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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塵(3)

◎ ◎ ◎

晨曦微露,自青山背後漾出一縷金光來,映出被夜露壓彎了腰的碧草。一陣清風拂過,那沉甸甸的草葉便微一低頭,讓那晶瑩剔透的露珠兒,無聲地潤入腳下泥土之中。

“師弟,咱們啟程了。”

雖然明知屍人居塵聽不懂他的話語,但慕子真仍是緩聲告知。他熄滅了火堆,背上了行囊,然後走到被鐵鏈捆縛在松樹上的居塵面前,抬手為他戴好了那頂黑紗斗笠,又將對方的寬袍大袖扯了扯,遮住了那膚色腐黑、紫筋爆出的雙手,待一切收拾妥當,這才解開纏繞在樹幹上的鐵索,將鐵鏈的這一端,牢牢地握緊在掌心裡。

“鏗嚓……鏗嚓……”

伴隨鐵鏈摩擦的刺耳聲音,慕子真牽起屍人居塵,再度踏上漫漫長路,尋找解除魔氣之法。

慕子真聽聞,在距離此處三百餘裡的天水鎮,有一座千年古剎,那裡香火極勝,寺中主持·慧文大師更是一位得道高僧,據說他博聞廣識,無他不解之謎題。也正是因為這個傳聞,慕子真才會帶著屍人居塵,渡過滔滔黃河,來到這河川腹地。

若是慕子真一人,他大可以御劍飛行、日行千里,但因牽著掙扎不休的屍人居塵,這三百裡路足足耗費了大半天的工夫。當他趕到天水鎮的時候,正是日頭高懸、驕陽似火之刻。

剛進小鎮,慕子真便覺不妥:原本只有兩三千人、甚是平靜安寧的天水鎮,今日卻顯得格外熱鬧,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道旁擺滿了小攤兒,小販兒賣力地吆喝著,從筆墨書畫到胭脂水粉,從鍋碗瓢盆到糖棍小食,琳琅滿目,應有盡有,顯然正撞上了廟會的日子。

當慕子真與居塵跨入鎮中,立刻引起不少人的關注。街上行人見他手持鐵索、身後還跟著個瞧不出面目的斗笠男,都投來好奇異樣的目光。更有壯年漢子走上前,“嘿”地一聲,招呼了起來:

“嘿,這位差大人,看你的模樣,不像本地人啊。敢問您是從哪裡來的?這人又是犯了什麼事啊?”

原來,那漢子見慕子真一臉正氣,腰間又掛著佩劍,便將他認作為捕快高手。而被他牽著的,自然就是犯了事的惡人囚犯了。

聽見漢子的詢問,慕子真緩緩搖首,沉聲解釋:“不,在下並非什麼官差衙役,他也並非朝廷命犯,而是舍弟。舍弟患了狂躁之症,不得已才用鐵鏈拴住,還望見諒。”

那漢子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隨即又皺起眉頭,嘀咕道:“雖說你弟是有病,但你這也太狠了吧?這是你親弟啊,拿根麻繩捆捆就不過當了,怎麼能狠心用這碗口粗的鐵鏈子?”

聽漢子這句,過路人也都對著慕子真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起來。慕子真修習武功術法多年,耳力自是極佳,路人的議論,一一落入他耳中:

“看他長得一表人才,誰知道內裡卻是個黑心鬼,對親弟都這麼狠!”

“對啊,你看他們穿著打扮,都是好料子好衣衫,定是大戶人家的子弟。我看啊,這當哥的八成是為了爭家產,才故意這麼對待弟弟的。”

“是啊,誰知道這弟弟是真瘋假瘋,說不定就是這當哥的把他逼瘋的。”

最開始不過是些好奇的話語,可說著說著卻變了味兒,倒碼出一摺子曲折複雜的戲文來。於鎮民來說,慕子真與居塵二人的出現,無疑是添了個茶餘飯後的談資,他們大可以信口開河,天馬行空地炮製些“爭家奪產”的戲碼來,並將慕子真想成是一個背信棄義、毫無血肉親情的大惡人。他們又哪裡會知道,慕子真是懷著何等心情,為居塵套上鐵鏈,鎖其雙手、捆其肩背,帶著他走遍山河?

面對眾人非議,慕子真置若罔聞,毫不辯解。他抱拳對那漢子說了“告辭”兩個字,便踏上青石路,朝寺院所在的方向,一路前行。

然而,偏偏有好事者,不願放他二人清淨。一名賣柑橘的販子,長得尖嘴猴腮,先前就是他揣測出“兄長逼瘋親弟”的謠言來,此時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他眼珠子一轉,拿起攤上吃剩的橘皮,偷偷向居塵的黑斗笠擲去——

聽得風聲,慕子真一個箭步閃至居塵身側,他豎起兩指,將那飛擲而來的物事夾住,又丟棄在地。這一系列動作只在瞬間完成,如鬼魅一般的速度,讓那小販大驚失色,圍觀眾人也都嘖嘖稱奇。只見慕子真劍眉一挑,一雙深邃黑眸牢牢鎖定那人,眼中是不容置疑的警告。

被他這一瞪,那賣柑橘的小販聳了聳肩膀,灰溜溜地躲進人群,不敢再出頭了。慕子真見他收斂,也未置一詞,只是轉身再度上路。

可就是這須臾之間的攻擊與迴護,卻激起了更多人的關注。大人們礙著面子,也礙著慕子真腰間的佩劍,不敢上前造次,但孩子們可顧不了那許多。原本在泥人攤前看泥娃娃的幾個孩子,看見了先前一幕,都是忽閃忽閃著大眼睛,滿是好奇的意味。其中一名男娃個子最高,似是這裡的孩子頭兒,他向同伴使了一個眼色,這幾名孩子忙會意點頭,然後一窩蜂地奔上小街:

“哦哦哦哦——”孩子們一邊撒歡高叫,一邊三三倆倆地在小路上奔跑著,擦過慕子真與居塵的身側。

慕子真只道孩童頑皮撒丫子瘋跑,怕他們衝撞了居塵,於是便牽動鐵索,將昔日師弟拉近自己。他哪裡會想到,這些小娃娃根本就是衝著他們來的。幾名小童湊到慕子真身邊做鬼臉,而那位孩子頭兒,便趁著同伴分散劍者注意力的時候,從袖口裡掏出一個抽陀螺的小棍兒,朝著居塵的黑紗斗笠用力一頂——

“啪。”

斗笠應聲掉落,露出一張凶神惡煞的面容來。那腐黑的顏色,那賁張的青筋,那尖銳的獠牙,那赤紅的雙眼,便這樣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察覺到孩童與眾人的目光,屍人居塵齜開青紫雙唇,露出口中鮮紅血印,衝那孩子頭兒發出暴怒的嘶吼:

“唬!!!”

那娃兒雖是狡猾又大膽,但何時見過這等可怖景象?嚇得他當場雙腿一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登時嚇得眼淚橫流,驚惶嚎哭起來:

“媽呀,有鬼啊!”

這一聲哭喊,令路人紛紛側目。當他們瞧見屍人居塵那猙獰詭異的面目,大夥兒都是驚得呆住,繼而拔足狂奔,一邊呼喊著“救命嘍”,一邊掉頭就跑,呈鳥獸狀散去。不過眨眼之間,原本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廟會小街,就散成了一條空巷。因慌忙失措而來不及收拾的小攤,橫七豎八地散在那裡,貨物摔得凌亂不堪,一地狼藉。

雖然大多數人膽小奔逃,但還有幾個膽大的,面對魔物異類,仍是戰戰兢兢地站了出來。先前問話的那壯年漢子,便是其中一員。他慌張地從一旁民宅的牆邊抄起一隻鋤頭,攥緊在雙手裡,擺出戒備的姿勢,顫聲發問:“你、你究竟是什麼人!和這妖、妖怪什麼關係!你到底想做什麼,為什麼來我們天水鎮!”

還不等慕子真作答,那屍人居塵見漢子皮實肉厚,雙目頓時迸射出妖異紅光,他扭動掙扎著向前疾撲,牙齒咔嚓咔嚓地上下撞擊,恨不得能撲到那漢子身上,咬下一塊血肉來。他這嗜血殘暴的行徑,驚得那漢子倒退數步,差點連手裡的鋤頭都拿不穩了。

“阿塵,住手!”慕子真厲聲呼喝。見屍人居塵狂暴躁動,他立刻手腕一翻,那鐵索便似有靈性一般,纏著居塵雙肩又繞上一圈,慕子真使力一拽,收緊雙掌,那鐵鏈便將居塵牢牢束住,鎖得動彈不得。

“嘶嘶……嘶唬……”屍人居塵暴怒地掙扎著,卻撐不開鐵索半分,只能發出淒厲的吼叫。

見到妖魔被縛,那漢子又壯起膽子來。他隨手抄起地上的碎石,衝屍人居塵狠狠地砸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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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快滾出咱們天水鎮!”

“滾出去!滾出去!”

“哪裡來的妖孽,不要弄髒了咱們的鎮子!”

一時之間,群情激憤。沒來得及跑遠的鎮民們,見妖魔被鐵鏈鎖得嚴嚴實實掙脫不開,這會兒又折了回來。男人們拿起了鋤頭鐵鍁,婦女們抓起了鍋子棒槌,將孩子們保護在身後。他們一邊憤怒地咒罵著,一邊拾起散落的瓜果蔬菜、爛磚碎瓦,用力砸向屍人居塵。

慕子真雖是劍術無雙,卻不能貿然出手,拔劍對向這些驚懼憤怒的普通鎮民。縱使他生得三頭六臂,也不能將這成百上千的穢物一一擋去,他只能跨前一步,攔在昔日師弟的身前。

“啪嚓。”——隨著細碎的聲響,一枚雞蛋砸碎在慕子真的額角,流下粘稠的液體。緊接著,是爛糟糟的菜葉,是酸臭的餿湯剩水,還有那些惡狠狠吐出的濃痰,潑得他一身邋遢。有人在爛菜葉裡裹了石頭,碎石尖角正磕在慕子真的額前,劃開了皮肉,蜿蜒血痕,潸然滑落。那鮮紅的血滴,混雜著殘湯餿水,順著他的髮絲,緩緩滴落。

昔日被誅妖四盟弟子尊稱為“大師兄”的慕子真,被眾多前輩評價為“天賦極佳、實為人中龍鳳”的慕子真,這位曾經器宇軒昂、意氣風發的天玄門首席弟子,如今卻像是從泔水缸裡撈出來的乞丐一樣,全身上下早已沒一處乾淨的地方。面對千夫所指,受盡了厭惡的白眼,他默然無言,只是穩穩站定,不動如山,用挺拔的背脊,為身後的屍人撐起一片狹窄的天地。

“這人是妖怪的同夥!他護著妖怪呢,打死他!”

“砸死他!砸死他!”

慕子真不言,不語,不爭,不辯。居塵已喪失人性、化身為魔,鎮民懼他傷他,實是出自本能,並無半分過錯。而在鎮民眼中,他護著妖魔的舉動,無異於為虎作倀,亦是該死之人。他無從辯駁,無從解釋,只能默默承受。

一件黑色物事破空而過,“噗”地一聲扎進了慕子真的左肩,登時劃開一道頎長血口,鮮血汩汩湧出。那是一柄生了鏽的破剪子,不知被何人趁亂丟了出來。

“鏗嚓!鏗嚓!”

身後的屍人居塵,驟然暴怒起來。只聽鐵鏈被掀得“嚓嚓”作響,居塵目露兇光,臉上青筋暴漲,狂暴地扭動著身軀,突然,伴著一聲炸裂聲音,那碗口粗的鏈子,竟被他掙斷了一截。

“嘶嘶……嘶……師……”

喉管裡斷斷續續地擠出不成調的音節,卻讓慕子真驟然怔住:自從居塵魔化,他就只會吼叫嘶鳴,不曾說出半字人言。而剛剛那短暫的一瞬,他似是聽見了半個字音,莫非是他聽錯,又或是……

胸臆中突炸開一陣激流,那如螢火般些微的希望,卻帶來如潮如海般的狂喜。慕子真慌忙回身,一把攥緊了居塵的雙肩,企圖從那腐黑的肌理、從那赤紅的血眼中看出點什麼。

而就在慕子真背過身、凝望居塵之時,他身後的人群中,先前那名尖嘴猴腮的小販兒,抓起隔壁肉攤的三尖刀,悄然接近慕子真的背後……

“且慢!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個洪亮聲音,唸誦著梵音經文,如落雷般響起。眾人循聲望去,只見道路盡頭,行來一個身披袈裟、手持禪杖的僧人。他頭頂十二戒疤,雪白的鬍鬚垂到胸前,他雖是滿面皺紋,面露風霜,看似已耄耋之年,但他的雙目卻仍是炯炯有神,聲音更是有若洪鍾,氣色極佳,精神矍鑠。

“是慧文大師!”有婦女喚出了僧人的名姓。

在這天水鎮中,天水寺的慧文大師頗有威望,即便不信神佛之人,也都尊敬這位睿智的老者。見他來臨,路人們紛紛讓開一條通路,而那賣柑橘的小販也忙將屠刀摔回了肉鋪,皮笑肉不笑地對慧文大師辯解:“大師,我這不是怕妖怪傷人嘛。好好好,您說放下,咱們就放下。”

慧文大師輕輕頷首,微微一笑,隨即走向慕子真與居塵二人。他也不在意慕子真滿身的餿菜吐沫,伸出乾癟枯槁、溝壑深深的右手,搭上慕子真的肩膀,然後沉聲向眾人宣佈:

“這位俠士,乃是天玄門的首席弟子,他身為門派翹楚、又為誅妖盟四傑,這些年除奸驅惡,無時無刻不在守護神州太平。而這位少俠,亦是天玄門弟子,乃是被魔氣所控,暫時失了本性。諸位鄉里,切莫錯怪好人哪。”

慧文大師這一席話,令路人們面面相覷,露出驚愕的神色。緊接著,驚詫便化為了懊悔與不安。先前那壯年漢子丟開了手裡的鋤頭,婦女們放下了擀麵杖,大夥兒齊刷刷地望著滿身邋遢、血流不止的慕子真,漸漸流露出愧色。

“大兄弟,對不住啊。”那漢子倒是個直爽的人,率先出聲道歉。

然而,對於他的道歉,對於路人們的轉變,慕子真毫不在意。此刻的他,滿心滿腦的,只有慧文大師的那句“暫時失了本性”。“暫時”二字,為他點燃了希望之火。慕子真甚至來不及拔出左肩上的剪刀,他忙抱起雙拳,向面前的老僧深深地作了一揖:

“敢問大師,您是知道解除魔氣之法?還請您不吝賜教。”

“不錯,老衲是略知一二,”慧文大師點了點頭,緩聲道,“不過這法子,實是有些難辦……”

見慧文大師面露難色,慕子真當下抱拳俯首,欲行叩拜大禮:“請大師明示。只要能令居塵恢復人性,慕子真就算搭上這條命,刀山火海,也絕無二話。”

“這可使不得,快快請起。”慧文大師扶住慕子真的胳膊,用力將他扶起,然後又頷首笑道:“此事一言難盡。就請俠士隨我回到天水寺,解除魔氣之法,老衲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得到慧文大師的允諾,慕子真只覺得心下一寬,胸中湧出一股暖意。他不禁轉頭望向屍人居塵,面前的師弟雖仍是黑麵獠牙,但慕子真卻從那猙獰可怖的面容上,瞧出了昔日小師弟的影子。

唇角微揚,一抹淡淡笑容,無聲綻放。這數月來,慕子真頭一次感到些許輕鬆,頭一次感到半點快意。一時之間,他只覺得四肢百骸都重新聚起了氣力,連額上、肩上的傷口,也都不覺得半點痛楚了。

只見慕子真左手攥住鐵鏈牽了居塵,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後隨著慧文大師的腳步,向那鎮中的古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