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保持了許久。盧西亞諾回過頭，面朝話音傳來的方向。薇薇安娜看不見他的臉，但猜測他的表情不會很好看。那個冷嘲熱諷的老者，或許知道盧西亞諾在怒視自己，便也不再繼續開口。
不久，另外一個聲音傳出來：“少說幾句，馬特奧。”這個聲音屬於另一個老者，但聲音要纖細和柔和許多，更顯得前者的聲音粗糙又突兀。名叫馬特奧的老者，像是聽從了這條建議，暫且不再開口。
盧西亞諾仍板著臉，但至少無需出言呵斥。他又面朝著薇薇安娜，薇薇安娜很是坦然，仰頭望著他的臉孔，可他卻不敢對視，很快將頭別向一邊。他輕咳了兩聲，卻沒能把話說出口，只得再咳幾聲清一清嗓子。
“你有話想說吧？”薇薇安娜輕聲問道。
“這是當然的！”盧西亞諾只想這麼回答。不論語氣多麼熱烈，都無法表明他現在的心情。但他的雙唇像是被縫在一起，舌頭像是捆成一卷，他連半個字都說不出口。
盧西亞諾遲遲無法開口，黑暗當中又有嘲諷的話語飄出：“令人感動。”這次又是馬特奧，他的聲音本來低沉，又透著一股急躁，此時卻格外尖刻。
浮在空中的兩顆光球，將盧西亞諾的臉照得透亮。他臉色慘白，一對琥珀色的瞳孔裡，卻流出近乎緋紅的火光。薇薇安娜低聲安撫：“別生氣，別被他……”
“如……如你所願。”盧西亞諾終於說出口了。
“答應我吧。”薇薇安娜又懇求，“為了你自己，放棄造反的念頭吧。趁現在，還沒人注意到你……”
“還沒人注意到我。”盧西亞諾苦笑著搖頭，這話不知道是說給對方，又或是僅僅在自語。他終於又鼓起勇氣，直面對方美麗的臉孔，說道：“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怎……怎麼可能？”薇薇安娜面露驚訝的神色。她慌忙地抬起右手，遮住自己的臉頰。她從小所受的教育，便是表情應該受到節制，但此時這實在不容易。她早有某種感受，同樣知道某些事情，只是隱藏在心中，假作並不知曉而已。因此，她從未想到，盧西亞諾會回絕自己的懇求。“再考慮一下吧。”
“我會考慮的。”盧西亞諾挺直了身體。他身材高大，若不刻意低頭，目光便能從薇薇安娜頂上掠過。“但在這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可以嗎？”
薇薇安娜斂起驚異的表情，換上專門用來示人的微笑，輕輕地點點頭。
“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她擠出更多笑容，眼角快要生出細紋了，“我好心來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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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是問……”盧西亞諾突然牙關緊咬，因為他感到一陣酸楚，直襲上自己的胸口。他右手緊握成拳，狠狠地按在心前，擠壓著自己的肋骨。這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但自外而內的劇痛，總好過相反的心酸。“你代表誰來到這裡。”
“這是什麼問題啊！”薇薇安娜仍笑著，“當然，是我自己。”
“真……真的嗎？”盧西亞諾當然想相信。但是……“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還能是誰說的？”馬特奧的聲音又傳來。與上一次相比，這句話還要更加尖酸刻薄。“聽說‘蜘蛛’已經被做掉了，那還剩下誰有這麼大本事？是新貴族嗎？”他說最後一句話時，似乎將頭偏了過去，薇薇安娜聽得不如前兩句真切。
“馬特奧，安靜點吧！”另一個老者又勸阻。但馬特奧似乎無意接受，報之以狂妄而響亮的大笑。笑聲在倉庫裡迴響，薇薇安娜知道這空蕩蕩的，但面積著實不小——她剛才下車後，都沒來及多看幾眼。
她也清了清嗓子，將聲音提得高些，轉向那笑聲傳來的方向：“馬特奧先生。”她的聲音很單薄，還略有些顫抖，蓋不過那老者的大笑。她其實不太喜歡和陌生人——特別是自大的老者——打交道，此時心跳得飛快。她不敢怠慢，必須表現得有彬彬有禮，這才不會折辱了自己的家族。
“怎麼了，小姑娘？”那老者問道。自薇薇安娜走入這間倉庫，馬特奧的聲音從未如此溫和、有禮過。
“好奇怪。”薇薇安娜心想，“我不清楚他有什麼打算。假如他一直都無禮，我倒……”
“怎麼了？”馬特奧又追問，語氣仍算是溫和。
薇薇安娜心跳得飛快，耳廓像是燒熱的木炭般滾燙。她不難猜測，自己的臉上是一副什麼模樣。她雙腿像絲綿般發軟，幾乎撐不住瘦小的身軀。她輕撫著胸口，在心中告誡自己：“不管他什麼態度，最基本的禮數，我不能缺了。”她深吸口氣，向老者自我介紹：“我是克萊奧家族的薇薇安娜。”她看不見那老者，但她身側的光球，無疑能幫那老者看見她。想到這裡，她又向老者所在的方向屈膝行禮。
“不錯，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克萊奧家族的孩子，果然很有教養。”馬特奧滿意地說道，又不忘向盧西亞諾冷嘲熱諷，“比起小官吏家庭出身的人，是好了很多啊。”
薇薇安娜分明聽見，面前傳來磨牙般的聲響。她揚起頭，見盧西亞諾陰沉著臉，臉頰上肌肉抽動不止。
馬特奧又說道：“抱歉了，小姑娘。我不能告訴你我的姓氏，因為……情況特殊。”
“沒關係，馬特奧大人。”薇薇安娜投以微笑，“不過，您可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說吧，小姑娘。”
“請您給我些時間，也給……巴杜爾爵士。”薇薇安娜謙恭地說道，“萬分感謝。”
“當然。”馬特奧笑道，緊接著另一句諷刺，“總靠女人，可真是恥辱啊。”
“你……”盧西亞諾幾乎要發作，薇薇安娜及時地握住他的手。他只覺得一股電流，直襲向自己的心臟，他全身都麻痺了。
“抱歉，盧西亞諾。我……”薇薇安娜說著，兩行淚水從眼眶中流下，將臉頰上的鉛粉衝開。“不論為了誰，也請你……放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