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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地(十)

唐迆的反應讓秦小樂一陣腦仁兒疼,他就像個抱窩的老母雞,彷彿在他眼裡,自己就是個長手長腳的高齡巨嬰,彷彿沒認識他之前,自己那些三歲吃土、五歲撒尿和泥的暢快日子都該被處以極刑。

那小子有兩句話慣常掛在嘴邊上,一句是“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一句是“老姨兒玩心大,以後我心疼你”。

所以秦小樂一度懷疑,自己心裡拿唐迆當親弟弟,可在對方眼裡,自己大概就是個四肢不勤、五穀不分的廢物點心,處處都需要被他把關照拂著的雞崽子。

上次讓唐迆明顯釋放出這麼強烈的敵對情緒的人,還是警署裡二五眼的小銅錢,不過在聽說了小銅錢人生的至高追求,就是把錢都串在肋條上攢著娶媳婦兒、生娃、承接香火之後,唐迆倒是頗為熱心的很幫著對方籌劃了一陣子。

依葫蘆畫瓢,秦小樂打算著讓唐迆接受顏清歡,也遵照這麼個路數來得話,大概不會錯。

秦小樂不在乎唐迆和裘靈雨小孩子似的打嘴仗,要是平常閒得蛋疼的時候,他指不定還會在旁邊起鬨架秧子,拱著火挑撥兩人吵上一天給自己解悶兒呢,但眼下,他是心裡真裝著事兒!

他直接忽略了中間的阻隔,皮笑肉不笑的擠出一些殷切來,對顏清歡招呼道:“你來了。”

“來看看你。”顏清歡收回視線,似乎完全沒有接收到來自另一個人的戒備,繞過他,走到秦小樂的病床前,頓了頓,聲音略微低了一些,“另外,法務科那邊的訊息......劉法醫回來。”

秦小樂碎成鹹蛋黃的腦子瞬間又聚攏向了一處,他就說嘛,無緣無故的,姓顏的幹嘛起大早來看他啊,必然是因為有要緊事兒!

他眼睛在屋子裡掃了一圈兒,忽然一個猛子扎回枕頭堆兒裡,哼哼唧唧的說:“昨天的藥,後勁兒也太足了,這舌頭根兒苦麻苦麻的,一陣陣反酸犯噁心啊!”

唐迆連忙擠過來,用身體隔開顏清歡,鉗起秦小樂的下巴,讓他張嘴給自己看看。

秦小樂眼皮直抽抽,一把揮掉了對方的手,一邊抱怨道:“瞅什麼瞅,你當生口瘡呢,還能看見!哎喲,不行了......這時候要能有口甘蔗壓一壓就好了。”

裘靈雨走上前來奇道:“西藥又是藥湯子,怎麼還會反酸犯噁心?”

唐迆卻已經利落的站起身來,“你忍忍,我這就去買,只是......”他有些不放心的看著屋裡這兩個不識相的陌生人。

顏清歡看一眼表妹,“你去我車裡拿吧,昨天不是買了嘛,先拿一根上來給秦先生吃。”

唐迆抬手一攔,“不必麻煩,我自己去買就成。”

裘靈雨一梗脖子,“我偏去車裡拿,看看是買的快,還是拿的快!”

倆人標著勁兒的走了出去。

秦小樂又裝模作樣的哼了兩聲,趕忙探起身來,一把拉住了顏清歡的手腕,“你說劉法醫回來了?”說完又有些狐疑的打量對方,“你特意來告訴我這個?”

顏清歡神色很有些複雜,竟然緩緩在床邊坐下來,“我並非是一個冷血的人,可昨天一夜細想,還是覺得有些事情過於衝動了......當然了,我倒不是不放心你,畢竟和你幾次談話,也看得出你是個很俠義的人,是非對錯還是拎得清的,尤其是你也有不少親朋牽絆......”

換個聽眾,這會兒估計已經雲山霧罩了。

可秦小樂卻恍然大悟,敢情對方這是昨天輾轉了一宿,對攔著自己的事兒有些後悔兼後怕,又不大信得過自己的人品,才藉著法務科的訊息,上這兒來賣自己個人情,順便軟言恐嚇自己要謹言慎行......

秦小樂舔舔嘴唇,頂著被睡的恣意張揚的雞窩頭,揚起臉來,“顏先生,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個事兒。”

“什麼?”顏清歡儘量保持著和煦的態度。

秦小樂炒蹦豆似的張嘴就來,“黃寡婦不是人,也是精怪!”

“你!”顏清歡勃然變色,腳底下像踩了彈簧,起身彈開了老遠,“你”了半天,也沒說出下文來,那套在旁人面前拿捏精準的姿態,一絲一毫也繃不住了,疾步走到門口向外張望了兩眼,才回身低聲呵斥道,“你打得好算盤!真是、真是小人!無恥!卑鄙!”

這赤裸裸的無賴行徑,擺明了就是要強拉自己下水的意思,那混不吝的臉上,寫滿了大家這回徹底站在了一條破船上,你要敢不合作,我就和你來個玉石俱焚的威脅。

這才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顏清歡覺得自己真是中了邪了,好端端的跑出來救這麼個狼心狗肺的傢伙,還不如去救一條流浪狗,至少不會張口吃飯,閉口摔碗!

往人心最下作的地步去揣測,他秦小樂一個孤兒,老姨兒、乾爹的瞧著熱鬧,可到底沒有一個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脈親人,這可和自己不一樣了......

拼耍光棍兒,自己確實要低頭。

顏清歡氣得臉色發白,咬著牙看著那無賴,“你要怎麼樣?”

秦小樂哪裡不知道對方的心思,而且大言不慚的說,對方把他想得多齷齪都不為過——因為他還真就希望對方是那麼想的,誰讓他做不出來呢,能兵不血刃就最好了。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對不住了,顏先生,我要的還挺多......但第一樣,你得先趕快把我從這兒帶出去。”

裘靈雨從車上費力的扛下一根甘蔗,架在肩膀上,活像壓了座大山,她一向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眼下冒著冷風在這裡等著,就是單為了瞧一眼唐迆那一臉挫敗的樣子。

她顴骨凍成了山裡紅,才張望到唐迆提著一布袋截成小段的甘蔗走進院子裡,忙一臉得意的扭頭向裡頭跑,可沒等跑幾步,又要回頭駐足一會兒,非得將兩人之間保持在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距離下。

她站在病房門口,卻沒有急著敲門,一臉的洋洋自得,乜斜著剛轉出樓梯口的唐迆,存心打算著不鹹不淡的挖苦對方幾句,再猝不及防的推門進去,佔上第一的位置,讓對方乾著急。

可話還沒出口呢,就看見一個年輕力巴,從後頭一腳踹在了唐迆的小腿上,唐迆急著往回趕,完全沒留意,叫這一腳沒防備的,直接跪在了地上。

這可是石磚的地面啊,硬邦邦的。

饒是隔著一層棉衣,裘靈雨也能想象的到膝蓋軟骨和地面磕碰下的痠麻疼痛。

那力巴踹完人,轉頭就跑了。

一個穿著還算體面的半大老頭晃晃蕩蕩的在唐迆面前站定,低頭笑著瞧他,陰陽怪氣的說:“這離著過年還早呢,大家都來瞅瞅呀,紅豆班的小鵲仙,這是提前給大家拜年呢!”

唐迆單手支在地上,忍著麻痛站起身來,死死的盯著對方。

這老頭剛剛被那一門板給惹出了火氣,兩腮下垂的死肉跟著抖了抖,惡狠狠的瞪回來,“小兔崽子,瞪什麼瞪?嗯?想著背後有個地痞給你撐腰,就擺出一副假清高的張狂樣子,老子今天就是教你重新做人!瞧見街面上跑的野狗了沒?以後自己屁股後頭那條尾巴,也給我夾緊了再出門!什麼下九流的被人玩剩下的爛貨,真拿自己當個人物了,也敢給老子耍威風擺臉色!”

他撒出了氣,見唐迆一言不發,鼻孔哼了一聲,頤指氣使的錯開身,往樓梯口走去,可一條腿抬起來還沒站到下一個臺階上,後腰一痛,就像個皮球似的,嘰裡咕嚕的從樓梯上滾了下去。

還回一腳的唐迆猶不解氣,看著蜷倒在下頭的老頭,擼著袖子就要往下衝。

裘靈雨衝過來挽住他的胳膊,死活給拖拽開,皺著眉數落道:“這個摔法,骨頭估計都要折幾根,你還往上衝?”

唐迆撥開的手,自己撣撣袍子上的土,臉色陰沉的很。

裘靈雨撅著嘴,“我不計前嫌的搭救你,你還不樂意了。”

“用不著!”唐迆不領情,一半氣剛才那卑劣的人,一半氣自己讓人看不起的行當,悶著頭只顧往病房走。

裘靈雨小碎步跟在後頭,喋喋不休,“你知道那人是誰嗎?是肖大帥副官的親爹!酒會的時候,我看見過一次的,最是個老不羞的......可人家生了個好兒子,誒,他心眼兒還特別小,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唐迆冷笑一聲,“上九流怎麼著,下九流怎麼著,真到了一命抵一命的時候,也沒見誰高人一等,一條命就能當兩條命使的!”

“你這人......”裘靈雨一愣,頗有些意外的把人又重新端詳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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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迆在病房門外站定了,穩了穩情緒,漾起一個笑臉,才抬手一推門......

跟在後頭的裘靈雨見他站著不動,跟著探頭往裡面一瞧,“誒?人呢?”她說著想起什麼,忙不迭的跑到窗邊,往下一看,不禁跺腳道,“表哥的汽車也不在了,這倆人怎麼又拋下我,單獨跑了啊!”

唐迆把即使跪倒在地也沒撒開手的布袋子輕輕放在了床角,死死的咬住了嘴唇。

汽車一路行駛。

秦小樂懷裡摟著根甘蔗趴在後座上,被顛得死去活來。

經過一天的發散,今天的疼法,著實比剛摔的時候疼了十倍不止。

這也是為什麼他非得黑上顏清歡的原因之一,拋去對方有能力有門路,更重要的是,對方有車啊!要不然讓他全程跪在黃包車上去查案,小胡沒救出來,估計自己已經昏死過去八回了。

車在距離總務廳一條街的位置停了下來。

顏清歡已經聽秦小樂細緻的講過了黃寡婦案的具體細節,卻沒發表任何分析評論,完全一副被脅迫著紆尊降貴上賊船、即便身體屈服了,卻靈魂依然高潔堅守的擰巴樣子。

秦小樂也樂於見到他這活好兒還不粘人的態度,自顧自的趴在窗玻璃邊緣望了望總務廳院門前的動靜,輕聲說:“一會兒你把車開進去倒是好說,就停在樓門前......然後呢,你打算怎麼把我運進樓裡去?我必須得見見劉法醫。”

顏清歡臉像冰凍過,頓了頓才問:“先不說我根本運不進去你......你就算見到了劉法醫又能怎麼樣?把拖我下水的說辭再說一遍?你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我聽說劉法醫很不好相處。”

秦小樂答非所問,“我上不去,要不你把劉法醫叫出來見見我?”

“你和劉姣音很熟?”顏清歡忍不住側頭斜了他一眼,“希望你照實說,我得評估這事的風險。”

劉姣音這個名字,他不止一次的聽孟維津提起過,似乎老同學原計劃並不是要任職總務廳的,雖然老是含糊其詞,可他聽著那意思,多少有點兒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此次就任,還和這劉法醫多少有些牽絆的。

秦小樂抱著甘蔗懟了顏清歡後腰一下子,“你話怎麼突然這麼多,別問了,我急啊!你老同學孟維津一共給了我三天時間,這眼瞅著一天半都過去了!”

顏清歡很想撂挑子,可開弓沒有回頭箭,閉眼呼出一口氣,打著了火,一路開進了總務廳的院子,貼著後門停好了車。

顏清歡儘量避著人,狀似落落大方的走進機關大樓,眼見著沒人留意,腳尖轉了個方向,快速潛進半地下的悠長走廊,越走越是只能聽見自己沙沙作響的腳步聲。

走廊盡頭一間冷庫,暫存著好些案件被害人的屍體。

陽光照不太進來,把那股幽森都凝在了空氣中。

秦小樂告訴他,冷庫旁左手邊的屋子,就是劉法醫的辦公室。

他第一次“做賊”,說不心虛是假的,謹慎的先側耳聽了聽,確認裡頭沒什麼聲響,剛想敲門,隱約又聽見似乎有人正朝這邊走過來,挨在門上的手微微一抖一抖,居然“吱”的一聲,直接推開了一條門縫。

裡頭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神色清冷的隔著辦公桌睨拉過來。

顏清歡只好硬著頭皮走進來,回手關上了門。

這間屋子裡的氛圍,比走廊裡不遑多讓,讓人有種說不出的緊張感,粗略的掃過去,大概是因為一切物品都過於井井有條了些,犄角旮旯裡連絲生動鮮活的人氣兒也尋不出來。

“劉法醫?”顏清歡試探的問。

那人不答反問:“你是誰?”

顏清歡不禁腹誹,果然能和秦小樂臭味相投有些交情的,都是一個路數的人。

他也懶得多話了,向外比劃了一下,“後門那輛車裡面,秦小樂說他有重要的事,必須得和你見一面。

剛剛的腳步聲在門邊停了下來,伴隨著敲門聲,還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姣音,你在嗎?”

門一視同仁,也給孟維津讓出一個縫隙。

孟維津興致盎然的眼神,在看見顏清歡後,漸漸帶了些疑惑。

他不自覺的抬手捋了下一絲不苟的油頭,又無意識的轉著小拇指上的碧璽戒指,露出一個體面的笑來,“怎麼......清歡會在這裡?你們倆......很熟嗎?”

他堂堂一位副廳長,青年才俊,位高權重,此刻眼神裡卻滿是發自肺腑的求知慾。

“對,很熟,”劉法醫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向外一抬手,“孟長官如果沒有要緊事,我就不遠送來。”

孟維津尷尬的怔了一下,再次笑道:“那個,難得今天大家都在,不如中午去安德魯......新開的西餐......額......”他識趣的抿緊了嘴,抽空朝顏清歡使了使眼色,可對方只顧垂著頭裝木偶,只好自找臺階的整了整袖釦,“忽然想起有事,那你們先聊。”

顏清歡還當劉法醫這性子,出去見秦小樂的事只怕沒戲。

可劉姣音卻簌簌站起身來,回手向窗邊一指,“我出去目標太大,你把車開到我窗邊來。”

車開過來容易,顏清歡只當兩人要隔著視窗說話,卻見窗戶洞開,那狹窄的上半截開口正對著車門下盤,裡頭劉法醫將幾把木椅子斜搭在一起,剛好臨時湊成了一截平順的“滑梯”。

秦小樂手裡的甘蔗一扽,藉著力向前衝出去,順著視窗的椅背,一路軟綿綿的打糕一般,無脊椎動物似的趴在了劉姣音辦公室的地板上。

劉姣音示意他把甘蔗一頭抱在懷裡,自己拖著另一邊,一門出一門入,連人帶甘蔗一齊拽進了冷庫。

透骨的寒氣從腳底蔓延到心底。

冷庫裡一整面牆上都是金屬方格樣的抽屜,顏清歡跑回來時,沒有思想準備的打了個寒戰......他和那兩人不同,他還是第一次直面屍體......還是冷凍的屍體......

劉姣音拉出中間一個屜櫃,秦小樂拄著甘蔗勉力撐起半個身子,老鱉似的探著腦袋,確認了躺在這裡的,就是黃寡婦本人。

劉姣音拉開黃寡婦身上附著的白布,指著她當胸猙獰的豎向刀疤,意味深長的說:“你裝神弄鬼的要見我,就是為了這事吧?我確認過了,這位死者,沒有心臟。”他狹長的眼睛微眯,像暮色中警覺又充滿危險的貓,眸光在繚繞的冷氣背後閃了閃,“現在,輪到你對我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