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沒什麼波動，然而周汲月卻聽出來偌大心酸。她將那人理解為一位引許清荻入門的腦力競技老前輩，微感憤慨：“這個人引你入門又不指導你，該打！”
“你確定要這樣說？”許清荻眼神在她身上逡巡一圈，似笑非笑地彎彎嘴角，半晌後情緒卻忽然低落，“是我自己朽木不可雕，不能怪她不負責。”
“畢竟是自己孤注一擲的決定，就得承擔好所有後果，腦力競技是需要天賦的，也許我天生就不適合，”他語氣平淡而涼薄，展露出最為深邃沉寂的一面，“這一年忙著拍廣告、攢人氣，想讓更多的人看到我。其實我自己也知道，實力比起選拔賽中即將遇到的對手，簡直是雲泥之別，打完這場選拔賽，我就該離開了。”
“我今年二十三，青春中最好的幾年都獻給腦力競技了，為此努力過拼搏過也就算了。明年我就要從LIT畢業了，總得給自己找好出路——也許花點時間準備念個PhD什麼的。”
夜風穿窗，簌簌吹起衣袂，他聲音裡彷彿也帶了一點霧氣，綽綽地濡溼心尖：“念念姐，我很高興你能回來。感覺你一出現，我就好像被掛在竹竿上的鹹魚驟然撲騰到水裡，又續命了一大截——腦力競技之路漫漫，能往前多走一點也是好的。”
“想不到你這麼崇拜我啊”，周汲月無言以對。
“你不知道……”許清荻揉揉臉，聲音顯得悶悶的，重複了一聲，“你完全不知道啊。”
他的語氣隱忍而掙扎，沉痛而惘然，簡直一唱三嘆，哀轉久絕。周汲月竭力翻閱每一寸記憶，確信自己此前同他素不相識，更沒有做過什麼有負他的事，於是長舒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沒來得及吐出，心又吊起來，許清荻的情緒不太對勁，這不是一個合格的競技選手在賽前準備期間該有的狀態。
周汲月有意揀歡快的話講，試圖調節氣氛：“既然你這麼崇拜我，我可不能忝受這份殊榮。明天早上你再做一組題，我來診斷癥結根源，幫你改進。”
許清荻再不濟，至少也進了十五人大名單，實力和姜偌等還是同一個水平段的，周汲月有信心幫他再上一層樓。但硬體可以提高，軟實力，比如心理素質，她就愛莫能助了。
周汲月心生一計，刻意刺激他，冷著臉挑釁：“是不是我太厲害了，碾爆你，所以你才灰心喪氣？”
這一招乾坤大挪移的轉移注意力方法果然很成功，許清荻果然忘了消沉，叫道：“過分，才不是呢！我雖然很弱，雖然比你差一截，可也沒到壓著打的程度！”他急切地試圖辯駁，漲紅了臉，紅彤彤的像個蘋果，周汲月忍不住伸手一捏，他半邊臉頰就落到了檯燈照不到的暗影裡，模糊不清。
她好整以暇地拍拍手，許清荻現在真像個冒著火星的煤炭：你，黑中帶紅，與眾不同。”眼看著許清荻已經霹靂四濺、眼露兇光，彷彿隨時要衝上來打一架，她見好就收，準備跑路：“既然不服氣，那就明天再比一場，過招見分曉。”
她腳步拖沓地走進客房，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轉過身，握著崩戈拉的爪子向許清荻揮揮，微微一笑，頗有深意：“晚安，小許，你可真是個妙人。”
許清荻不再生悶氣，而是驚怔地微微睜大眼，她這句評價好生玄妙深奧。此刻，滿天星子落在周汲月肩頭、發上，如此夢幻又如此溫柔，隨著房門砰地闔上，星光也被隔絕在了那一端。
書房的燈關了，許清荻垂下眼簾凝視著自己的指尖，陷入沉思，一旁手機螢幕上幽幽熒光忽然亮起，映照得他神情深邃又低落，彷彿一身鮮活少年氣也在黑夜中悄然卸去——
是來自鴉啼月的訊息，語氣頗為熟稔，似乎已經相交多時：“清荻，那個蒼羽煙羅是念神本人嗎？”
“當然不是”，許清荻敲了四個字回覆，似是斬釘截鐵，對面一陣沉寂，過了半晌發來滿屏省略號：“……既然如此，倒是我有眼無珠、識人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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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清荻不再理會那人，徑直關了電腦，因此也就錯過了那條訊息：“我們過幾天來，記得掃榻迎客。”
他坐在黑暗裡，被身後窗外的光影裹挾著，顯得落寞而沉凝，唇角一勾，隨即又耷拉下來，無聲嘆息：黎硯池真是蠢，他可沒說自己這句‘當然不是’到底反駁了你哪句話啊。並不是揭示身份的那句，而是後面一句人盡皆知的讚譽，“記憶之王，過臉不忘。”
——說什麼過臉不忘呢，周汲月能記住每一張陌生的臉，真實的或虛擬的，賽場上或生活中，唯獨忘了一位好多年前擦肩的舊少年。
而現在，那個“徒有其名”的罪魁禍首正在一牆之隔的地方安睡，這景象太過美好，像清晨陽光下熱氣騰騰的牛奶，純白素淨又鬱鬱蔥蔥，簡直是以往從來不敢想的。
許清荻看著窗外，星河如瀑天懸，熠熠流輝，他拈了一顆星子釘在指尖，緩緩在桌上寫，於是桌面上也有了星光恣肆：“我是素淡年歲，你是熠熠星光。”
未來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多年前種下的因，就要在這些日子裡發芽。他懷著滿腔熱忱澆灌年少的沃土，期望最後能夠品嚐到深摯的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