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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塵(2)

烈焰騰騰,將猿猴妖魔的影子投映在白牆上,只見那黑影俯下身,又扯下一根大臂,邊啃邊說:“嘖,人這全身上上下下,就數手指頭最好吃了,不過男人的手太粗,皮都老了。小孩的手太嫩,一咬骨頭就碎了。還是壯年女人的手最好吃,不嫩不老剛剛好,最有嚼勁。”

火焰燃燒之聲,木樑坍塌之聲,還有那妖魔嘶啞卻得意的聲音,統統混雜在了一起,成為慕子真此生最可怕的夢魘。他眼睜睜地看著父母的屍首被扯碎,成為妖魔口中咀嚼的肉塊。他只能抱緊了懷中顫抖不休的妹妹,遮住妹妹的眼睛,並伺機尋找逃脫的機會。

“哐——”烈火吞噬了屋樑,梁垮屋折,正塌在妖魔與慕家兄妹之間,阻隔了妖魔的視線。就在這剎那,慕子真一把抱起妹妹,將她從窗戶裡推了出去。一聲撕心裂肺的“逃”,剛剛吼出口,那猿妖竟已穿過烈火,咧開血盆大口,猖狂大笑:

“嘿嘿,臭小鬼,想在爺爺我面前玩滑頭……嘿,爺爺我可是玩火的祖宗!”

說完,猿妖一揮臂,火舌立刻竄起老高,牆壁應聲垮塌,正將牆外的慕子善壓了個正著。女娃娃被殘壁壓得動彈不得,嘴裡“噗”地吐出一口血來。見此情景,慕子真想也不想地衝上前去,死死抱住了猿妖的腿腳,不讓它接近自己的妹子。

“快起來!快跑!跑!”慕子真雙目赤紅,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攥住猿妖,同時恨聲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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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不過八歲的孩童,就算豁出了全身的力氣,在這千年的猿妖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猿妖大腳一開,瞬間便將慕子真踹飛了出去,直飛了有丈遠,才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這一摔,慕子真的肋骨都斷了幾根,許是插進了肺裡,他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呼吸之間,鮮血汩汩地從唇邊溢位。

斷骨之痛,沒有讓他喪失鬥志。年幼的男孩,拼進了最後一口氣,手腳並用,在地上艱難地爬行,爬向那倒塌的殘壁,爬向自己嫡親的妹妹。他每爬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一條歪斜的血痕。

近了,近了。

慕子真探出滿是泥土和鮮血的手,探向神智恍惚的妹妹。眼看他就要觸及妹妹那軟軟的小手,就在這一剎,先前抱著胳膊看戲的猿妖,猿臂一伸,一把抓住了慕子善的小腿,將她倒吊起來。

熊熊烈火,映出那猙獰的黑影,將之投映在一面未坍的殘牆上。白牆之上,上演無聲的慘劇。黑影大口一張,那被吊起的小小身影,頭下腳上地,被投入了獠牙與大嘴之中。

不、不……

慕子真想大吼,卻發不出一點聲息,哪怕是一個破碎的音調。他的嘴唇動了動,狂湧的鮮血立刻嗆住了他的喉管,令他無法呼吸。他只能死死地盯著那猖狂的猿妖,看它用小指剔了剔牙,剔出了一隻小鞋,然後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兒。

殺!殺了它!殺殺殺殺殺!

恨火在少年的胸膛裡肆虐,殺意佔據了他的腦海,胸口裡滿滿當當的,除了恨,還是恨,只有恨!

突然,天幕中紫光一閃,一道落雷直劈而下,正擊在猿妖曾經受傷的肩膀上。下一刻,一道劍光劃破虛空,斬斷了猿妖的脖頸,頓時令它身首異處。

猿妖的腦袋滾在地上。劍光迴旋,“嗖”地一聲,飛上半空,插回了道人背後的劍鞘裡。那是一位白鬚長者,他腳踩一柄寬刃飛劍,馭風而行。見猿妖伏法,他御劍乘風,翩然落地,二話不說掏出一顆金丹,塞入慕子真口中。

“傻孩子,朱厭乃是至邪至詐的兇獸,哪裡是可以救的。”

一聲嘆息,落入慕子真的耳中。

那是慕子真第一次遇見妖魔,遇見術法,遇見天玄門。元虛真人見他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便將慕子真收入門下,帶回天玄門撫養。而就在那一日,就在那殘破屍骨之中,在那升騰烈焰之間,年幼的慕子真,舉起三指,對天立誓:

“我慕子真從此拜入天玄門下,誓要殺盡天下異獸、斬盡天下妖魔!”

昔年舊事,驀然化入夢中。慕子真猛地睜開眼,只見夜幕沉沉,明月高懸。夜風透著寒氣,拂過他的面龐,將他額前鬢角的微汗吹得刺骨冰寒,讓他全身冷得透透的,如墜冰窟。

是了。二十年前,他與妹子救助了一隻白首紅腳的小猴兒。他們見它受傷可憐,還將它帶回了家中,好生照料。可又有誰能想得到,那看似可愛乖巧的小猴兒,竟是妖魔·朱厭。

原來,朱厭喜食人肉,惡名遠播。天玄門七長老中排行第二的元虛真人,四處搜尋這妖孽的下落,欲為民除害。在雙方酣戰之中,朱厭的肩上受了重重一劍,這狡猾的魔物心知不妙,便使了個障眼法,一路竄逃,逃入了慕家的茶園之中。它瞧出慕家兄妹心地善良,便故意變成幼猴的模樣,在兄妹倆的照料下,養精蓄銳,暗中圖謀不軌。

當朱厭的傷勢稍有好轉,它那貪婪殘暴的本性便暴露出來。面對救治它的慕家兄妹的,朱厭不但現出妖魔原形、縱火燒屋,更將慕家爹孃生吞活剝。當時年僅八歲的慕子真,親眼看見爹孃妹妹被朱厭吞食,若不是元虛真人趕到,他也將成為朱厭腹中的餌食。

面對滔天烈焰,面對殘屍斷骨,重傷咳血的孩童,用滿是鮮血泥土的稚嫩雙手,捧起了雙親殘斷的白骨,拾起了妹妹破碎的衣衫。然而,即便他跪在焦土上四處搜尋,卻也只能尋到少得可憐的屍骨,連親人的全屍都拼不出,留不住。

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那一刻,他連一聲悲鳴都發不出,一滴眼淚都流不出。滿腔的悲慟與悔恨,只化作了一句“斬盡天下妖魔”的誓言。

月影如霜,映在慕子真的發上、肩上,乍一眼望去,仿若銀髮如雪。這位堅韌不屈、果斷英武的天玄門首席弟子,此時卻面露迷茫之色,他緩緩垂下頭,怔怔地望著被自己的雙掌。在他的掌中,再沒有妹妹柔軟稚嫩的小手,只有一柄青鋒長劍,銀白利刃,在月下映出森冷寒光。

“嚓……嚓……”

細碎的聲音,被夜風送來,將慕子真從舊夢中喚回。他微微轉頭,循聲望去,只見搖曳不定的篝火,將一個佝僂扭曲的詭異黑影,投映在老松的樹幹上。屍人居塵正蹲著身慫著背,面朝老松不知在做些什麼,只是肩膀不時聳動著。

見對方這詭譎行為,慕子真劍眉緊蹙,沉聲呼喚:“師弟。”

像是聽見了他的呼喊,屍人居塵的動作僵硬了一下。緩緩地,居塵扭過了頭,伴隨著頸間“咔、咔”的聲響,他的頭顱與頸項,彎折成了詭異的角度。月光映在他那猙獰黑紫的面目上,映出了他血紅的雙眼,以及沾滿鮮血的青紫雙唇。

只見屍人居塵的雙手裡,抓著一捧鳥的內臟,沾血的羽毛,邋邋遢遢地粘在他的指尖。他的嘴裡還叼著半顆鳥心,他的上下頜骨每閉合一次,牙縫中就湧出暗紅色的血液,順著他的嘴角滑下,匯成一條黯淡的血痕。

“……”慕子真倒吸一口涼氣。

此時的居塵,哪裡還有半分人樣?若不是有鎖鏈牽制,他早已撲上來吞食人肉,而不是撿這禽畜內臟。鳥心鳥肝,他每咬一口,血紅的雙眼中便迸射出異樣的光華。那殘暴嗜血的模樣,像極了修羅惡鬼,像極了當日啖生肉、喝生血的朱厭……

如,出,一,轍。

慕子真收緊了五指,緊握長劍的右手,指節都因用力而泛了白。緩緩地,他直起身來,提著青鋒長劍,一步一步,走向那早已失了人性的行屍走肉。

貪婪食肉的屍人居塵,勾著肩膀、埋著腦袋,大口地咀嚼著,絲毫沒有注意到慕子真的接近。當他吃完最後一口內臟,又貪婪不捨地舔了舔指尖的鮮血,慕子真已站定在他的面前。銀月映在慕子真的身後,他的面容隱在沉沉暗影裡,看不出神情面色。

劍尖微動,鋒利的劍刃映著寒光,隨時都可以劃過屍人居塵的頭頸,終結這錯誤的命途。

慕子真右手五指緊扣,將劍柄握得鐵緊。他的左手垂在身側,早已捏緊成拳,力度之大,令指甲都嵌入掌心的皮肉中,一行熱血,從腕邊滴落。

許是聞到了鮮血的味道,屍人居塵又躁動起來。眼見慕子真掌中的鮮血滴落於黃土之上,他竟是俯下身子,伸長了腦袋,伸出黑紫的舌頭,一點一點地舔去地面上的血珠。那卑微又野蠻的動作,分明是逐食的野獸,毫無尊嚴,毫無人性。

居塵,早已不在了……

霎時間,慕子真心中劇痛,好似有人拿了把無形的鈍刀,插進了他的心房,用力地翻攪著。他僵硬地抬起了右臂,緩緩地舉起了青鋒劍,將森冷銀刃對準了俯首在他腳下的屍人……

——大師兄,將來居塵要長得跟你一樣高,跟大師兄並肩而戰,一起斬妖除魔!

童稚的聲音,驟然炸開在耳邊。眼前月光朦朧,他似又看見了青山環繞的天玄門,看見了演武場上,那個舉著木劍的小小少年。居塵五歲入門,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的。這孩子年幼之時,最喜歡站在他身側,拿著訓練用的小木劍,將小胳膊舉得高高,笑眯眯地對他說些“並肩而戰”的話來。他將居塵視為親弟,劍法技藝,無不傾囊相授。可今時今日,他卻將手中長劍,對向了親如兄弟之人。

——大師兄,他只是個小妖,求您放過他罷。等他將來為禍傷人,再斬不遲啊。

他似又看見了雪羽紛紛,在那冬夜的青川山,初次離開天玄門、受命捉拿鳴蛇的居塵,捉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地哀求道。那時,他只怨居塵太過心軟,對妖孽還講什麼仁義。他不曾注意到,自十年前青山一役,到後來這些年的南征北戰,無論他身在何處,他的身側,總立著這個小師弟,默默陪伴。

——大師兄……抱……抱歉……居塵無能,不能與你並肩……並肩而戰……

他似又看見了那劍光沖霄、劍氣流轉的戰場,應龍尊者率眾妖魔入侵天玄門,面對妖魔偷襲,居塵以肉身為盾,為他擋下了那致命一擊。那一刻,每一個字,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被燙進了他的心底裡。他記得妖魔的利爪和折斷了的佩劍,是如何插入了居塵的胸膛。他記得居塵心門的破洞,是如何汩汩冒出鮮血。他記得居塵那最後的虛弱微笑,那一個滿懷歉意的神色,那一聲斷斷續續的“抱歉”。

“咣噹。”

長劍跌落在地。那銀白的劍刃,映著靜謐月光,也映出劍者飛紅的雙眼,以及眉間隱忍的弧度。

“今生誓言,我慕子真終無法守諾……”

心中已然做出抉擇,慕子真雙膝跪地,跪在厚土黃塵之上,抬眼望向茫茫夜幕,沉聲傾訴:

“……爹,娘,請恕孩兒不孝。子善,是哥哥對不住你……”

他曾對著爹孃與妹妹的遺骨,立下“斬盡天下除魔”的誓約,可時至今日,他卻要違約了:

“……可師弟待我的情義,恩重如山。他因我化身成魔,這份恩情,我慕子真焉有不報之理?”

慕子真轉頭望向那猙獰魔物,縱使對方口鼻沾了鮮血肉渣,他亦不覺憎惡嫌棄。他抬手拭去屍人居塵面上的血汙,不顧對方掙扎嘶吼。下一刻,慕子真一雙黑眸,牢牢地鎖定了對方的赤紅血眼:

“阿塵,師兄絕不會丟下你。”

魔人喉管裡發出躁怒低吼,這就是居塵唯一的回答。

早已化身為魔的屍人居塵,不會諒解慕子真矛盾的抉擇,不會聽懂他堅定的訴說。這位與他有著過命交情的師弟,此時只是癲狂地晃動著雙手鐵鏈,將尖銳獠牙嗑得咔咔作響,好似面前的男人,只是一塊會走動的活血生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