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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笛(8)

◎ ◎ ◎

昔年舊事,猶在眼前。

“你這小怪物,為什麼還不死!”

淒厲的呼號,有時會響起在他耳邊。閉上眼,便能看見那憤怒到扭曲的面容,記憶中的那個女人,高高地舉起了燭臺,那燒得滾燙的蠟燭,以及燃燒的燭火、滴落的蠟油,皆毫不留情地刺向他的皮肉,燒出焦糊的氣味。

那個女人,是他的母親。

予璽是半妖。他的父親不知是哪裡的妖靈惡獸,強佔了他身為凡人的母親,以至於生下他這麼個不人不妖的畸形。在他的記憶之中,母親看他的眼神,永遠是充滿了赤裸裸的厭惡,充滿了深不見底的憎恨。

那個不知名的妖魔,毀去了母親的清白,毀掉了她本該幸福美滿的一聲。而予璽的存在,就像是一根戳進了母親心頭的尖刺,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曾經遭受過的恥辱。她成為了父老鄉親們口中的笑柄,不敢走出家門一步,她成日悶在家中,每每怒上心頭,便抓住予璽一頓毒打。

可日子還得過,人要吃要喝,母親可以避不見人,他卻不行。予璽已經記不清,從何時起,他變成了家裡拋頭露面的那一位。為了生計,他不得不走上街頭,撿些剩菜爛葉,拾些碎布破衣,帶回家燒燒煮煮,縫縫補補。

“快看快看,是那個四隻手的小怪物!”

“你說我砍掉他一隻手,他會不會再長出一根來?”

縱使予璽用黑布裹起了自己的肩背,也總會有好事者將它扯去,然後對著他那不該有的雙手指指點點,發出各樣的聲音。

有驚恐的尖叫,有冰冷的嘲笑,有憤怒的咆哮。“怪物”和“畸胎”已經是最柔和的說法,還有人說他是鬼怪,是老天降禍於世的象徵,見到他的人,都會遭遇不幸。

於是,他被人套了布袋,拖進暗巷裡一頓猛揍,而他連施暴者是誰都沒有看見。

當他好不容易從布袋裡爬出,暗巷裡早已空無一人。當年尚不滿十歲的予璽,只能拖著被打斷的腿,被擰脫臼的胳膊,還有滿身屈辱的尿液,跌跌撞撞地爬回了家。

望著鼻青臉腫、遍體鱗傷的他,那一晚,母親沒有毒打他。她甚至沒有嫌棄骯髒的他,母親伸出手,撫上他那折斷的手骨,輕輕說了兩個字:

“別怕。”

就在那一夜,母親用燭火點燃了家裡的被褥,燒著了桌椅板凳。頃刻之間,那個破敗的、邋遢的家,那個他僅剩的歸宿,就這樣化為了一片火海。

那一剎,予璽只覺天地無光,萬物皆消散,渾渾噩噩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逃出火海的。或許是求生的本能,讓那個年幼的孩童,爬出了死亡的門扉,一路逃向郊外山林。

在那之後,他便藏身於山林洞府之中,孤身修行了十載。

這十年間,他沒出過一次山,沒與人說過一句話。若是尋常人,早已被逼得瘋了,可予璽卻是甘之如飴。孑然一身,形影相弔,這無邊孤寂,對於他來說,已是最好的歸宿了。

光陰匆匆,彈指瞬間。

冥冥之中,似是自有註定。終有一日,他遇見了泠笙。

當日所見之景象,一花一草,一顰一笑,予璽終其一生,也絕不會遺落半分。

那是在十二年前,在那片鎮郊的密林,他忽然聽見了孩童啼哭的聲音,便不由地多望了一眼。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縫隙,他瞧見不遠處的樹下,坐著個穿紅衣的女娃娃。她大約只有三歲,短短的小手抹著眼淚,可那一串串淚珠,仍是順著那圓圓嫩嫩的包子臉,潸然落下。

在女童的身旁,躺著一具男人的屍體。隱隱靈氣從屍首上浮現,予璽一眼便辨認出,那大約是什麼耗元吞靈的法寶,將男人的生氣吸了個一乾二淨,令其暴斃。若是那法寶繼續吞噬靈氣,下一個身亡的,必是那女娃娃了。

予璽不願見人,但也不想坐視女童死在他面前。於是他便捏了一個法訣,使用自身靈力,憑空幻化出一隻小松鼠,滴溜溜地竄到了女娃娃的腳邊。

果然,瞧見那毛茸可愛的小松鼠,女娃娃立馬不哭了。她那張紅撲撲的小臉蛋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卻是破涕為笑。軟軟的童音“鬆鬆、鬆鬆”地喚著,她一邊邁開小短腿,追隨著蹦蹦跳跳的小松鼠,走到林子深處,遠離了帶著法寶的屍體。

見女童脫離險境,予璽便收了靈力,小松鼠頓時消失不見。女娃娃仰著小臉,四處張望著,一臉迷茫的神色。予璽剛想悄然離去,卻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枯枝,發出了一聲“噼啪”的輕響。

聽見動靜,小家夥立刻撒丫子奔了過來。她那短手短腳的,一不留神便拌了個結實,眼看就要摔個灰頭土臉——

予璽身形一動,如疾風劃過,霎時間便衝到女童面前,將她穩穩接住。

女娃娃歪著腦袋,滿是水光的大眼睛,疑惑地打量著面前的青年。予璽面無表情地將她放下,轉身剛要離去,卻覺背後傳來異樣的感覺,轉頭一看,那小家夥竟是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似是不願他離開。

在她這一拉一拽之下,被系在肩上的破舊斗篷,無力地跌落在地。

於是,他肩背之上的雙手,便這麼直咧咧地呈現出來。許是被壓抑束縛久了,那一雙多餘的、醜陋的手,竟是自然而然地探向天空,像是刺入虛空的嶙峋的枝杈,渴望陽光的映照。而在明媚陽光之下,這畸形的肢體,毫無遮掩,無所遁形。

予璽神色一凜,他慌亂地撿起那黑色的布帛,剛要倉皇離去,卻聽身後傳來糯軟的聲音:

“大哥哥,你為什麼有四隻手呀?”

予璽瞪大眼,回身望向那個稚嫩的女娃娃。那雙水靈靈的黑眸裡,沒有恐懼,沒有厭惡,沒有憎恨。天真無邪的女童咧著嘴角,好奇地伸出小手,輕輕地戳向他背後的手掌:

“啊,我明白了!你就是爺爺說的戲文裡的三頭六臂對不對,很厲害很厲害的,好棒哦!”

指尖傳來輕柔的觸感,女娃娃又軟又嫩的小手,輕輕戳著他那醜陋畸形的肢體。沒有絲毫的畏懼與嫌棄,她那黑亮亮的大眼睛裡,滿是崇拜與歆羨,紅撲撲的小臉蛋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來,似是在為自己能看見戲文裡的英雄而自豪一樣。

好棒。

這是予璽從來沒有聽過的詞語。在他人生的這二十個年頭裡,受盡白眼與欺凌,滿耳皆是憤怒的呼喝,皆是惡意的詛咒。他是怪物,是畸形,是不該降世的禍害。從沒有人對他說過一句好話,從沒有人給他一個好臉色……

女童疑惑地歪了腦袋,奇怪地問他:

“大哥哥,你為什麼哭啊?”

“……”

予璽這才察覺,面頰上傳來溼潤的感覺。被母親燙傷處罰,他不曾流淚。被人們矇頭毒打,他也不曾流淚。他以為自己早是心如死灰,可就在這一刻,在這個稚嫩的女童面前,眼淚卻是不受控制,無聲滑落。

見他淚流,女娃娃像是慌了神,她“唔”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小手掏向衣兜,欣喜地說:

“大哥哥,不哭不哭!喏,給你糖糖,爺爺自己熬的,可甜了。”

一顆粗糙的山楂糖,被軟軟嫩嫩的小手,捧到予璽的面前。

那是一枚紅豔豔的山楂,外面裹上了一層金色的糖衣,只是毫不光滑,大約是生手做的,糖漿凝得歪七扭八,顯得粗糙不堪,賣相極差。

可就是這麼一枚粗陋的山楂糖,卻被女娃娃獻寶似的,捧到他的眼前。隨之而來的,還有那張紅撲撲水嫩嫩的笑臉,和那一雙黑亮水靈的大眼睛,那閃閃發光的眼神似乎會說話,分明在“不哭不哭”地勸慰他一般。

在女娃娃期待的眼神中,予璽緩緩伸出手,將那枚粗糙的山楂糖,捏在指尖,湊到唇邊,輕輕地咬了一口。

好甜。

甜味聚在舌尖,彌散在口腔裡。心底有什麼地方,似乎也為之融化了,一陣暖流在他的胸膛裡流淌,四肢百骸都變得溫暖起來。

這是予璽第一次收到禮物。

第一次,有人對他笑。

第一次,有人對他好。

予璽想開口,但十年未曾說話的他,連一個簡單的“謝”字都難以表述出口,磕磕絆絆地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忽聽遠方林中傳來老者的呼喊:“泠笙——泠笙——”

“呀,是爺爺來了!”

女娃娃欣喜地說,然後轉身就跑,向聲源所在奔去。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予璽垂下眼,默然無語。片刻之後,他像是做出了什麼決定,忽合起雙掌,以靈力催動,將他修煉了十年的內丹,逼出了體外。

頓時,金光湧動,那內丹在虛空中沉沉浮浮,像是在等候主人的指令一般。

予璽靈力大傷,面色慘白的他,雙手再捏了一個法訣,竟將那金色的內丹,幻化為了一隻毛絨絨的小老虎。

“阿……阿……笙……”

磕磕絆絆,結巴似的喚出了女童的名字。

泠笙回頭望他,卻見那個四隻手的大哥哥,將一隻小老虎放在地上,艱難地道:

“送……送……給……你……”

小老虎輕輕地甩了甩身上的毛,然後快步奔到女娃娃的腳邊,小爪子搭上了她的褲管。泠笙眼睛一亮,忙蹲下身將小老虎抱在懷裡,笑嘻嘻地揉搓著它軟軟絨絨的毛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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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泠笙仰起小臉,想說“謝謝大哥哥”的時候,予璽已退至密林之中。他隱去了身形,透過層疊枝葉,默默地看著泠笙與小虎玩耍嘻戲,看著她口中的爺爺尋了過來,眼淚橫流地抱住孫女,將她與她懷裡抱著分不開的小老虎,一起領回了家。

失去了內丹真元,十年的修行付之東流。相比起那一顆小小的粗陋的山楂糖,這份回禮實在太過於厚重,但予璽卻並不在乎。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咬了一小口的山楂糖,用法術將它封住,然後藏在了貼心口的衣袋裡,就好像這是天下間最可貴的珍寶一般。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一晃眼又是十年過去,在這其間,予璽仍藏身於山林洞府之中,他雖重新修行,可惜因失了內丹,事倍而功半。而由他內丹真元所幻化的虎崽,則陪伴著泠笙一齊長大,成為她最好的玩伴,最有力的保護者。

直至那一日,予璽忽覺胸膛裡傳來一陣震顫,那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真元,給予他的警告。意識到泠笙有難,予璽立刻衝出山野。而當他看見昔日的女娃娃時,卻見她面色隱隱發灰,而她身側的老者已是面容枯槁,顯是生氣被耗盡。

予璽萬沒想到,當日屍首上的法寶,竟被老者撿了去,成為表演賺錢的道具,並且影響到了泠笙。然而,即便他辨認出夔骨之笛,以他的修為,遠遠不足以抵抗法寶的威能。身為一介半妖的他,靈力本有缺憾,他甚至無法移形幻影,掩去自身背部的畸手,遑論對抗夔骨之笛、恢復泠笙祖孫的生氣了。

這一刻,予璽暗暗做出了決定。他以自己的聲音作為交換,以聲靈與夔骨之笛相抗衡,令骨笛吸靈之威大減。同時,他以自身妖力供養骨笛,令這法寶不再吸納泠笙祖孫倆的生氣。從此,他便成了一個啞巴,投奔了雜耍班子。而此時的泠笙,已是亭亭玉立,她已忘卻了三歲時的那匆匆一瞥,早已記不得那個“四隻手的大哥哥”了。

——值得嗎?

這個問題,予璽從未想過。他只知道,每每瞧見泠笙抱著老虎,親暱地與它嬉鬧,他便覺得胸膛裡暖流湧動,心中甚是平和安寧。恍惚之間,他似又看見當日那個圓圓嫩嫩包子臉的女娃娃,用那雙白白胖胖的小短手,將那枚紅豔豔的山楂糖,笑盈盈地捧到他的面前。

失了內丹也罷,封了聲音也罷,損了靈力也罷,只要瞧見她健康平安,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