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似乎已經搞不懂現況是優勢還是劣勢了。若單純論下注金的多少，那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沃恩處於下風，但眼下表現得如同支配著賭局的，顯然是沃恩沒錯。
在和沃恩對上視線後，她鐵青著臉抿住了唇。無法做出判斷，索性就暫且保持沉默。愛麗絲似乎害怕自己若是輕舉妄動，就會妨礙到某種她所沒能察覺的計策。
沃恩先是對她輕輕一笑，接著緩緩地舒展雙臂。
“我該怎麼辦？你接下來還是會失手，你該怎麼辦？”
威廉的心思連續被沃恩說中，似乎陷入了是否該變更點數的煩惱。不過，他像是想把這懦弱的念頭甩掉似的，用力搖了搖頭。
三、五、六。
在出現這樣的結果之後，這回輪到沃恩執起骰子。然而，他這回不像前幾局那般握在手裡，而像是在模仿威廉似的，將三顆骰子夾在指縫之間。
他將左手插入口袋，以夾著骰子的右手晃了晃。
“只要累積一定程度的訓練，要讓骰子擲出特定的點數並不難。要是說得更精確點，那就是讓身體完全記住擲出特定點數的動作。就是這麼一回事。”
那並非掌握骰子旋轉的狀況、並在精心計算後投擲出去，也不是預測骰子的動向，而是單純讓身體的動作機械化，由此得出符合動作的點數罷了。
沃恩瞥了一眼被夾在指縫之間的骰子，一點、三點、一點。
他看著雖然露出不快的神情靜默不語，卻對內容產生了興趣的威廉，以尖銳的口吻說道：
“你投擲的動作就只有六種。這是六點。”
沃恩當著一臉疑惑的威廉，再次調整骰子的拿法。這回骰子的排列順序為三點、五點、三點。
“這是五點。”
“……”
威廉雖然沒有回應，但眼裡露出了理解的神色。有那麼一瞬間，他將視線落到了自己的右手上，像是在尋找看不見的骰子似的動起手指。愛麗絲似乎還是一頭霧水，只見她張握著自己的手掌。
“你的失誤在於你的手指夾著骰子，動作太明顯了。只要能記住你的架勢對應哪個點數，就能在你擺出架勢的時候猜出你要指定的點數。在這之後，我只要以一副看透人心或是預知未來的態度點出這件事就行了。”
“哎，你等一下！”
原本一直默默聆聽的愛麗絲，像是一時衝動似的提高了音量。
“就算有辦法用這種方式看破骰子的點數，那你為什麼又能斷定他會就此失手呢？這才是重點吧？”
“那還用說，沒想到這傢伙真被我唬住了。”
沃恩聳了聳肩，用力握住了掌中的骰子。
難道沃恩真的能預知未來？難道自己真的沒有勝算？
只要讓這樣的疑念在心裡紮根過一次，那就無法阻止其萌芽了。心靈的不安會打亂呼吸，紊亂的呼吸會讓心靈濛霧，勢如破竹的猜忌心會像斜坡上的雪球般越滾越大，並在不知不覺間被自己的重量壓垮。
“哎，這種簡單的伎倆，聰明的傢伙一眼就能看穿了……不過，看起來還算是有效，哈哈。”
咔──一道輕微的聲響傳進了沃恩的耳朵。那是由於用力過猛，使得威廉的指甲斷裂時所發出的聲音。
“少在那兒得意忘形了！賭徒，就算我真的沒辦法擲出想要的點數，你也無法改變自己處於劣勢的事實！現在的你也丟不出想要的點數，根本沒辦法追平我們之間的差距！”
“是嗎？也許吧。好了，聊天就到此為止，一枚，四點。”沃恩隨手扔出了骰子，並口出狂言道：“我已經贏了。”
擲出的點數為四、四、六。沃恩左手插著口袋，眺望著這些點數。
沃恩從硬幣山中取走相當於下注金兩倍的數量，悠哉悠哉地放下翹起的腿。
威廉稍稍皺起了眉頭。
他似乎難以判斷沃恩的態度是不是虛張聲勢。而在經過一次呼吸的時間後，他立刻捨棄了這樣的想法。他似乎察覺到了沃恩的策略，就是要引自己去思考煩惱，藉以讓自己產生動搖。
“不過，賭徒，你太大意了啊。”
“您可真會說笑，小的可是正與威廉·雷克威爾這位大人展開對決，豈有多餘的心力去疏忽大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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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在那瞎扯，無論如何，你滔滔不絕地揭穿真相的做法絕對是錯的。既然不是預言，也不是讀心術，那我就不再會動搖了。點數是三。”
他推出了十枚硬幣作為下注金。
沃恩並沒有什麼特殊能力，就只是察覺架勢之間的差異罷了。而“絕對會失手”云云不過是虛張聲勢。既然如此，他只要在不動搖的狀態下，平心靜氣地扔出骰子，那就依然能擲出特定的點數──這就是威廉的想法。
沃恩戲謔地挑起了一邊的眉毛。
威廉揮出了手臂。不管揮動成千上百次，這爐火純青的動作想必都能描繪出同樣的軌跡，他的動作就像之前一樣完美──
就結果來看，這並不完美啊……
在沃恩的眼前，骰子呈現出來的點數為一、二、六。威廉雖然沒有窩囊地露出驚愕的神情，但他的雙眼之中明顯地浮現出震驚的神色。威廉的面前少了十枚硬幣，他的手邊只剩下九十三枚。
沃恩抽動喉嚨，發出了“嘿嘿”的笑聲。這雖是為了刻意笑給威廉聽的動作，但他確實也感受到了些許的愉悅之情。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是我贏了。你如果認為聽完說明就能讓動搖平息下來，那可就太錯特錯了。”
情感和肉體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絡，只要情感躁動過一次，一時之間就沒辦法靠著理性令其恢復如初。
“就算我揭穿真相，你一度感到動搖、如今依舊動搖的事實仍不會改變。上了一堂不錯的課吧，混賬人渣。”
“混、混帳，豈有此理！”
“接下來我就不多費口舌了，你剛才是怎麼說來著──對了，就為我們雙方省下無謂的步驟吧。我賭二十枚，點數為六。”
被自己先前說過的話當頭棒喝的威廉，眼角登時抽搐了起來。而沃恩像是要推向他似的，推出了超過一半的硬幣。
沃恩試著舉起骰子，接著鬆手使其落下。由於毒性仍未褪去，顫抖的手擺脫了沃恩的控制，而這也影響到了扔擲骰子的動作──與其說是扔出去了，那更像是失手放落了骰子。
然而，這樣的動作並沒有構成任何問題，沃恩以像是在翻閱多次閱讀過的書籍般的心境，眺望著出現在桌上的五點、六點、六點。
“看，就是這樣。”
沃恩手邊的硬幣一口氣暴增為七十枚。他以極為刻意的動作，將手邊的硬幣分成每十枚一疊排列起來。雖然還追不上威廉手邊的數量，但一眼就能明白的懸殊差距已然不復存在。沃恩像是要告知威廉這點似的，緩緩地疊著硬幣。
“為、為什麼！”
“誰知道呢。”
沃恩將骰子推給威廉，並將視線投向房間的角落。
“菲莉，就快結束了，幫我鋪好床鋪吧。”
“您直接就寢的話會弄髒的，菲莉認為這樣不好。”
“無所謂了，我好累。”
“菲莉很在乎，這樣不好，請不要增加菲莉的工作。”
“那……你先去幫我準備熱水和毛巾吧。”
即使在這樣的局面下，菲莉還是表現得一如往常，她沒發出腳步聲離開了大廳。
沃恩伸了個懶腰，在椅子上挪動著身子將重心後移，變得像是整個人躺在椅面上的姿勢。雖說意識依舊清醒，但被他強行折騰的身體已經漸漸失去了知覺。
威廉大概以為沃恩是在挑釁他吧。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了憤怒的青筋，接著他粗暴地握起骰子。他認為只要能恢復冷靜，並完美地控制骰子的話，自己就還有勝算。
然而，這樣的判斷依舊還是錯的。雖然還能再擲五局，但威廉能贏過沃恩的可能性已經低到可以用不可能來形容了，不過，他若是真能找出勝機，沃恩也沒有阻止他的方法。沃恩之所以會抽去身上的緊張感，單純只是因為沒有繼續維持的必要罷了。
在想到這裡的時候，沃恩忽然陰沉一笑。
“讓我們快點結束吧。”
這句話說起來確實是挺過癮的，總覺得會讓人說上癮。
“接下來只要再丟五次骰子就結束了。”
威廉沒有接話，而他作為回應投來的目光之中，摻雜著等量的憎恨和恐懼。
“十枚，我賭二！”
威廉的預測失敗了，帶給他的結果是一、四、五。
“十枚，五。”
出現的點數為四、五、六，沃恩獲得了十枚的獎金。
“四，十枚！”
出現了一個四點，威廉手邊的硬幣回到了九十三枚。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臉上閃過了欣喜的神色。他大概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沃恩的影響，能好好地揮動手臂了。
不過他錯了。
沃恩對他的眼神沒有任何感觸，只是淡淡地丟出骰子。
“十枚，六。”
二、四、六，沃恩再次準確命中。
“啊啊！混帳！為什麼！三！”
失手了。威廉像是看到殺父仇人似的，狠狠地瞪著五、六、六的點數。
“十枚，五。”
中獎了。在確認過並排的四、五、六數字後，沃恩讓手邊的硬幣再次增加。
“混帳！混帳！混賬！二！”
再次失手了。沃恩那“絕對會失手”的篤定之言，似乎纏上了威廉不放。
“十枚，四。”
再次中獎了。那句“我已經贏了”的宣言，如今正要逐漸轉化為事實。
在結束第十九局的擲骰時，雙方的局勢已經出現了逆轉。
威廉面前的硬幣為七十三枚，甚至還不到數量最多時的一半。威廉像是生命力被吸乾了似的，雙眼顯得凹陷下來。
沃恩所擁有的硬幣為一百二十枚。嘴邊被黏稠的液體染紅的他，在這時露出了癲狂的笑容。
事到如今，沃恩的話語已再無懷疑的餘地。
威廉用力刮著自己的鼻頭，他的鼻子變紅、皮膚剝落、指甲沾上了鮮血，彷佛是若不感到疼痛，就無法證明自己身處於現實之中。
“怎麼可能！不可能！我居然……會……”
“最後一把了，你加油吧，我無所謂。”
威廉緊咬牙齒，發出了“咔”的聲響，接著，他一鼓作氣地將面前的所有硬幣向前一推，咆哮道：
“七十三枚！我全賭了！點數是一！”
這次的賭局並不是以真正的金錢對賭，而是依照最後手邊留下的硬幣數量決定勝負。已經是最後一局，在自己落後的狀況下，只能放手一搏了，這很正常。
只要能順利賭中的話，就能反敗為勝。
威廉執起骰子，他緩緩張開手臂，在擺出一如往常的架勢時，驀地停住了呼吸。無論是鼻子的疼痛還是沃恩給予的動搖，威廉都統統將之隔絕在外，並揮出了手臂。
那是相當漂亮的一擲，說不定是今晚之中最為傑出的一次。
然而，這終究也不具任何意義。說到底，威廉一直到了最後，都還沒明白最根本的一個問題。因此，他擲出的骰子會以二、四、五的點數朝上，也只能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寂靜充斥了整個大廳，彷佛能讓人聽見血液透過耳朵時的聲音。待敗北的事實連同這份寂靜一同滲入威廉的身子之後，沃恩吊起了嘴角。
“抱歉，我撒了一個謊呢，看來我還沒擲到五次就結束了。”
威廉用盡了所有的硬幣。沃恩已經沒有丟擲骰子的理由了。
待在大廳裡的所有人花上了一段時間，才終於明白這代表著什麼意思，這段期間足以讓沃恩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這時，愛麗絲以顫抖的聲音低喃道：
“贏……了？”
“嗯，差不多就是這麼回事。”
就這一次來說，他確實是不得不請賭徒“不求勝”的守則高抬貴手。反正這也不是能公諸於世的賭局，若只是違反這麼一次的話，想必就連養父也會原諒他吧。
愛麗絲在做了幾次深呼吸後，抬頭望向了上方。她閉上雙眼，低喃著某人的名字，接著她垂下頭，以劉海遮住了自己的眼角。沃恩原本想從她微顫的肩膀之中看出那些千頭萬緒，但隨即察覺此舉過於失禮，索性撇開了視線。
就算贏了賭局，也不代表雙親會死而復生。她的心傷還要花上許多時間去慢慢癒合，而這也是愛麗絲必須自己去做的事。
沃恩轉而將目光投向威廉，只見他也垂低了頭顫著身子，而在讀取情緒這方面，沃恩並沒有要和他客氣的意思。威廉散發著屈辱、羞恥和彷佛在腹部深處沸騰翻攪的憤怒，沃恩則是把這些情緒當成對勝利者的讚詞收下了。
威廉無力地張開了嘴。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雖然是個不著邊際的問題，但這也是因為他內心中仍然還有一份疑惑——沃恩肯定動了某些手腳，但他卻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
這時，沃恩稍稍凝神傾聽了一下，然後才像是要回應對方似得抓起骰子。他用手指一彈，讓骰子在桌上旋轉起來。
“就是這麼回事。”
只見骰子在開始旋轉後不久，驀地失去平衡倒了下來。
“啊？”
“咦？”
愛麗絲和威廉愕然地看著以不自然的模樣倒下的骰子。威廉率先想起了那個名字──
水銀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