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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地(二十二)

春天的延平到處都是料峭的乍暖還寒。

街面上倒還不如寒冬臘月裡瞧著整潔清爽。

牆頭上攀爬著的花枝子已然含苞待放,但地面上叫一兩場春雨澆透了之後,就只有甩不脫的泥濘,讓人在外面走上一趟,就恨不得把腳剁下來扔進井裡,一個弄不好,泥水能一直洇到褲腳上。

中午太陽出來的時候,臉上能被曬起了一層浮油,可剛一入了夜,寒津津的陰風又能讓人難以忍受的打擺子。

所以這時候,身體底子不好的老弱最容易招惹風寒。

崗芝也體會了一回病來如山倒的滋味。

她鼻子塞住了,額頭不高不低的發著恰到好處的燒,那種讓人一直維持在懨懨的狀態,卻又不到支應不了的地步,就是嗓子眼兒一呼吸,打從肺部往上,全都“嚯嚯”的像在拉風箱。

她平時睡眠不太好,有偏頭痛的毛病,喜歡在太陽穴貼著兩片指甲大的膏藥,眼下卻沒了這個扮相,拿個青布條子緊緊的系在額頭上,當成抹額使,吊得眼梢都飛進了額發裡。

隋三爺掀開門簾子,抖抖身上的塵土,又甩掉了腳上的鞋,穿著雙襪子走進屋裡,搭著炕邊坐下來,就看見崗芝枕著個“花貓鬧碟”的白瓷枕頭,有一搭沒一搭的正咳嗽。

隋三爺身量不高,但筋骨精壯,一雙綠豆似的小眼睛時時都透著精明強悍,將手裡的一個小罈子撂在炕桌上,氣闊的一支手,“讓你早晚帶件夾襖再出去摸牌,省得冷熱交替著鬧風寒,你偏不聽啊,瞧瞧,這會兒趴窩了不說,得耽誤有五六場牌局了吧。”

“老孃願意,老孃年輕火力壯,三九天還臥冰抓魚呢,用你在這兒說風涼話!”崗芝直接翻了個面兒,拿後脊樑對著外頭,不用看都知道臉拉得有多長。

隋三爺倒是見怪不怪的也不惱,朗聲說:“別人孝敬我一罈子枇杷蜜,我喝了幾口,倒是滋潤,趕上你鬧嗓子,倒巧了,都給你拿過來了,要不再過幾天,日日夜夜的咳嗽起來,可得消耗人了。”

門外頭“咔噠”一聲響,像是故意的。

隋三爺粗著嗓子問:“鬧耗子呢?”

秦小樂拉起窗戶,探了個腦瓜頂兒,笑道:“乾爹來了?要我說您再怎麼忙,也早該來看看老姨兒了,瞧這小性子小脾氣的,您再不來,我可擎不住了。”

“混小子,越是這樣,越是你床前盡孝的時候,你倒成了甩手掌櫃的了?”隋三爺虎著臉,“大白天的,你怎麼晃悠回來了?有那個閒時間,還不如替我去巡巡場子,晚上有演出,知道不?”

“知道,我一會兒就去!”秦小樂擠眉弄眼的笑了一陣,拿眼睛斜了斜炕裡頭的老姨兒,掐著嗓子說,“那我就不在這兒討人嫌了,老姨兒這就是受了寒氣了,您二位心貼心的暖和暖和,暖透了,老姨兒的病就好了!”

崗芝“騰”得一下坐起來,抄起炕掃帚就飛了過來,粗嘎著嗓子罵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皮癢癢了拿我逗咳嗽呢?回頭給你來頓皮笊籬,挑杆子上曬成肉乾兒給老孃下酒用!”

秦小樂敏捷的躲開掃帚,嬉皮笑臉依舊,卻也知道適可而止的讓出單獨的空間來,給兩人相處,緊趕著朝乾爹擺了擺手,就腳不沾地的跑出去了。

他心裡一直敬重乾爹,尤其是自己還年幼、老姨兒也還年輕的那些年,要沒有這麼個豪橫的漢子幫襯著他們支撐著門庭,日子過成啥樣不好說,捱些無謂的欺侮撩撥,必然是少不了的。

雖然伴隨著他的一路成年,周遭鄰舍的風言風語就沒斷過,尤其是關於崗芝老姨兒當年的出身,少說也演繹出了九九八十一個風塵版本,更遑論還一直有個姘著過的黑道男人,不清不楚的三天兩頭的進出。

可關上門來,一家過一家的日子,他既然沒有作為一個親生兒子恃寵而驕的心理倚仗,自然也就對眼前的一切抱持著埋在內心深處的感恩,孺慕之情也自然而然的投射在了乾爹和老姨兒身上,雖然三個人表達情感的方式都各有擰巴,但總歸殊途同歸,總是望著對方好的。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一路拿他當親兒子似的乾爹,最近幾年倒像是刻意冷淡起了自己和老姨兒,常常一兩個月裡見不到他來這院子裡一回。

這次還是託了崗芝老姨兒染了風寒的緣故,他讓小地寶去賭坊裡招呼了三四次,乾爹才上門來探看的。

所以他中途轉回來,也不過是來探探風聲,瞧瞧乾爹到底來沒來。

他就像個努力撮合著吵了架在冷戰的父母和好的傻兒子,總之見到這二位在一起,就覺得心裡熨貼。

他一走,院子裡就靜下來。

崗芝和隋三爺各自靜靜地垂著頭,等了好一會兒,直到確定了院子裡再沒有人了,才各自換了一副表情。

“走了。”隋三爺說。

崗芝收起了刁鑽嗔怪的神色,暗暗呼出一口氣,湊過來一些,手肘支在炕桌上,向地下一掃,輕聲說:“這天寒氣還大呢,你怎麼就光腳進來了。”

隋三爺聲音淡淡的,卻遠比剛剛那副拿腔作勢的聲調舒服,他把腿往上邊一抬,向裡面盤坐著,“進院子踩了一腳泥,帶進屋裡來,回頭又招你咳嗽。”

崗芝從旁邊拽過來一隻蕎麥皮的軟枕頭,拍了拍,“我沒那麼柔弱,這不是每年春天的老毛病了嘛......”她的聲音和軟輕柔,幾乎能讓不瞭解的人順間生出一股賢妻良母似的錯覺,假使秦小樂聽見了,估計只怕還要懷疑自己老姨兒是不是被邪祟給附了體。

隋三爺坦然接受了崗芝這與在人前時判若兩人的樣子,扯過枕頭,側身在炕蓆上躺下來,“這孩子年齡越來越大了,不如小時候好瞞了,咱們總得加倍注意著些。”

“我知道,”崗芝體貼的扯過褥子拍了拍,又說,“你過來些,炕上涼。”

“沒事,”隋三爺語調含混,已經閉上了眼睛,十分疲累的樣子,小聲說,“最近就覺著這身子骨越來越沉了,不如年輕的時候經摔打了,有時候跟著賭坊壓場子,一兩宿不睡覺,就累的心裡發慌,又不敢叫別人瞧出來,只能自己一個人咬牙強撐著......嗨,還是以前好,小樂歲數小不明白事,我還能來你這兒歇一歇,如今一個人在家半夜醒過來,瞧著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燒著熱炕,也覺得心裡冰涼啊,你說是不是年歲越大,越迴旋,越希望著有個伴兒啊。”

崗芝苦澀的勾了勾嘴角,杏仁兒似的眼睛一潤,抱著隋三爺一邊的手臂躺下來,額頭抵在對方的肩膀上,輕聲說:“梗著脖子無所畏懼是年輕時候的本能,可歲數大了,才知道這世上還有比在一起更難的成全......三爺,以後你要是實在累了,就來我這兒歇一歇吧。”

“算了,別害了你們,忍一忍,這輩子不就過去了嘛,大家都這麼過的......”隋三爺越說,聲音越低下去,最後已然是模糊不清了。

這一對中年男女,娓娓的低喃,清淺的入睡,乍一聽,實在像一對尋常的夫妻,可卻沒人知道,能做一對尋常夫妻,對於他們而言,是多麼可望而不可及的祈盼吶。

只是這一切,秦小樂完全沒有感知。

他還沉浸在一股無處發洩的詭異情緒中,掛著臉,彆彆扭扭的闖進了紅豆班的後院,熟門熟路的進了唐迆的屋子,兩下甩開鞋,大大咧咧的躺在炕上,一臉的負氣。

院子裡人來人往,正各自忙活著。

晚上有演出,幾個扮“醜”的男人正在院子裡練功喊嗓子,一旁還有擦道具的,熨戲服的,修發片的,忙得是熱火朝天。

說起來最近延平城內演繹行當裡,最火的不敢說,可最有話題度的,實在是非唐迆小鵲仙莫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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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忙活活的潛心琢磨了幾個月,心血來潮的挑起幌子,從文雅的老本行,改成了入鄉隨俗的“雙玩意”。

老延平人也管這曲種叫“蹦蹦”,或者“小秧歌”,原本是興起於田間地頭的鄉土曲藝形式,沒了那些一板一眼的程式動作,也沒有繞口的唱詞唸白,更多的是融合進了民俗特質的直白表演形式,唱腔更高亢粗獷,唱詞更坦白詼諧,服裝道具也更鮮豔俗麗。

大多數梨園行的人是頂瞧不上雙玩意的,覺得粗俗,沒格調,更談不上靜心品味了,可這種通俗易懂的唱腔更易於被中下層民眾接受,當然,要是表演過程中再臨場發揮上幾個葷段子,那效果就更不同凡響了。

小鵲仙願意“下海”來趟這渾水,其中天上地下的反差,本身就是個最火爆的噱頭。

幾乎沒怎麼費力的宣傳,紅豆班的“雙玩意”首演,就在獵奇湊熱鬧的滿座兒中,立下了名頭。

只是與那些四處遊走的草臺班子不同,唐迆仍然堅持著只在自己的院子裡演出,並且只唱一場正經曲目,餘下葷素不忌、插科打諢的表演,則全全交給了班子裡的其他人。

今晚他要唱一整出的《馬前潑水》,原本正在雪丁兒的幫襯下,站在院子裡默詞,餘光瞧見秦小樂風風火火的進了自己屋子,心裡長草了似的,把臺本子推給雪丁兒,急著就跟進了屋子。

他一邁進屋子裡,就覺察出氣氛不大對,看著長手長腳的秦小樂這伸展的姿勢,幾乎佔據了整盤炕,不覺就好笑的彎了彎嘴唇,在一邊的臉盆裡擰了溼布巾,側身搭在炕沿兒上,把自己的枕頭拽過來,塞到了秦小樂的腦袋下面,才抬手用布巾給他擦著眉眼。

“哪裡又惹了一肚子火,上我這兒來發散了?我還當你是專程趕過來,晚上給我捧場叫好的呢,敢情又是我自作多情了呢!”

秦小樂聽得出這是他的玩笑話,可是那口氣還沒順出來,在胸口憋的亂撞,盯著窗戶上正月裡貼上去的一對兒野鴨子戲水的窗花兒,一把拽住唐迆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的給自己順著氣,哼哧哼哧的說:“壓得難受!”

唐迆臉色都柔和下來,布巾放在一邊,專心給他捋順胸口,哈著腰哄孩子似的問:“怎麼了?哪個不長眼的惹著我小樂哥了?和我說說,我去給你撐腰出氣,要殺要剮,你就一句話就成,我衝在頭裡!”

“你?”秦小樂睨了他一眼,尋思著他那小身子骨,怕是不扛造,真要有事兒,自然還是得自己衝在前頭的。

唐迆又從炕桌上拿過個點心匣子,一開啟,裡面滿滿的都是剝了殼的瓜子、花生、榛子、核桃,一顆顆果仁兒品相飽滿完整,一見就是剝殼的人下了大功夫精挑細選的。

他獻寶似的把匣子放在了秦小樂枕頭邊上,兩指夾出一個核桃仁來,喂到了秦小樂唇邊,笑著說:“什麼了不得的事,到了我這兒,都不許想了,來,嚐嚐看,我一顆顆剝的,好容易攢來這一盒子,就等著你來時吃的,我知道你嫌麻煩不愛剝......張嘴啊,要是不愛吃,我回頭掛了糖漿炒一炒......前兒小銅錢還閒逛來看見了,我可是連一顆瓜子仁都沒給他......”

秦小樂一揮手,把那顆核桃打出去老遠,“別和我提那個混小子,靠,不聲不響的,就......”

“就什麼?”唐迆奇道。

秦小樂想到剛才從家出來,捎帶腳的就拐去了小銅錢家,想叫上他一起來班子裡看唐迆,結果在院子外頭,就聽見一陣嬉笑,這探頭一看,就見院子裡頭,一個圓臉的姑娘,正挽著袖子,就著個木盆,有一下沒一下的洗衣裳,她對面坐著個沒心沒肺的傻子,笑得爛柿子一樣,一會兒倒立翻跟頭,一會兒手舞足蹈的說笑話,一會兒扮鬼臉的拿著根棍子在地上寫寫畫畫,惹得那小姑娘不住的捂嘴歡笑......

他實在沒眼看,一股無名火就竄上了靈臺。

“小銅錢揹著我有相好的了!”秦小樂氣鼓鼓的說。

唐迆沒忍住,“噗嗤”一聲樂出來,“這不是理所應當的事嘛,你氣什麼?氣他沒提前告訴你?”

秦小樂一撇嘴,粗著嗓子說:“不是!”

“那氣什麼?”唐迆不解的看他。

秦小樂張張嘴,卻一時說不出個堂皇的理由來......是啊,他氣什麼啊,別說他對小寡婦沒什麼偏見,就算小銅錢相好上個老太太,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給湊上一份份子錢。

怪只怪,時機不對!

他前腳才從家裡出來,瞧見了乾爹提著枇杷蜜,去瞧老姨兒,儘管依然是滿屋子火藥味兒嗆嗓子的數落話,可那到底是人家兩口子自己甘之如飴的相處模式吧......他倒是也想找個人,和自己親親熱熱的吵兩句呢,可他上哪兒找去啊!

原本還想上小銅錢那兒找找心裡安慰,誰想到人家不聲不響的,居然也脫單了!

秦小樂忽然衝著天蓬嚎了兩嗓子,兩腿在炕上一頓踢踏亂踹。

他就是不願意承認,他氣的根本不是小銅錢,而是......他自己那強忍了幾個月之下無處安放的......渴望情緒。

唐迆還是不明所以,只當是秦小樂又小孩子心性的撒脾氣,嘴裡“哎喲哎喲”的哄著,伸手把他的腦袋抱進自己懷裡,安撫的摩挲著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輕拍著。

“喲,從窗戶紙上模模糊糊的瞧一眼,我還當是哪裡的一對兒交頸鴛鴦呢!”門口一個刻薄的聲音尖銳的響起來。

唐迆的臉色一下就冷下去,卻沒說什麼。

秦小樂瞥了門口一眼,見是班子裡一個一貫和唐迆不對付的半大小子,也是唱旦角的,只是歲數還小,不能挑大樑唱主角。

要是擱平時,他是不願意和一個小屁孩計較這些的,可誰讓對方偏偏撞他腰眼兒上了呢。

他放浪的搭起二郎腿,嘚瑟的抖著腳,兩手交疊墊在腦後,斜眼看著門口,“春天裡就能聽見蝲蝲蛄叫,嘿,新鮮,怎麼著?來都來了,你倒是進來啊,讓哥仔細瞧瞧,別光立在門框子上像根兒苦瓜似的,咋的,等著小爺拿你敗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