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利斯是在殺手夫人被處刑之前的第二天見到她的，殺手夫人坐在那張可能只有一個胳膊肘那麼寬的床上，穿著她最喜歡的那件絲絨長裙，帶著裙撐的那種，鬆弛的皮膚堆在緊身褡的胸口邊緣，褪色的蕾絲層層疊疊地擠滿了前胸、袖子和裙襬，她慢慢地抽著一根紙菸，菸嘴上一層紅，是她留下的口紅印子，可以看得出她精心地裝扮過自己，就像是為自己的那些姑娘們打扮似的，過於媚俗並且顯眼，但在昏黃的燈光下——無論是地下室，還是街道，又或是牢房，都是一樣，昏沉的，就像是土豆皮那樣髒乎乎的黃色燈光下，這種妝容反而會令人帶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魅惑力。
“晚上好。”她說：“你要坐嗎？這裡沒有椅子，但我可以叫他們給你弄一把，我在記者中很受歡迎，也有很多人來看我，看在錢的份兒上，他們是不會拒絕這個小要求的。”
“不用了。”希利斯說：“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殺手夫人說，一邊豎起紙菸，在指頭間碾了碾：“吉姆死了對嗎，我聽那些警察說，他死了。”
“是的。”希利斯說。
“你看著他死的。”殺手夫人問道。
“可以這麼說。”希利斯回答。
“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
於是希利斯就說了，三個頭吉姆自告奮勇，或者說，搶來了這個前往世界博覽會的任務，每個暴徒都知道那裡只有膽怯的商人和羸弱的學者，還有無數珠寶，絲綢和珍貴的傢俱，但他們沒想到的是，那裡也同樣展示著軍火，並且那些展示者們也不吝於使用他們，希利斯的提前報訊讓那裡的人們有了一點準備的時間，而三個頭吉姆更是希利斯駕馭著馬匹踏得半死，然後被希利斯的球棍打斷了胳膊，失去了人質，之後才被其他人活活打死。
“唉，活該詛咒的，”殺手夫人說：“你怎麼能這樣狠心呢，吉姆對你就像是對他的兄弟。”
“吉姆沒有兄弟，”希利斯平靜地說：“至少沒有血緣上的那種兄弟，如果你說他口中所說的那種兄弟，據我所知，斯庫基爾河下倒有不少。”
“你大概一開始就是一隻鴿子吧，”殺手夫人說：“你欺騙了我們。”
“我一開始也不知道我應該去做什麼，”希利斯說：“但我和你們待了幾個月後我就知道我要做什麼了。”
這句話，簡直就如同燃燒到了盡頭的火繩，殺手夫人使勁兒地從床上跳了起來，向希利斯伸出爪子，但希利斯只退後了一步，她就碰不到希利斯了：“啊！”她尖聲喊叫到：“啊啊，啊，魔鬼！這該死的魔鬼！我可見多了你們這種活見鬼的人了！那些和我的姑娘睡了覺就認為應該對她負責，至少要把她帶走，然後幾個月後扔回給我一個大肚子傻瓜的混蛋！我見得多了，我告訴你！你這只臭烘烘的鼻子！你比他們可惡多了！因為你明明看到了,也聽過了，也瞭解了，你知道我們是怎麼生活的，上帝!我們只能這麼生活，我們過得很好，不需要任何人來拯救我們！”
“所以我沒打算拯救你們。”希利斯說：“我救的是那些無辜的人。”
若說上一句話引發了殺手夫人的怒火，那麼這句話就如同迎面而來的一捧冰水，她不是個蠢笨的人，，當然知道希利斯所說的是什麼，那時候他們也嘲笑過，她是說，三個頭吉姆與那些暴徒們，他們嘲笑希利斯的優柔寡斷，發誓他就算被馬庫斯看重，也會在幾個月或是一年後不幸地被槍擊，棒打或是被別的什麼事兒奪取性命，是的，希利斯的天真與固執，這些人都看在了眼裡，他們緘口不言也只是想讓希利斯繼續做他們手中的一把刀子，一柄斧頭罷了。
但他們那時候大概沒想到，希利斯的天真與固執遠比他們以為的要多，就在他們認為這個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小子終將成為他們銅釘皮靴下的一塊踏腳石時，他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陷阱，矗立在斯庫基爾河邊，搖晃著的二十多具絞刑架，裡面有三分之一都是這個黑髮小子釘上去的，她也是其中一個，三個頭吉姆若是不死，他也會在上面。
“我聽說你是梅隆家的人？”殺手夫人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收回手臂，拉扯了一下蕾絲，就地坐下，監牢的地面可沒有地毯，骯髒冰冷，但她看上去毫不在意：“你要成為一個警察？或者你已經是個警察了？”
“也許。”希利斯說，這還要看安德魯.梅隆與伯根市長的討價還價。
“絞死我們有什麼用？”殺手夫人說：“一切還會是老樣子，頂多換了一批人。你以為你出賣了我們，那些熱玉米姑娘就不會再出現了？三個頭吉姆沒了，沒準兒還會有六個腦袋的湯馬斯，那些拳擊場，舞場，賭場……你知道我們每個月要給警察還有議員多少錢？他們會願意我們的地盤就此荒廢？很快就會有新人爬上來了，但你可未必能坐穩位置，甚至還要擔心你的小命，黑髮小子，所有的暴徒都會以殺了你為榮，或者說，殺了你他們就能成為四角公園的首領。”
“像是馬庫斯那樣的嗎？”希利斯說：“把你們推入混亂，而後自己從容地抽身而出。”
“我更願意想象他有一天會提著手槍站在你的床頭。”殺手夫人咬牙切齒地說，她當然知道馬庫斯不在任何一根絞刑架上面。
“那是我和他的事情。”若是瑪爾斯沒有拋棄他的代理人，他們確實會有一天再見，只是那時候，他們之間的爭鬥只會愈發炙熱，不會再和這次那樣倉促。
殺手夫人瞪了他一會：“最後一件事情，”她說：“後天我就要被處死了，我希望你能為我送行。”
希利斯露出一個不明所以的眼神：“你怎麼會認為我會答應？”
“能夠為我送行的不是在絞架上晃盪就是和我一樣待在監牢裡等死，”殺手夫人說：“但如果你願意，我就給你一份名單，你拿著名單去四角公園，可以找到託庇在我裙下的女人和孩子。”
“她們還會去哪兒？”
“什麼地方都有可能，但除非確定我死了，不然他們就會在哪兒等著，我知道有人要弄個大的，你們會需要姑娘的，還有孩子，你挺喜歡孩子的吧。”
“我可以自己去找。“
“見到鴿子，他們不是把自己藏起來，就是帶著刀子，要把你煮成湯，別太愚蠢，這對你沒什麼壞處，姑娘們賺錢的速度可非同一般，我只給了吉姆三個姑娘，他就能把他自己喂成一個強壯的勇士，而我還有一百個姑娘，希利斯，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她們為你幹活，每天都能給你帶來幾百美元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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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利斯不需要這幾百美元，但他確實……這應該就是殺手夫人在四角公園如此春風得意的依仗了，希利斯想起被三個頭吉姆毆打的熱玉米姑娘，還有那個孩子……他點了點頭：“好。”說完他頓了頓：“再見，夫人。”下次就是永別的。
殺手夫人站在鐵柵欄後面，目視著他走向廊道的彼端，“希望你能夠一直保持現在的善良，蠢貨。”她說，抓著鐵欄，指甲深深地嵌入到皮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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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夫人在行刑的當天早上，美美地吃了一頓早餐，按照她的要求，半磅白麵包片，一瓶子果醬，一大塊乳酪和一缽子凍豬肉，這樣的好胃口讓獄警與法官都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就算是那些強壯的匪徒，或是狡猾的竊賊，在知道自己將要被處死的時候，他也必然會食不知味的，像是殺手夫人這樣，不但吃光了所有的食物，還明顯地意猶未盡的人實在是太少了，她看上去不像是要被處死，倒像是要去競選總統似的。
在用完早餐後，在獄警的陪同下，一個牧師進了籠子，他是來為殺手夫人做臨終聖事，聆聽懺悔的，殺手夫人可以說是相當平靜地這樣做了，她抬起手，在嘴唇上塗抹了聖水，然後甜蜜地笑了笑，“牧師先生，”她說：“我還有一件事情要懺悔。”
“說吧，”牧師說：“夫人，我聽著呢。”
殺手夫人這才放低了聲音（事實上每個人都能聽到），靠在他的肩膀上說：“牧師先生，您知道我為什麼要在早餐時吃那麼多東西嗎？”
“我不知道。”牧師老老實實地說。
“因為我知道，被勒死的人在死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直腸和膀胱，糞便和尿會灑得到處都是——我沒有穿內褲，我們的新市長，還有議員們，都要聞我的臭味兒，”說著，她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著說：“還有，”她說，“我聽說，絞架設定在斯庫基爾河上方，等我死了，整個費城的人，無論多麼可敬的先生，又是多麼純潔的女士，都要嚐嚐一個老娼妓的尿水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