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準備,依循正當的步驟去處理每一件事。”
養父所遺留下來的許多教誨之中,這一則經常會浮上沃恩的心頭。
“別為投注在正確步驟上的精力感到浪費。花在這些步驟上的時間和金錢,就等於是保障了自己的合理性。”
過於簡略的箴言,以及相當複雜的說明──對於年幼的沃恩來說,養父的話總是難以理解,這樣的思緒也如實反映在他的臉上。
露出苦笑的養父,補上了這麼一段說明。
“說起來,賭徒特別容易和人結下樑子,只要還是以賭徒的身份度日,就免不了樹大招風的狀況發生。就孤立無援這一點來說,就連傭兵的死亡率都比賭徒低上許多。正因如此,我們平時就得特別留意,依循著正確的步驟去處理每一件事。”
養父一邊說著,一邊在檔案上唰唰地簽名。
那是為了購入沃恩目前的住處──東區的連棟平房所準備的眾多手續和保險相關的檔案。明明都是些不看也沒關係的繁瑣檔案,養父卻一張一張地仔細過目,確認起內容來。
其中幾份檔案的功能類似於遺囑,一旦養父過世,就會讓這間連棟平房作為遺產的一部分,由沃恩繼承下來。
“一旦跳過了應循的步驟,就會惹得與之相關的人萌生反感。世上的敵人已經夠多了,所以不該自行樹敵,要好好地履行契約上的義務,要向做生意的物件展露敬意,要循規蹈矩地按照正確步驟處理事件。如此一來,名為合理性的事實就會保護你。”
養父露出了賊兮兮的一笑。
“只是就算做足了這些準備,還是終有要死的一天啊。”
養父所留下的這段話,在他身亡之後才帶給沃恩強烈的說服力。他過起一個人賺錢、一個人生活的日子,這才慢慢理解養父話語中的核心意義。
文斯·沃恩並非喜歡社交的性格。
甚至可以說他的性格既陰沉又慵懶,就連朋友的數量也不用兩隻手就數得完了。
他以賭徒這種不正經的行業為生,過著沒有家累的孤獨生活。一直到不久之前,他連個傭人都沒請過,總是一個人打理家務。
即便如此,只要人生在世,就免不了和他人有所牽扯。
既然他有著連飯都不想煮的慵懶性格,那飲食和美酒就只能找酒館的人送了,而且也有定期請人來回收垃圾的必要性,同時,他也有購入幾種雜誌的習慣。至於流浪漢敲門乞討,或是賭場遣人上門邀他工作的狀況也不算少見。
沃恩對於這些人的人生完全不需要負上一丁點兒的責任。這些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想必也會照著各自的想法活著或死去。
然而,在他們眼裡已成熟客的沃恩,若是在某天一聲不吭地銷聲匿跡,就會對他們的生意造成損失。
對於內心堅強的帝都居民來說,在大部分的狀況下,是不會把區區一個顧客消失的事情放在心上的。畢竟帝都既是個有無數人潮流入的都市,同時也是個有無數人潮流出的土地。
不過,在某些特定的狀況下,這可能會讓他們對沃恩產生心結。
少許的虧損也可能會產生恨意,並像是白蟻築窩啃垮防波堤那般,將他捲入巨大無比的事端之中──而這也算是帝都日常光景的一部分。
若是打算中止往來,就該好好說明事由,並設好緩衝的時間。這不僅是做生意時的正當步驟,也是不招致對方反感的手段。而這回停止往來的理由既然不是基於什麼值得欽羨的好事,那確實就該耐著性子好好處理。
“就像我一週前說過的那樣,我明天開始就不在家了。”
沃恩強忍著呵欠,對站在門口的販水人這麼說道。
在這個時期,帝都的水道系統還未發展完成,仍有相當多的地區無法連結管路。沃恩的住處也是其中之一,若想要自在地飲水,就得向販水商購買。
將馬車載滿水缸的販水人露出了笑容。也許是每天搬運重物的關係,這名販水人不只人高馬大,還練得一身肌肉。販水人的笑容在臉上漾出了酒窩,使他看起來年輕了幾分。
“聽說您是要去巴斯旅行?真令人羨慕。”
“哪裡算得上什麼旅行,這根本就是連夜潛逃啊。”
沃恩這麼一說,販水人笑得更開懷了。
以賭徒為業的沃恩,在整整一個星期前被捲入了一起風波之中。賭場“黑巧克力坊”涉入的假鈔事件擾亂了沃恩的生活,而最後沃恩透過與賭場正面對賭的手段,總算是取回了原有的安寧。
一想起自己違背了長久秉持的信念搞出如此誇張的事件,他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帶了幾分苦澀。而將沃恩捲入其中的風波,至今仍是餘波未散的狀態。
以目前來說,沃恩就算去賭場作客,也沒辦法好好地賭博了。
“對上賭場還大贏了一番,這不是很厲害嗎!”
對上賭場還大贏了一番──
販水人的說法聽起來確實威風,但這對賭徒來說卻是致命的失誤。畢竟現在的沃恩就算進了賭場,只怕走沒三步,就會被賭場的經營方派人盯哨。
說得極端些,所謂的賭場就是靠著從客人身上掠取錢財維生。他們會讓其中一個客人贏得光鮮亮麗,借而讓背後的一百名賭客輸得徹底。賭場老闆就是透過這樣的公式來獲利。
明明有著這樣的潛規則,沃恩卻完美地證明了自己具備著幾乎能扳倒一座賭場的本領。
在沃恩獲勝的訊息傳開之際,帝都的賭場會開始將他列為拒絕往來戶,也是理所當然的反應。為此,他必須暫時離開帝都避避風頭,而就這樣的脈絡來看,他認為和旅行相比,“連夜潛逃”的說法更為貼切。
“無所謂了。而且那算不上贏,頂多就是平手。”
“都把女孩子搶回來了,那就是贏了!是勝利呀!”
女孩子──沃恩登時想起了如今仍待在家裡的一名少女身影。他相當難得地不知該露出何種表情,只能回以不置可否的神色。
“哎,不管是贏了還是平手,對我來說都無所謂了。我大概最快也要到明年才會回來吧。”
“到時候還請您繼續關照!沃恩先生,這是餞別禮,請收下!”
“看我到時候還記不記得吧。”
沃恩這過於冷漠的回應,讓販水人不太高興地咕噥了一聲。他將一個小包遞給沃恩後,隨即邁步離去。
總而言之,這樣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要儘可能依循正當的步驟處理每一件事”。
他再次回憶起養父遺留下來的話語。他向每一個會上門到訪的業者做過說明,也向為數不多的朋友和工作夥伴打過招呼,也請人在他離開的這段期間幫忙顧家了。雖然這花費了一週的時間作為代價,卻是必要的步驟。
在目送年輕的販水人離去後,沃恩關上了玄關的門。等回到帝都後,就繼續委託他送水吧。
通往客廳的短短走廊,此時看起來比先前清爽寬敞了許多。這是因為在漫長的旅行啟程前進行了大掃除,將一直擱置在走廊各處的雜物做了一番清理的關係。
這棟房子有這麼寬敞嗎──他冒出了這番有些難以適應的認知。目前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散發著同樣的氣氛,而客廳自然也不例外。
“……”
在踏進客廳的時候,可愛的少女剛好做完泡茶的準備。
她的年紀還不到十五歲,褐色肌膚證明了她的異鄉人血統,臉上的五官固然端正,卻又有些缺乏現實的感覺。
她之所以在平時所穿的洋裝上頭套了件圍裙,想必是因為一直在整理行囊和掃除住處的關係。只見圍裙的下襬被塵埃和煤灰給染黑了。
她以不太熟練的手法,在顯得略高的桌子上放了兩隻茶杯。這套由莉拉最近購入的茶杯此時正冒著嫋嫋蒸氣,讓客廳充斥了濃郁的香氣。
“莉拉,行囊整理好了嗎?”
被沃恩這麼一問,她立即抬起了頭,在將茶壺放到桌面上後,以緩慢的動作行了一禮。
“……”
她踏著匆匆的步伐來到了沃恩身邊,接著拿起炭筆,在掛在脖子底下的木板上頭奮筆疾書。幾秒鐘後,她將寫好的一行文字轉向沃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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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杯子,就好了。”
以奴隸的身份被買下的莉拉,一開始甚至無法讀書寫字,但如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時光,她記下的詞彙與日俱增,寫下的英文字母也日漸端正。
“只剩杯子”的說法似乎是正確的。客廳已經被整頓得井井有條,角落擺放了一個旅行用的木箱,目前箱蓋是敞開的,裡頭塞滿了沃恩和莉拉為數不多的個人用品。
“幹得不錯。”
“……”
莉拉像是有些害羞地露出了淺淺的笑容。雖然不仔細看就察覺不出嘴角的起伏,但她確實是展露了情緒。
沃恩驀然想起了先前的交流,從口袋裡掏出了收到的餞別禮。雖然從觸感就能猜到個大概,不過將布包翻開後,露出來的果然是一小塊烘焙點心。這被稱為蜜糖鬆糕,是用麥片和以糖漿後烘烤的點心。
沃恩輕輕揮了揮這個略帶分量的點心,然後遞給莉拉。
“要吃嗎?”
“……”
她沒有回答。莉拉略顯困惑地歪了歪頭,等待沃恩的下一句話。換句話說,她等待的是“吃下去”或“不準吃”這樣的指令。
“你自己決定吧。我個人覺得這應該蠻好吃的。”
“……”
“哎,無所謂,接好了。”
沃恩坐在沙發上,將掰成一半的蜜糖鬆糕扔向莉拉。只見莉拉慌慌張張地伸手去接,好不容易才沒把點心落到地上。
沃恩端起茶杯就口,隨即有一股淡淡的鹹味在舌頭上暈染開來。這是因為今天的紅茶不僅泡得比平時更淡、更燙,還加了牛奶和鹽巴調味的關係。
這不是沃恩教她的泡茶方式,而是莉拉自然而然這麼泡的,也許是她在故鄉喝過的味道。即使冒出了這些想法,沃恩卻也沒有掏出心中的疑惑向莉拉發問。
故鄉是吧……
雖然沒詳細打探過,但她的故鄉離這裡極為遙遠。就算想走上一遭,也得花費大量的金錢和時間,即使莉拉已經領過幾次週薪,仍是一趟去不起的旅行。就算是換作身為頂尖賭徒的沃恩,他的財產也不足以負荷這樣的旅途。
既然問了也是白搭,那就乾脆不要問了。沃恩的判斷基準相當的單純,而他就這麼將說不出口的疑問連同紅茶一口吞了下去。
“……?”
也許是在思考無關緊要的話題時盯著人家瞧的關係,莉拉像是感到不可思議似的歪起了頭。
沃恩發現莉拉的臉變得髒兮兮的。大概是在掃除中接觸到的煤灰沾上了她的臉,讓她的臉蛋像是長了貓咪的鬍鬚般多了幾條汙垢。
“你的臉髒掉嘍。”
被這麼一提醒,莉拉慌慌張張地試圖用圍裙的下襬擦拭,但因為看不見汙垢的位置,結果只是把臉弄得更髒。
沃恩嘆了口氣,將手伸過桌面。
“你別動啊。”
“……”
他以手指擦拭起莉拉的臉頰。她的肌膚比瓷器更為滑順,而且還像是要黏附在觸及的手指上似的。
即使生著一張褐色臉蛋,莉拉的臉龐這時仍是明顯地漲紅起來,同時像是心神不寧似的遊移著視線。也許是感到很癢的關係,她纖細的肩膀也一顫一顫地抖動著。
沃恩不禁有些尷尬,索性悄悄動起手指,將煤炭畫到了她的嘴邊。沒察覺自己長了鬍子的莉拉歪起頭,看起來著實引人發笑。
沃恩看著眼前的莉拉──
這丫頭變了不少啊……
──他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雖然莉拉臉上的表情依舊不多,但如今已經慢慢不會硬逼著自己藏住表情了。和剛買下她時對沃恩的一舉一動都戰戰兢兢的模樣相比,簡直可以說是判若兩人。
而沃恩也很清楚,莉拉改變了多少,他自己就改變了多少。
他還無法評估這樣的變化是好是壞,但目前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地承認自己有所變化了。一個月前的他還抗拒這樣的變化,如今則是能夠悠然直視。
桌面上方就這麼持續了一段叫人心癢難耐的柔和靜默。
而打破這片沉默的,是一陣敲門聲。
沃恩起初還以為是販水人或其他商家折返回來,但他很快就捨棄了這樣的想法──沃恩認得這種像是啄木鳥般急促的敲門方式。
“莉拉,去後門……不對,去二樓吧,回你的房間待好。”
沃恩制止了準備起身接待客人的莉拉,放下了茶杯。雖然還不知道對方有何用意,但他隱約能感受到這回並不是壞消息。
不過就算不會是壞事,也不能讓嘴上被畫了鬍子的莉拉出去見客啊……
沃恩看著莉拉點頭後走上樓梯的模樣,一臉嫌煩地站了起來。他開啟玄關的大門,刻意擺出了一張臭臉。
“是教會派來要求捐獻的嗎?以聖歌隊來說,你的打扮也太不吉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