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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患者(二十一)

劉茗臻面前擺著一個舊紙箱,裡面都是弟弟為數不多的遺物,從小到大各個時間節點的紀念物,是劉家父母聊以憑弔的一點念想。

留著,但又一直不敢直視,就那麼被寄放在車庫堆放雜物的最深角落,成了劉家三口人心裡最深刻的一道傷痕。

如今儘管傷口表面貌似結痂了,卻仍然是誰也不願意去觸碰的。

弟弟小時候就調皮,連耐心安靜的坐上五分鐘也不肯,看見書本就犯困,拿起鉛筆就走神兒。

劉茗臻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自己是學霸出身,大概一打眼,就能看出這個小兒子並不是個什麼會學習的好材料,更何況長女資質出眾,也算承繼了門楣,所以對小兒子乾脆採取了自由放養的態度。

劉母的想法簡單,兒子是個早產兒,在保溫箱裡睡足了四十天,小時候黃疸、肺炎、百日咳,啥毛病也沒落下,再長大點,水痘、痄腮,樣樣齊活,那還能指望什麼呢?為人母的心情,就盼著兒子一輩子健康平安也就算了。

父母縱容的態度可以理解,長姐劉茗臻卻對這個弟弟十分恨鐵不成鋼,小時候嫌棄他身子骨兒不結實,還暗自羨慕別的同學,能有個強壯的哥哥分外威風,每次弟弟伸著小手去抓她的衣襬,只要爸媽沒看見,她必然會狠狠的撥開對方。

等到再長大一些,也能理解點手足情深、血濃於水的意味了,但是性別不同,加上性格、愛好又是天壤之別,倆人之間實在說不出什麼貼心話,久而久之,弟弟對她也是敬畏比親近更多了。

一直到弟弟猝死在車裡,她才晦暗的回想起,從自己上大學,再到讀研、讀博,國內國外的折騰下來,自己和弟弟之間竟然有將近十年的回憶空白。

她自負的奔赴著自己的前程理想,總以為天長日久不必耽於朝夕,可這樣驟然的離別之殤,卻讓她慢下腳步,用了將近十年的時間,也沒能理順心中的痛惜與遺憾。

實在忍不住了,她才會妝容齊備的到弟弟的墓碑前,坐上一會兒。

只是一如往昔,姐弟倆也只是相顧無言。

紙盒裡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只有一個筆記本,是劉熠煬小學時候寫週記的作業本。

劉茗臻翻看了幾頁,沒想到十篇裡,倒有八篇,都是在豔羨她這個姐姐優秀,卻又不愛待見自己的怨念。

劉茗臻嘴角彎了彎,隨即眼眶突然一酸,眼淚不受控制的就落了下來。

她怕同事看見,趕忙起身往洗手間走去。

她剛剛拐過走廊,孟金良就從另一側走向技術科。

敲了幾下門,又見門沒鎖,孟金良便直接走進來。

他只是想來問問那個剜心兇手的行為動機,是否有在心理學方面站得住腳的理論支撐。

眼神隨意的瞟過了桌面上的筆記本。

孟金良好奇的翻開最前面的一頁,看到泛黃的紙頁上,歪歪曲曲的寫著“三年二班,劉熠煬,週記作業”的一行字,心裡一動,又拿在手裡向後面翻了翻......在靠近尾頁的位置,突然掉出一張紙條來。

紙條上的字跡並沒有比小學時候的長進多少,不過從筆力來看,已經是個成年人的力道了。

紙條最左側畫著一個簡筆的虎頭圖案,後頭寫著一行符號與數字交雜的小字,說不上來是做什麼用途的。

孟金良忽然放下手裡的筆記本,皺眉回憶了一下,突然牢牢的攥著那張字條,快步跑了出去。

這個特殊畫法的虎頭圖案,他是隱隱有些印象的。

當年他剛到市局,還跟在一個老刑警的屁股後面打雜,當時無意間看過那個老刑警家裡案臺上的資料,裡面就有這個手繪的虎頭......

一間半地下室改建的臺球廳裡,此時還尚未完全營業,只有幾個服務員在懶洋洋的打掃衛生。

領頭的一個染著一頭綠毛,穿著花裡胡哨的前衛帽衫,一張臉卻蠟黃臃腫,尤其兩個快耷拉到鼻翼處的大眼袋,讓整個人的精氣神兒生生被拖拽成了負數。

他沒動手,只是大幅度的翹著二郎腿,靠在一根長條木凳上萎靡不振的抽著煙。

狹窄的樓梯口,有人正在往下走。

綠毛眼睛一乜斜,生硬的喊道:“還沒營業,等會兒再來!”

不過對方卻不為所動,依然穩健的一步步走了下來。

受光線的阻礙,一開始綠毛還沒看清楚對方的樣子,待到看清時,趕忙站起身來,朝著那群年輕服務員呵斥道:“都給我出去,打掃底下那層去,沒老子喊,誰也不許出來!”

小服務員們打掃哪裡還不一樣,也沒人言聲,懶懶散散的拖著工具,往下層走去。

諾大的空間,頃刻間就靜下來了。

孟金良這才走下來,坐到綠毛旁邊的凳子上,自己掏出一根煙點上,側頭看了過來,“以前還是小綠毛,現在已經是老綠毛了,你倒是一直對這個顏色情有獨鍾啊。”

綠毛抬手抓了一下頭髮,僵硬的咧了咧嘴,卻沒有笑出來,“要想生活過得去,總得頭上帶點綠......不是,我說孟警官,你怎麼找這兒來了?你......這、這都多少年了,怎麼還......”

孟金良拿出煙盒朝對方示意了一下,“你也說了,這都多少年了,突然就想你了,來看看你。”

綠毛接過新煙,又不敢抽,彆彆扭扭的掛在了耳朵上,一臉的苦相,“你還是別想我了,我都恨不得你們市局的人,都當我死了最好,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最好,最好。”

孟金良眯眼打量了他一會兒,也不跟他套辭了,將那張紙條拿出來,手指壓著後面的字元,只把前面的一個虎頭露了出來。

綠毛瞄了一眼,一個猛子就竄了起來,趴在樓梯口往上下都看了看,才氣急敗壞的回來,彎下腰小聲說:“你要幹什麼?”

孟金良拍拍他的肩膀,又把他拽回到凳子上,小聲說:“你當年是我師傅的線人,給他提供了那麼多線報,破獲了那麼多案子,要是只說為錢,我是不相信的。”

“孟警官,你就別給我打什麼感情牌了,”綠毛被提起往昔,多少還是有些唏噓,“我是敬重老警官人品,我老孃要沒有......唉,不提這些了,可誰想到老警官突然出了意外,不過幸好沒人知道我做線人的事,否則連我也活不到現在了。”

孟金良的師傅,當年是如何破案的,孟金良彼時尚且青澀,並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的玄機,可是師傅的死,他卻是記憶深刻的。

雨夜,自家屋子裡,熱水器漏電,就那麼被電死在了浴缸裡。

提起這個,兩人都有些沉默。

“你的意思是,我師傅當初的死,並不是因為意外?”孟金良隱隱感到對方未盡的言下之意。

綠毛連忙揮手,“你別挖坑埋我,我什麼意思?我沒有意思!”

孟金良時隔這麼久登門,原本也並不是為了難為他,而是有求於他,見對方態度疏離而堅決,也不好再深究,只說:“我今天沒別的,只是想來找你問問,”他手指在虎頭上點了點,“這裡面有沒有人認識一個叫劉熠煬的,能不能和我見見?我就想瞭解點他生前的情況,別的什麼額外的意思都沒有。”

“生前?又是一個死了的?”綠毛不情願的站起身,“孟警官,你就別難為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到了如今還是光棍漢一條,吃了上頓沒下頓,都慘成這樣了,還不能放我一條生路嗎?”他弓著背,朝樓梯處一指,“你慢走!”

孟金良無法,只好站起身來,經過綠毛身邊的時候,將一沓鈔票塞進他的口袋裡,斂著眼睛說:“什麼時候真想吃了上頓有下頓,再來找我吧,我起碼能讓你好好吃上三年的飯。”

“等等!”眼看著孟金良已經走到樓梯口了,綠毛捂著口袋裡的錢,狐疑的又叫住了對方,“支隊現在預算這麼充裕了?”

孟金良勾起嘴唇笑了一下,轉過頭說:“是我個人的預算,也是我個人的事情。”

這......圍繞私人恩怨,那在江湖上倒不至於犯太大的忌諱,綠毛愈發遲疑起來,半天憋出一句話,“給現錢嗎?”

孟金良點點頭,“不連號現金,另外那個人,我給一樣的價碼。”

“那......”綠毛眼睛眯了一下,狠狠的咬住了嘴唇,來回來去的踱步,突然轉身往裡面走,“那你別走,要是開車來的,就在車裡等一會兒,行不行的,我一會兒就給你個準信兒!”

孟金良不再逗留,轉身走出了地下室,坐回了車裡。

等了一個多小時,車窗突然被敲了敲。

綠毛拽開車門,探頭說:“我只負責聯系人啊,裡面的事情一點不知道,你也知道,有時候知道的越多,離鬼門關就越近,所以一會兒那人說什麼,說的是真是假,我可全都不負責任的。”說著,遞了張紙巾過去,上面有一個潦草的手寫地址。

孟金良衝他點點頭,按照紙巾上的資訊,將車開到一個街區之外,一個半荒廢的體育場的地下停車庫裡,不多時,一個戴著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弓腰縮背的從後門上了他的車。

花園街派出所。

秦歡樂剛出了警回來。

天氣熱起來,在外面奔波的勞苦就像落了潮之後的蚌殼,藏都藏不住。

他皮膚目測著又黑了一個度,老遠一瞅,更像個電線杆子了。

茶缸子裡還有黑枸杞泡的半杯水,他一揚脖,連湯帶料的全都喝了。

電話突然響了,他接起來還沒挨近耳朵,就聽裡面孟金良的聲音傳來,“老秦,你到市局門外等我,不用進去,就在門外,我要和你說點事情!”

“什麼事情啊,這麼急嗎?”秦歡樂一愣,“可我沒和所裡打招呼,這人手估計調配不開啊,你在哪兒呢?要不你上我們所裡來說?”

孟金良聲音更低沉了,“我現在正要去個地方,確認一件事情,你先別問了,也許幾個案子,都快要水落石出了!你去市局外面等我,見面詳聊!”

秦歡樂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對方已經結束通話了電話。

寥寥幾語,雲裡霧裡的,秦歡樂將孟金良的話反覆想了想,心頭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長腿一邁就朝外面跑去。

一出門撞上了潘樹,他自己一個踉蹌,還不忘先扶住了秦歡樂,詫異道:“這是出什麼事了?有任務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是,潘哥,是市局那邊有急事,”秦歡樂焦躁的舔了舔嘴唇,“你幫我請個假吧,我來不及了,得趕快過去!”

“行行,有我呢,你快去吧,誒,誒,慢點兒,看著點兒路!”

秦歡樂招了一輛計程車,火急火燎的奔到市局門口。

依照老孟說的,也不敢進去,只在街對面遠遠的一顆粗壯的楊樹後頭蹲著,不時探頭探腦的觀望一下市局大門口的情形。

可這一等,就是三個多鐘頭過去了。

從烈日當空,到日薄西山。

期間無數次給孟金良打電話,都是轉接語音信箱......

秦歡樂越來越焦躁,實在等不及了,捶打著發麻的腿站起來,突然發現市局院子裡一陣騷動,湧出的人群裡不僅有支隊的一眾人,居然還有肖局。

他小腿忽然就有點兒轉筋,腦袋忽悠了一下子,勉強扶助了身旁的樹幹站穩,哆嗦著手給龔蓓蕾撥了一個電話。

龔蓓蕾倒是沒鬧脾氣,痛快的就接了起來。

可是下一秒,他就見龔蓓蕾偏離了人群,背身到了一個無人的地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老秦,你在哪兒啊,老秦!”

“怎、怎麼了?”秦歡樂連問話的聲音都透著虛。

龔蓓蕾已經蹲了下來,眼睛埋在臂肘裡,“孟隊開車,從高架橋衝破圍欄摔了下去,恐怕......恐怕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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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歡樂一股血氣衝上了腦門兒,也顧不得別的了,拔腿就往市局門口跑。

迎頭撞上肖局的車正要出院子,司機一個剎車停住了車。

車裡的肖局看著趴在自己車頭的傻小子,嘆了一口氣,按下車窗衝著秦歡樂喊:“要一起去醫院,就趕快上後邊找人搭個車,趴我車前面當車標呢?”

龔蓓蕾已經抽抽嗒嗒的跑過來,扯著秦歡樂的袖子,上了自己的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