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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地(二十三)

唐迆一拉秦小樂的袖子,“閒著沒事搭理他幹什麼。”又朝門邊瞥了一眼,口氣裡添了些威懾,“黃皮兒,你可給我消停點兒吧,平時我不和你計較,是不願意和小孩兒一般見識,並不是覺得什麼地方不如你,比你矮一頭,論歲數、論資歷,你要出頭,還且遠著,別杵在這兒了,該幹嘛幹嘛去,惹了小樂哥不高興,回頭隋三爺那裡,也有你一壺好酒喝!”

話都讓唐迆說到這個份上了,秦小樂也就沒有再下場親自開撕的必要了,班子裡哪天還不有幾場口角,他從小看在眼裡,早都習以為常了,“哼”了一聲,大面上不難看,也就打算混過去了。

沒想到他是“就坡”了,可人家黃皮不願意“下驢”。

“小唐班主兒也別扯著三爺的大旗嚇唬我們,”黃皮兩眼一翻,眼梢子挑得老高,調門兒震得人耳朵嗡嗡響,“三爺再嚴厲,也絕不會有因為一句話就難為人的道理,再說,論出晨功、拿把式,吃苦下功夫的活兒哪樣也沒落下,我們站得直、行得正!要說出頭晚,哼,等到潮水退了才見真金呢,現在論長短未免早了些!可我們再不濟,也比哈巴狗似的,專靠舔著臉巴結小靠山,沒羞沒臊撅尾巴的強!”

這話......又粗鄙又難聽。

張口“我們”,閉口“我們”,是生怕他聽不出來、這話裡裹雜著大家夥兒私底下的意思是怎麼著?

唐迆當下臉就氣白了,以前兩人互相懟兩句難聽話,甩幾下臉子,只要不翻騰到檯面上來,他都沒正經的往心裡去過。

可這回不僅話說到了盡頭,還是當著秦小樂的面,這成了什麼了?還不如直接上來扇他的臉呢!

他抄起那點心匣子,一個起落跳到地上,還隔著幾步遠,兜頭就砸向了黃皮的腦袋!

一瞬間大珠小珠落玉盤,滿屋子到處都是迸濺的果仁兒,四散滾落,莫名有幾分詼諧。

秦小樂也忘了生氣了,眨眨眼睛,擎起上半身,還沒反應過來,唐迆不是明明在勸自己別和那小子置氣嘛,他自己怎麼就先炸膛了?

這回動靜大了,院子裡的人不再裝聾作啞,都提溜亂轉著眼珠子圍攏了過來。

秦小樂趕忙跟出來,就見唐迆正把黃皮騎在身下,拿著木匣子沒輕沒重的就往對方身上招呼。

黃皮呢,身量還小,但愣頭青一個,也有股子蠻力,兩人對著撕打,又都憋著氣,誰下手也不含糊,倒一時有些難分勝負的架勢。

圍觀的人裡有真蒙圈的,但大多數都是站幹岸看熱鬧的。

就雪丁兒急的不行,高聲尖叫著,“晚上票都賣出去了,你們兩個這是作死呢?讓三爺知道耽誤了演出,別帶累我們一院子人跟著吃瓜落!”

秦小樂早都走到了近前,他的胳膊肘一向是拐到胯骨軸的,護短這事兒,也不需要怎麼過腦子,眼神朝著旁邊兩個男人一動,示意他們架住唐迆,自己從後邊攥住黃皮的脖領子,拎小雞似的半拖在地上,不容反抗的大步往院子中間走。

他這一加入戰局,情勢立馬反轉,十個黃皮也不是個兒啊。

黃皮都被打紅了眼,臉上還叫木頭匣子角給劃破了皮,血從眼角下邊一直淌進脖子裡,四肢仍不住的踢打掙扎,叫囂的對著唐迆罵道:“不要臉吃軟飯的白相公,瞧你之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下作樣子,我打從心裡就看不起你!三九天你喊過嗓子嗎?三伏天你踩過瓦簷子嗎?就為著你抽冷子心血來潮,我們他媽的全都得陪著你換行當,唱他媽的雙玩意!你是踩著高蹺過泥潭,掉在豬圈裡還裝體面人,我們呢,全都得畫著大白臉扮傻子,裝痴呆!”

他這積怨看起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院子裡這麼些人,卻被他越罵越平靜,可見內心深處,也大多是抱持著一些不滿想法的。

秦小樂把他拖到井口,拿井軲轆上的繩子,幾下捆住了他的手腕子,提著衣服就給他扔進了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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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大家夥兒都聽到了“撲通”的落水聲,知道這人給繩子捆著,只能靠著木桶將將浮在水面上,上不去下不來,實在是個磨性子的好招式。

黃皮在井裡又斷斷續續的罵了幾聲,奈何氣息接不上,體力又耗竭了,不得不服了這個軟,逐漸的安靜了下來。

秦小樂一腳踏在井沿兒上,把眾人的神色都瞧在眼裡,冷著臉不說話。

他不說話,別人更不敢說話了,一來論身手,大家剛剛才見識過,誰沒事上趕著捅這個馬蜂窩,再者這位秦小爺名義上也是他們的少東家,就算隋三爺大面上興許能幫理不幫親,可畢竟人在屋簷下,誰敢保證自己將來沒有個犯錯的時候,叫人家名正言順給小鞋穿?

唐迆不知道想什麼呢,倒不像剛開始那麼生氣了,斂著眉眼立在那兒,神色多少有些晦暗。

“過來!”秦小樂朝著唐迆一招手。

唐迆略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秦小樂扯著他的袖子,讓他正面朝著眾人站著,冷冷的高聲喝道:“這裡有一個算一個,地面上的,井底下的,都給小爺我聽仔細了!第一,唐迆是你們的班主,也是我秦小樂插香拜把子的親弟弟,誰明裡暗裡的擠兌他,就是擺明了和我過不去,小爺沒別的毛病,就是天下第一的護短兒偏袒自己人,你們院子裡誰拿他當軟柿子捏,就是不行!但有一條,出了這院子,誰欺負你們,小爺我也絕不含糊的護著你們!聽明白了?”

他拿眼睛又在眾人臉上逡巡了一圈兒,聲音略微清朗和緩了一些,“再說說第二個,你們別嫌我話說得難聽,細品,可都是大實話!你們......誰還記得這班子是怎麼來的?”

他聲音陡然一高,“是先有了唐迆,才有了你們這一個個的!我乾爹弄這麼個班子,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白養著你們在這兒嘎噠著牙扯閒篇兒的!早前座兒不好,不說了,眼巴前兒座兒好了,別說是唱雙玩意,就是跳大神兒,你們也得給我好好的配合著!有身段高不願意屈就的,又沒有身契壓著,趁早另謀高就去,天高水闊,鳥飛魚躍,千萬可別耽誤了您的好前程!”

話糙理不糙,事情就是這麼個順序,確是先有了唐迆,隋三爺才給他們攢成了個班子,當時為了活口,哪個不是千恩萬謝了投奔過來的,如今換個曲種,大家拿喬拿得實在沒有什麼站得住腳的道理。

而且秦小樂說的最後一個事兒,才是真說到了大家的心坎兒上,如今這時局,真要是靠著雙玩意唱火了,大家都能跟著得利分著錢了,比什麼不強啊?什麼雅不雅、俗不俗的,等肚子裡沒有糧食的時候,就叫餓得全忘回姥姥家去了!

這麼一尋思,大家立馬轉換了立場,又都暗暗埋怨起黃皮沒事閒的,平白招了秦小樂一頓數落,倒還顯得他們都有了反心了似的。

幾個年紀大點兒的立馬轉了臉色,帶頭哄起了唐迆,順帶著再剖白一下自己一心追隨隋三爺的心意,與紅豆班共存亡的決心,很是和了一番稀泥。

雪丁兒訕訕的又假意數落了黃皮幾句,就張羅著大家散開,各幹各的去了。

秦小樂屈指勾起唐迆的下巴,往上輕挑,強迫他和自己對視,眼裡幾分得意的小聲說:“怎麼樣,給你長面子了吧?以後看誰還沒事兒和你打鑔!”

唐迆面無表情的說:“你這撩撥人的招式,是和如意學的?”

秦小樂哂笑,“這個......小時候瞧見過幾次,大了,乾爹就不讓我去......”

唐迆臉色卻更白了,牙關微微顫抖了一下,寒氣逼人的說:“你沒這個心思,就別拿這個消遣我!還有,小樂哥,我怎麼不記得什麼時候和你插香拜了把子呢?”

秦小樂一怔,“這不是唬他們玩兒的嘛,你怎麼還當真了啊?再說拜不拜把子的,又怎麼著,我反正永遠都會拿你當親弟弟......”

唐迆“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一張臉板正的像廟裡的羅漢,一字一頓的說:“秦小樂,你給我聽仔細了,我,唐迆,不是你親弟弟!我和你沒有這層關係!”

他說完,頭也不回的就往自己屋子裡走,臨了還大力的甩上了門,合上了窗。

秦小樂在後頭蹙眉“誒”了幾聲,一腳狠狠踹在了水井旁邊的竹筐上,又把幾個長條凳踹散了架,粗著嗓子罵道:“都跟我來勁!怎麼我他媽的成了裡外不是人了!”

他實在想不明白怎麼唐迆變臉比變天還快,由著性子想祈禱對方將來也和小銅錢那傻小子似的,找個磨人又矯情的小寡婦去,可這齷齪心思剛冒出頭兒來,就叫自己給拍散。

不管唐迆再怎麼使性子,他還是拿對方當親人的。

所以咬碎牙往肚子裡咽,原本還打算上這兒來順氣的,沒想到一來二去的更添堵了!

他大步往外頭走去,也沒看清臉面,就信手拽過一個人往後面一擲,“把井裡面那碎催扽上來,耽誤了晚上演出,小爺全把你們挑杆子掛房頂上去!”

他走出院子來,又從大道上,拐進了紅豆班的戲園子。

這裡是個能坐下百十來人的場子,分了上下兩層。

看門的瞧見他,笑盈盈的迎了進去,一疊聲的問好。

秦小樂隨便找了個二樓的高座兒,拉上布簾子睡了一覺,夢裡撂倒了三頭驢,兩頭黑豬,還錘壞了一個沙袋,出了一腦門兒熱汗,總算發散出了這場無名的火氣。

他答應了乾爹來這裡照應一場,自然是不能走的。

而且乾爹好容易去趟家裡,他也不願意回去礙眼。

晚上天擦黑了,園子裡就開始上座兒了,先是些零零散散的客人,隨來隨走的,磕點兒瓜子,喝點兒茶葉沫子,看看臺子上耍花槍玩雜耍的、扮醜唱“單出頭”的,倒是確實比之前熱鬧有人氣兒了。

一直到過了晚飯時間,正經的客人才漸次入了場,樓上樓下的坐滿了,連過道上都臨時加了好些小板凳。

秦小樂不能再佔著地方了,在樓下的樑柱底下半靠著,看哪裡有了齟齬紛爭,就上前幫著排揎排揎。

等到唐迆上場的時候,場內已經擠的水洩不通了。

秦小樂還是第一次現場聽糖糖唱“雙玩意”,抱著手臂,歪頭看著臺子上那扮相清麗的人......漸漸也和底下的觀眾一般聽了進去,所以說賣相好的人,幹什麼行當都是吃香佔便宜的。

“馬前我把蒼天問,崔氏大錯怎鑄成?我本富家千金女,不該下嫁到蓬門!既然是下嫁到蓬門我情願,就應該荊釵布裙守清貧。秉什麼紅燭立什麼志,激什麼夫婿逐功名,富貴虛名多誤我。他讓我,誤把終身靠錯了人......”

一個支應茶水的小夥計擦著汗朝秦小樂擠過來,苦著臉急切道:“樂哥,今天這人爆了,這麼些日子,就今天人冒漾了!你瞅瞅,我實在走不開,你能不能幫我回去取點兒松子來?有客人點呢,我這兒都賣空了!”

秦小樂站直了身子,一點頭,“成,你招呼這兒吧,在哪兒呢,我去拿。”

小夥計聞言誠惶誠恐的作了個揖,“就在後院架子車上,有兩個筐,最上頭一個簸籮,裡頭就是松子,你都拿過來吧。”

秦小樂點點頭,也不多說話了,沒去後臺抄近路,照舊從正門出來,繞著路往後院去,他腿長,大步走起來飛快,也就不在乎這多出來的幾步路。

後院裡牆根兒底下一輛板車,那小夥計說得清楚,他取的順利,把整個簸籮抱在懷裡,正要原路返回,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跨過院牆,像長了翅膀一般,飛進了他的耳朵裡。

他突然同手同腳起來,慌亂中直接抱著簸籮踩上了板車,貓著腰,撅著腚,做賊似的往院子外頭瞧去。

就在他下巴底下,兩個人正相對而立。

顏清歡表情淡淡的,從小拇指上擼下一個紅瑪瑙的戒指,放在對面那人的手上。

那人......秦小樂看著眼熟,好像是乾爹手底下一個負責放貸的人,叫鐵頭,偶爾也幹點兒典當的營生,倒買倒賣的賺個差價。

只是這瑪瑙戒指,好像也並不大值錢。

所以鐵頭也沒大當回事,把戒指在掌心隨意掂了掂,就從懷裡掏出幾張錢來,遞過去,嘴裡不乾不淨的打趣道:“典當戒指捧戲子的,還真是頭回見,說句實在的,拿這錢買的花籃,送上臺以後,夥計收起來還是迴圈使的,莫不如直接把戒指扔臺上,運氣好,還能直接到了小鵲仙手上呢,也算是個念想。”

顏清歡裝好錢,不打算和他廢話,轉頭就要走。

鐵頭卻蹬鼻子上臉,討嫌的勾嘴笑著,“不是你吧?嗯?是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小娘們要捧小鵲仙吧?”

顏清歡眼神凌厲的回頭望了他一眼,“嘴乾淨點,那是我未婚妻。”

鐵頭不屑的笑了一下,卻叫那眼神震懾了些,沒再說撩撥的話,鬆垮的直等著對方走遠了,才朝著地面上啐了一口,“裝什麼裝,落魄了還裝相的,老子見得多了,什麼東西!”

月亮慢慢的,叫陰雲給掩住了好大一塊。

小銅錢毛毛愣愣的跑進後院,一打眼,嚇了一個激靈,覷著眼睛瞧了半天,才趕忙湊上前去,彎腰扶起坐在板車上雕像一般的秦小樂,手指頭在對方眼前晃了晃,“小樂哥?你怎麼了?園子裡等松子的客人都快打起來了,我還尋思去找你玩呢,夥計說你取松子這是取到關外去了,讓我來催催呢,你這是......魘著了?還是骨傷犯了?”

秦小樂喉間動了動,木訥的說:“沒事兒,累了,坐這兒緩緩神兒,我、我不過去,你送前頭去吧。”

“哦。”小銅錢伸手去接簸籮,扽了幾下,都沒接過來,眨了眨眼睛,直接去掰秦小樂緊抓著簸籮邊緣的手,嚇得叫起來,“小樂哥,你怎麼手這麼涼,抖得都能篩糠了!”

“沒、沒事,”秦小樂直接推開他,手一鬆,撒了一地的松子,“我有點兒喘不上氣兒,後腦勺發沉......”

“那你快去糖糖的屋子裡頭歇歇吧,別管了,前頭有我呢啊,放心!”小銅錢皺著眉,關切的把他往屋子裡頭扶,邊走邊碎嘴子似的嘀咕著,“怎麼就這麼不巧,你偏偏就犯迷糊,要不然去前頭,還能看看裘家那個表少爺,從上次嘎子山回來,你們還沒見過呢吧,還有他那個表妹,也來了,座兒裡就屬她叫喚的響,不說有錢人家的姑娘都矜持嘛,真是一點兒沒看出來,就說上次在你家吃肘子,我的天,那......”

他餘光一瞥,差點兒咬了舌頭,驚詫的看著黑暗中,秦小樂一雙眼珠子冒著藍光,直勾勾的瞅著自己。

“你說顏清歡是和他表妹一起來的?”

小銅錢直覺自己胳膊肯定已經被對方給掐禿嚕皮了,抽搐著嘴角,掰開那鐵鉗子似的爪子,“是......是啊......那姑娘買了十個花籃,我來時,正興奮的讓夥計給碼臺邊上了......”

“表......表妹......他......他們......”

小銅錢嚴重懷疑秦小樂有點兒要中風的先兆,尋思著是不是啥時候偷偷知會老姨兒一聲,領著他抓幾副湯藥吃吃。

不過他腦子裡想啥都是一陣兒,擔心完了秦小樂的身子骨兒,就又跳躍到另一幅畫面上,忍不住掩著嘴一樂,“那表妹長的也挺俊,就是有點兒傻了吧唧的,上次在你家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光繞著糖糖屁股後面轉,話裡話外的打聽他的家事,我都聽出來了,就是要問問他定沒定人家兒嘛,剛才你沒瞧見,在臺底下瞧著糖糖又嚎又叫的,感覺都恨不得把他團吧團吧吃了,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自己哥哥還能在跟前兒耐心煩兒的護著,要換個別的男人,誰能忍得下這個!”

哎喲媽呀!

秦小樂眼前一虛晃,腿軟的直接坐在了地上,突然仰頭看著小銅錢傻樂起來,“嘿嘿,我這突然就覺得順過氣來了,咱們一起園子裡送松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