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沃恩來說，躺上床後沒有立刻入睡，而是在恍惚之中消磨時間，並不是什麼稀奇的舉動。
自己一定是很喜歡“想睡”的狀態。
沃恩凝視著天花板角落的黑暗這麼想著。在清醒時成形的自我意識，如今像是溶入水中似的逐漸消散，這樣的感受讓他感到相當舒服。
況且，他今天並不是漫無目的地在床上翻來覆去。即使算不上有多重要，他還是有目的的。
“……”
他無聲地轉動視線，從上往下──自天花板的角落移至房間的角落。在透過窗簾縫隙映入的月光照明下，沃恩勉強能看到地板的模樣。但明明如此，他此時的內心卻比房間的角落還要黯淡。
莉拉正縮著身子躺在地板上。
“哎，就一般的常識來說，和男人同床共寢果然還是會叫人不悅。”
由於莉拉昨天已經睡昏了頭，所以沒露出反感的模樣，但今天就不是這麼回事了，莉拉堅持說自己要睡在地板上，沃恩並沒有足夠的理由說服她。
雖說莉拉若是想要睡在床上，沃恩也不會加以反對──
“但反過來說也是如此。”
他像是要把話語融入空氣之中似的開口說道。
同時，他豎起了耳朵。雖說這句話音量不大，但只要待在房間裡，應該聽得到他的聲音才對。不過，莉拉看起來全無反應，也許已經沉沉入睡了。
沃恩悄悄地爬下了床，用力伸了個懶腰。真是個適合熬夜的夜晚──他這麼說服著自己。
“哎，睡不著啊。要是讓沒人睡的床就這麼空著，也未免太浪費了。”
他聳了聳肩，抱起了睡著的莉拉將她放到了床鋪上。為什麼人在睡著時會變重？他的腦海裡浮現出如此無聊的疑問。莉拉雖然稍稍動了一下身子，但很快就鑽進了被窩中。
沃恩拉好床幔後，感覺自己在做一件很蠢的事，故而搖了搖頭。
“無所謂了。”
他抓起菸鬥和火柴盒，悄悄地鑽出房門。在抵達隔壁房間後，他朝著窗外眺去，只見寂靜的夜晚籠罩了整座村莊。
與其說是眾人皆睡我獨醒，更像是獨自佇立在空無一人的村莊之中。不只是村莊而已，他甚至湧現一股世界上所有人都同時消失的感覺。
這就像是審判日降臨，卻只有自己沒被選中似的。
呆站了一會兒後，寒意逐漸滲透過來，讓他的身體開始發抖。他將菸草塞進菸鬥之中，點起了火。在黑暗的房間之中，菸鬥的前端像是螢火蟲似的微微閃爍。菸草似乎染上了些許溼氣，隱約可以聽見水分蒸散的“滋滋”輕響。
不對，還聽得到其他的聲響。
“暖爐？”
那“噼啪噼啪”的微弱聲響，應該是柴火在暖爐裡爆開的聲音。可現在已經是非常晚的時間了。
“忘記熄火了嗎……要是再發生火災的話……”
沃恩嘀咕著，邊抽著菸鬥邊向大廳走去。
他慢條斯理地走進大廳，但出乎意料的是，暖爐並不是有人忘記熄火。
“哎呀，你睡不著嗎？”
愛麗絲正坐在今天早上相遇時所坐的同一張椅子上。
沃恩雖然也嚇了一跳，但愛麗絲似乎也沒預料到他在這個時間點還沒入睡。她先是眨了幾下眼睛，接著像是在應酬似的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沃恩走到了不用大聲說話也足以交談的距離後，輕輕舉起了手掌。
“嗨，要是不好好睡覺的話，會有很多地方長不大喔。”
“給你重說一次的機會！”
“啊？”
愛麗絲刻意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表達著自己的怒意。
“我們是在夜晚偶然相遇的，而且還是在空氣如此清新的美好夜晚，你卻一開口就在性騷擾，這像話嘛！”
“有什麼好偶然的，我們不是待在同一棟宅邸裡嗎？”
“給──我──重──來──！”
看著愛麗絲呲牙裂嘴的威嚇模樣，似乎是沒打算把沃恩的推托之詞聽進去。也許是隨著夜深產生了些許睡意的緣故，她這時表現得比白天更為稚氣。
沃恩聳了聳肩。
“嗨，快去睡覺吧。你就要錯過了皮膚的再生時間？”
“可惜的是我現在不缺再生時間，而是想要多一點工作時間呢。”
雖然不太明白標準在哪兒，但愛麗絲這次似乎是接受了。他聽見愛麗絲滿意地“嗯哼”了一聲。隨即她挪低了視線，再次埋首於工作之中。
沃恩在從她的座位數第三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桌上雖然擺著燭臺，但微弱的燭光遠遠不足以照亮大廳。火光的半徑只有兩公尺寬，沃恩像是從光亮的邊緣浸入黑暗之中似的，重重靠上了椅背。
在悠悠地吐出了圓環狀的菸圈後，他望向愛麗絲放在手邊的檔案。看來她是在擬定為了過冬所需的儲糧計劃，以及規劃即將到來的慶典。
兩人無言地度過了燒完一整根蠟燭的時間。
沃恩叼著菸鬥吞雲吐霧，愛麗絲則是默默地處理工作。從融化的蠟燭中浮現的燭蕊先是“啪”地綻放出耀眼的火光，接著便徹底消散。沃恩伸出了手，為新的蠟燭點火，並重新將菸草塞入菸鬥之中，用燭火點著。
他像是順帶似的輕輕開了口。
“我不懂。”
“什麼啦？”
愛麗絲說著，將臉龐從文件上頭抬了起來。也許是在微弱的火光下持續工作累積了不少疲憊，只見她的眉頭緊緊皺成了一團。
“你的雙親死於事故，沒人能處理事務，所以你才會坐上代理當家的位子，沒錯吧？”
看到沃恩以一副平淡的口吻道出事情的始末，愛麗絲緩慢地眨了兩次眼睛。不過，她似乎很快就猜到是誰把資訊洩漏出去的。
“是賽門說的吧……”
“女子無法繼承家業，所以你的職權範圍最多隻稱得上代理，而既然是代理，就代表會有人來接替你的位置。”
接班人之所以還沒有來到這座村子，恐怕是因為事故來得太過突然的關係吧。
愛麗絲突然失去了雙親，並突然繼承了家產。不過，理當繼承當家位置的表親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拋下一切來到這裡。
“也是呢……唉，再過不久，正式的接班人就會來了。”
有那麼一瞬間，愛麗絲的話聲之中帶上了一絲陰霾。沃恩不動聲色地撇開了視線。
他不認為這是該深入理解的事。
“所以，你有什麼不懂？”
“你在做什麼？”
這句提問似乎出乎愛麗絲的意料，只見她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她打量起沃恩的面孔，接著拿起了手邊的檔案遞向沃恩。
她的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笑容。
“我在工作呀，難道看起來像是在畫畫嗎？”
“我不是在說那個。你再怎麼說都只是個代理，而且再過不久，接班人就會到了。雖說突然發生了不幸事故，害得工作都積在一起，但你也沒必要拼命到這種地步吧？”
反正眼下的狀況並不會持續多久，雖然愛麗絲目前正在擬定自己的過冬方案，但可能也不會有加以施行的那一天。
待正統的當家到來後，她迄今所做的一切努力就變得毫無意義了。不僅普羅大眾對於抱有學識的女性普遍相當反感，而只要這片土地的運作步入了正軌，少女臨時抱佛腳學來的知識只怕這輩子都不再會有用武之地。
雖然不清楚新任當家何時會來，但按常理來說，最晚也不會超過十二月底。代理的時期明明如此短暫，愛麗絲卻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也要投注在工作之中。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而已，在打混摸魚之中度過不就得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努力？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
沃恩自己也知道，他難得在這段話裡用上了挑釁的詞語。由於他講話時帶了幾分嘲弄的神色，所以他也覺得這會惹愛麗絲生氣。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希望能聽到愛麗絲的真心話──之所以會冒出如此難得的念頭，肯定是因為現在是深夜的關係吧。人的感性在黑暗之中會隱藏不住，清冷的夜風會讓嘴巴放鬆把關的尺度，彷佛平時說出口會顯得沉重的話語，會被黑暗悄悄地支撐住似的。
“哎呀……”
但愛麗絲的反應完全超乎了沃恩的預期。
“你說了些很奇怪的話呢。”
愛麗絲沒有一絲不快，只是不解地側起了頭。
“奇怪的話？”
“是呀。我雖然很快就要卸下代理當家的身份了，但照你的標準來說，這世上的所有人都只是代理當家呀。雖說時間上有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差距，但每個人都有將自己的地位轉讓給下一人的那一天。”
“你這是強詞奪理，哪有人把幾個月和幾十年相提並論的？”
“是這樣嗎？也許是吧。”
沃恩原本想按照平時的習慣對著地板抖落菸灰，卻在愛麗絲殺氣騰騰的視線下止住了動作。他以小心翼翼的動作，對著遞過來的小碟子抖落菸灰，並注意不讓菸灰落到碟子外頭。
愛麗絲似乎打算以超乎沃恩預期的嚴肅態度回答他的問題。此時工作已經處理得告一段落，只見她將手邊的檔案卷了起來，放到一旁。
她先是以纖細的手指點了點眼前的桌面，接著淡然地緩緩開口。
“我過得比一般人都好呢。雖說地方不大，但也是這裡的地主，父親和母親對我都很溫柔，我又長得漂亮，也沒有窮到要擔心三餐不濟，想必今後也不需要為此操心。絕大多數人的人生之中都必須面對的難題，在我的人生裡都不存在。”
“聽了叫人好生羨慕啊……”
即使聽到沃恩這種不正經的回答，她仍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是呀。所以，我認為自己應該要揹負更多的義務。”
“義務？”
“我之所以能過得比別人好，是因為我是這裡地主的女兒。而我工作的態度和期間長短沒有關係，在這座巨大家園裡成長的我，具備著在該表現的時候傾注全力的責任和義務喔！所以說，我現在做的雖然談不上好，卻也要盡我所能去做，不然不就對不起我‘大小姐’的身份了。”
說到這裡，愛麗絲露出了苦笑。那像是擺出老成的態度後捱罵的孩子一樣，在笑容中帶了些許靦腆之情。
“雖然說了那麼多，但其實不是這樣。說老實話，我只是想變得像父親和母親那樣可靠罷了。換做是他們的話，現在一定也會這麼做。”
愛麗絲像是感到害臊似的吐出了舌頭。
在黑暗之中，舌頭的肉色顯得格外鮮明，令沃恩撇開了視線。由於愛麗絲的視線一直期待著他的回應，他便回以短短的一句話。
“我懂你。”
“咦？”
“我稍微能明白你的心情。”
他搖了搖頭站起身子，不待愛麗絲出聲回應，徑自吹熄了蠟燭。殘留在大廳裡的，就只有暖爐的微量火光，甚至連人在近處的愛麗絲的臉孔都看不清楚。
“去睡吧，大小姐。”
愛麗絲似乎以為沃恩是在惡作劇，在燭光消失的那一瞬間，她的臉上顯然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咦，啊，等等，你等一下！剛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都叫你等一下了嘛！唔，好痛──！”
為了問清楚沃恩的意圖，身後的愛麗絲傳來了起身的響動，但隨即又發出了摔倒的聲音。聽那呻吟聲還不至於造成受傷，應該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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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恩忍俊不禁地笑了笑，就這麼走出了大廳。
“好了，接下來該去哪裡睡呢……話又說回來……”
她沒有說謊──就沃恩所見，愛麗絲的所有話語幾乎都是發自內心的，看來她確實是把自己與生俱來的責任看得過於沉重了。畢竟再怎麼想，都難以認為愛麗絲具備著足以瞞過沃恩的眼睛撒謊的本事。
但如此一來──
那她又為什麼會想尋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