去,以像是感到困擾的視線看向沃恩。
不過在看到沃恩擺出悠閒的姿勢,露出淡淡的笑容後,她認真地寫下了短短的一句話。
“主人,您,溫柔,為何?”
“……”
他忍不住像莉拉那樣靜默下來,這個問題確實是超出了沃恩的預料。
他動起了僵住一瞬間的手指,努力地重新拼寫出文字。
“主人,您好溫柔,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還真是奇怪,明明只是在修改你的句子,卻像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一樣……”
沃恩唰唰地寫下文字,並說著些無聊的話。
感受到自己臉上露出了些許動搖神情的他,將被墨水染黑大半的書頁塞向莉拉,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模樣。
被她點出自己很溫柔後,從內心湧出的情緒分別是少量的忐忑、約莫等量的喜悅,以及對此感到喜悅的自己產生的失望。
不管表現出哪一樣情緒,總覺得都會招致莉拉不必要的誤解,因此他再次展露出和往常一樣的面癱表情。
“溫柔這個詞應該用錯了吧。”
“……?”
“所謂的溫柔,指的是為了體貼對方而願意分擔負擔的行為。我所做的,不過是給你一間沒用的房間,然後花點沒地方花的小錢,僅此而已罷了。這種行為稱不上是溫柔,而是該稱作無所謂。”
他原本還打算糾正莉拉“把這點小事視作‘溫柔’,代表你的感性出問題了”,但最後還是作罷。
“要寫寫看‘無所謂’嗎?”
雖說狀況有輕有重,但所謂的賭徒都抱持著這樣的價值觀,至少在沃恩的認知範圍內,每個人皆是如此。
畢竟他們生活在黑暗的世界裡,這樣的生活過得久了,就會把世界看作輕飄飄的薄紙,對所有的一切放下執著。
會像沃恩這樣把“無所謂”掛在嘴邊的人雖然不多,但就算如此,每個賭徒應該都抱持著相似的感慨吧。
靠著拋硬幣來決定是否要收養他的養父也是如此。
“……”
看到莉拉無力地垂下右手,沃恩擔心自己說得有些太過火,於是搖了搖頭說:“算了,別在意,不管你是怎麼看我的,我都無所謂。不說這個了,我來教你更好用的詞彙吧。”
那個詞彙對沃恩來說極為陌生,說不定他在迄今的人生從來不曾說過,因此在腦中回憶起拼法時,甚至湧現出像是生鏽的金屬相互刮擦般的感覺。
明明就只有四個字母,寫起來卻倍感沉重。
“這是一句好話,大概是帝都最常被拿來使用的一句話,而且我認為這話永遠都會流行,只要記起來,不管到哪裡都能用上。”
沃恩看著認真複寫的莉拉的面孔,內心想像起她未來的生活。像這樣安逸平穩的時間,肯定不會持續太久吧。
沃恩是賭徒,而莉拉則是來自國外的奴隸,他們倆都像是在濁流裡載浮載沉的一片落葉,就算在下一秒遭到吞沒也不足為奇。
因此,她應該會需要些祈禱的話語。
在舔了一次嘴唇後,沃恩以有些笨拙的口吻說出了那句話:“這叫‘誠心所願(A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