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或者說，隱藏在人類身體裡的洛基似是而非地說了這麼一番話後，就回到他的臥室裡，火神與欺詐之神感到了一陣不應有的疲倦，對一個代理人來說這可不應該，但這具軀體使用的時間確實夠長了，他考慮著，是否應該更換一具更年輕，更強壯的軀體，譬如托馬斯的眾多兒子中的一個，當然，他們時常嫉妒著父親獲得的恩惠，卻不太清楚其中的緣由——他們就像是洛基以及其子女掛在衣櫥裡的一件件的衣服，使用者不會考慮衣服的思想，神明也不會，一旦他們被選定為代理人，註定了要失去自己的靈魂。
希利斯去探望了維達，維達還是那樣的生機勃勃，健壯有力，她現在在外貌上已經沒有太多印第安人的特徵，這代表著大靈已經從印第安人的信仰中擺脫了出來，因為這個新大陸現在更多地被白人佔據，她的形容特徵也更傾向於白人，應該說，近似於盎格魯?撒克遜人，托馬斯說過，神明會依照信徒所以為的那樣呈現出不同的樣貌來，大靈的改變彷彿就在說明這一點。
她已經睡了，希利斯坐在她的床前，注視著那張天使一般的面龐，這時候芬里爾的聲音在他的思想中想起——別考慮太多了，巨狼說，就把這當作另一種競爭吧，正如人類所說，優勝劣汰，在這個大陸上，人類與自然相比，與神明相比，還太弱小了，他們必須為自己的生存掙扎，過多的道德只會成為桎梏，他們現在需要如同一頭野獸般地去謀取生存的權力——也許等到很多年後，當人類能夠在與這個大陸，與神明的戰鬥中佔據上風，那時候他們自然會變得溫和、優雅和寧靜，關愛弱者，呼籲和平……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讓我吃驚，希利斯說，你不是不太愛看書嗎？
我不太愛看書，但我可以從彩虹橋上俯瞰中庭，中庭有無數國家，我的代理人，芬里爾說，人類在富足的時候性情溫和，仁慈寬容，但在貧苦或是遇到災禍的時候就會變得暴戾冷酷——這點輪迴了不知道多少遍，就像是一本我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的書，看到上一頁我就知道下一頁會寫點什麼——希利斯，我們的壽命是無盡的，你若是覺得無法承受，那麼只要等待就好了，也許只需要一百年或是兩百年，你如今看到的很多事情都不會再發生了，也許還會有人認為它們都是胡說八道呢。
——我不是無法接受，希利斯說，只是沒能想到……白人們自詡文明，或是虔誠，但事實上，他們的行事幾乎不受任何事務羈絆，無論是法律還是信仰。
這就是他們為什麼還要如此小心翼翼的緣故，芬里爾說，人類可是一種很會忘恩負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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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因為托馬斯的解釋，還是因為芬里爾的安慰，希利斯回到四角公園的時候，心情就平靜了很多，雖然他還是厭惡著那些做死人買賣的傢伙，但他也知道這些傢伙最終會得到應有的懲罰——只是他偶爾還是會被打攪，不少人垂涎著他的身手，除了參與幫派之間的戰鬥之外，還有的就是有些人希望能夠拉攏他去幹“大活”。
這種“大活”的意思是說，一種受僱傭去毆打或是傷害別人的活兒，這是有詳細的價目表的，打一拳兩美元，打青兩隻眼圈四美元，打斷鼻樑十美元，打昏過去（可以用木棍）十五美元，切掉耳朵也是十五美元，打斷胳膊和大腿十九美元，槍擊腿部二十五美元，刀刺四肢或是肩膀四十美元，大活一百美元以上（視對方身份與情況）——大活就是指謀殺，能讓希利斯這樣的人出動基本上都在五百美元到一千美元左右，就這樣希利斯也要看對方是否應當遭到這樣的報應，而不是隨便什麼活兒都接受，這讓三個頭吉姆為首的打手不由得酸溜溜，因為自從希利斯來了，他們就要等著接希利斯不要的活兒——因為希利斯確實可靠，他接的活兒沒有不成功的，而且他不需要接應，也不需要協助，一個人就能完成，而且異常迅速和敏捷，那個倒黴鬼往往還沒能明白過來就死了。
希利斯知道恨自己的人並不少，但他毫不在意，除了馬庫斯，這些暴徒中沒有一個能夠與自己對抗，就算他們有意策劃一場陰謀也只是徒勞無功，只是這樣的仇恨在黑暗中醞釀的時間太長了，就不由得演化成了就連希利斯也沒能想到的惡劣後果——這天希利斯幹完了活兒——殺死了一個快要把孤兒院變成了妓院的神父，帶著一口袋叮噹作響的西班牙銀元去向馬庫斯覆命，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女孩，在四角公園裡，七歲的女孩就能有“活兒”幹，所以他遇到的這個只有五六歲的女孩，還在以乞討的方式弄錢，他就隨手取了一枚銀幣放在那個女孩的手裡，在他踏上樓梯的時候，還看到那個女孩正在舉起銀幣向著其他人炫耀，他走下樓梯後，就只看到一具流著血的屍體倒在地上。
一個女人哭嚎著，她是那個女孩的母親，希利斯走過去，才知道因為那個女孩愚蠢地向別人炫耀她得到了一枚西班牙銀元而被殺死和搶劫，也許一些傻瓜會認為她是咎由自取，但希利斯從中嗅到了不一樣的氣味，他沿著那股氣味找過去，在一個酒館裡找到了那枚銀幣和它現在的主人，他正在和一群衣著鮮亮的傢伙高聲說笑，希利斯認得他，他曾經希望和希利斯搭夥但被希利斯拒絕了，這傢伙不但是個皮條客，還是一個盜墓賊（勒索者），他也是一個小頭目，所以對希利斯的拒絕一直很生氣。
他看到希利斯過來，露出了一個挑釁的笑容，並且將手放在自己的後腰上，我們或許會以為，這時候的底層暴徒都是一群邋遢噁心的傢伙，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在不做工的時候，總是打扮得猶如一個花花公子，頭髮擦著髮油，往後梳理整齊，帶著高筒禮帽或是軟氈帽，一樣是三件式的套裝，擦亮的皮鞋和刮乾淨的臉，有時候還會往身上噴灑香水，這個被稱作胖鴨的小頭目也不例外，他甚至穿著一條花俏的格子呢褲，但他肯定將一柄大口徑手槍插在了腰帶上，但希利斯沒有絲毫猶豫地，在他拔出手槍之前就伸直手臂——隨著一聲槍響，一顆子彈穿過了胖鴨的腦袋，他仰面倒下，臉上尤帶笑容，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酒館裡的其他人——幾乎都是胖鴨的打手，瞬間狂暴了起來，一場短促而又直接的戰鬥就這麼開始了。
希利斯重新出現在了四角公園旁巷道裡的時候，女孩母親請人挖的小墓穴才剛開工，她沒法為自己的女兒準備棺材，或是，墓地——她沒錢，也沒這個資格，所以女孩的葬身之處就在一個煤球場裡，人們挖了一個坑，把她放下去，然後牧師出來為她念了一段經文，這位牧師有沒有證書或是資格誰也不知道，但他肯定是瑪爾斯的信徒，因為之前那種變形到了極致的祝聖儀式就是他主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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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死了嗎？”一個小子問道，希利斯低頭瞧了瞧他，原來是強尼.託裡奧，強尼是個義大利小子，他抽著鼻子，看樣子剛哭過：“那是你的誰？”希利斯問。
“是我妹妹。”他說。
“那麼他們都死了。”希利斯說。
“非常感謝您，先生，非常感謝。”強尼說，一邊用袖子抹著自己的臉，他可能只有七歲或是八歲，反正比初至阿特爾莊園的希利斯還要小一點，若是他自己想要復仇，幾乎不可能，就算他能活到那時候，他的仇人也未必能。
“沒這個必要，”希利斯也許以前不懂，但現在他絕對明白：“他們是衝著我來的。”但沒想到希利斯的反撲會這樣激烈和迅猛。
“我明白，”那個義大利男孩說：“我懂，先生，可我還是得感謝您。”
從那天起，希利斯就多了一個小跟班，也多了一個除了梅隆的宅邸，或是四角公園之外可去的地方，我們之前說過，馬庫斯隊伍大多都是本地人與意大利人，但這些並不都是瑪爾斯的信徒，或者說，他們之中很多人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祖先或是傳統，尤其是意大利人，他們雖然在牆上掛著聖母像，脖子上垂著十字架，嘴邊唸叨著阿門，但事實上他們看重的還是血親，希利斯為強尼的妹妹報了仇，也得到了他們的家庭乃至家族的接納，他時常受邀請去嚐嚐強尼母親的肉醬麵條或是大餡餅，意大利人的家庭氣氛讓希利斯挺喜歡的，而且與喜歡暴力事業的其他人相比，意大利人更人熱衷於做“買賣“——也就是抽取保護稅費（賭場，彩票和妓院）、租金或是走私，總之就是得來方式較為溫和的黑色收入。
強尼的母親就是一位“夫人”，她有五個女兒，被殺死的那個是最小的，其他的都已經開始賺男人的錢，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最小的妹妹還有些天真，才招來了殺身之禍，強尼是其他人的弟弟和她的哥哥，對妹妹的死他是最痛苦的，對希利斯的態度也是他最熱切，後來大部分人都知道了希利斯身邊有了那麼一個小跟屁蟲，他也遇到了一些危險，不過他總是很警惕，又跑得飛快，所以沒受傷或是死了，因為希利斯並不在乎自己的收入，他跟在希利斯身邊也得到了不少外快，這讓他的母親有希望在四角公園附近購置一套小公寓房，而不是繼續屈居在地下室或是倉庫裡。
“承蒙您的恩情。”這位可以說是風韻猶存的夫人一邊為希利斯端上一盤奶油餃子一邊說:“我們可能就要搬到詹姆斯街去住了。”
“那真是太好了。”希利斯說，按照意大利人的口味，方形餃子被浸在奶油湯裡，餡兒是雞蛋，配菜是香腸和洋蔥。
“這樣我就能為您做更好吃的菜，牛肘、雞和甲魚，在這裡甚至沒有一個廚房。”託裡奧夫人說，她原本是想讓自己的女兒們來款待希利斯的，可惜的是希利斯似乎不愛這個，倒是她做的菜挺受歡迎，但在地下室是沒有廚房的，有很多菜她都做不出來，但她已經看中了一間套房，套房裡有一個小小的廚房，可供她好好發揮一番。
而且她的女兒們也能夠有各自的房間來接待客人了，另外除了滿足一種欲求之外，另一種欲求也能得到滿足的話，客人們會更願光顧，而且自從強尼成了希利斯的跟班，她的四個女兒也被判定為是希利斯的姑娘，沒有打手敢來勒索和掌控她們，她們從客人這裡拿到的每一個子兒都會落入自己的口袋，眼看他們的日子就要越來越好過了。
像是命運要故意打破這個義大利女人的幻想，就在她殷勤地為希利斯端上一杯咖啡的時候，她的兒子急匆匆地跑了進來：“壞事兒來了！”他喘著氣，把帽子摘下來，放在手裡揉著，甚至顧不得母親的白眼：“先生，壞事兒！政府又要徵兵了！”
“你嚷嚷個什麼啊，小子！”託裡奧夫人生氣地說：“你的父親早就去見了上帝，你還只是個孩子，難道他們還會把你的名字填在徵兵表上嗎？”
“我當然不會，”強尼說：“甚至我的叔叔們也不是很擔心，但那些愛爾蘭人可就要吵吵起來了！”
這裡要特別說明一下，此時的軍人，正如之前描述的，可不是一個好職業，尤其是士兵們，他們要忍受軍官的折磨與羞辱，還要面對野蠻的敵人，時刻都有生命的危險，有些時候甚至不是來自於敵人的襲擊，而是來自於可悲的後勤——在十九世紀，自願參軍的人可不多，但為了保證士兵的數量，徵兵處永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的目標，因為土豆大饑荒而不得不逃亡到這片新大陸的愛爾蘭人就成為了最好的獵物，他們往往一下船，就要在兩張表格上簽字，一張是移民表，一張就是徵兵表，想要只在第一張上簽字而拒絕第二張是不可能的。
也難怪強尼會氣喘吁吁地來報告，幾乎每次徵兵都會引發愛爾蘭人的大暴動，但今天希利斯一聽到這個訊息，就想到了托馬斯.梅隆和他提過的那個日期。
今天正是十一月五號。距離博覽會結束還有一週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