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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象無間(三十一)

“顏老師?顏老師!”

晚上隊裡有個同事過生日,大規模聚餐沒時間,就將生日宴改成了“加油餐”,就近找了家烤肉店,大家吃吃喝喝上兩個小時,掐點兒再返回單位里加夜班,簡直完美。

秦歡樂心裡有事,藉故就遁了,跟著大部隊一起出了市局大門,腳下拐了個彎,滋溜就鑽進了計程車,一騎絕塵的衝回了家。

不過顏老師沒有給他發資訊,通告有晚上的課程安排啊,通常這種情況,他應該這個點鐘已經在家了才對的。

進了房間,他一間間的推門去看,卻並沒有看見顏司承的身影。

顏司承並不是個粗心的人,只是他的體貼與細緻常常是不動聲色的。

秦歡樂吹了聲口哨,一邊撥通了顏司承的電話,一邊向大門口走去,打算到門口迎一迎對方。

軟底拖鞋落地無聲,他在狹長的走廊裡剛走了幾步,忽然聽見了身後某個房間裡,傳來了一聲悶響,隨即,他無比熟悉的手機鈴聲,也響了起來。

秦歡樂瞳孔一縮,目光瞬間變得凌厲起來,悄悄脫下鞋,赤腳循聲向後走去。

顏老師家裡的構造,複雜的誇張,他並沒有一一去探看過,按照顏司承自己的說法,就連他自己,也並不十分熟悉一個人生活所需的空間畢竟有限,所以連秦歡樂搬過來後,也不過是在有限的幾個區域裡活動而已。

深邃的走廊節節亮起了燈光,映照著秦歡樂矯健的身形。

他不怕別的,就怕顏司承此刻是身不由己,或是有口難言,遇到了難以描述的危險。

春叔家的畫面再一次在他腦中上演。

難道武正凱已經厲害到能夠悄然潛入朗華了?

手機的聲響戛然而止。

秦歡樂頓下腳步,也終於確定了聲源的位置——在顏司承的衣帽間裡,這房間並不荒僻,使用率很高,他也比較熟悉......如此看來,倒還不算是最不利的情況。

他將手放在圓形的門把手上,輕輕的一轉,門無聲無息的開了個縫隙,感應燈瞬間明亮起整個室內空間。

秦歡樂戒備的走進去,從門邊順手摸過一個長條形的鐵質裝飾品,緊緊的握在手中。

兩壁的巨大衣櫃都是透明的,裡面的衣服都按照顏色和材質分門別類、排列整齊,中間一個陳列櫃,平鋪著領帶、手錶、袖釦等飾品,通體並沒有可供人遮身的視覺死角。

秦歡樂掏出手機來,再次撥通了顏司承的電話。

突兀的鈴聲忽然自身後傳來。

秦歡樂肌肉緊繃,條件反射的舉起手中的鐵藝就向身後砸去!

可待看清來人,他的胳膊又空中一個急剎車,收了全力,好懸沒閃著肩膀。

“顏老師?”秦歡樂怔怔的看著自己身後的顏司承,眼風向後一掃,不禁暗忖,剛剛自己進來後,可供棲身的,恐怕只有門後的角落了,但顏司承為什麼要避著自己,藏身在暗地之中呢?這太不正常了。

他眼睛緊緊盯著對方,不放過任何細微的可疑之處。

生生死死經歷過這麼多回了,他不信這世間還有誰,比自己更瞭解眼前的這個人。

顏司承尷尬的一咧嘴,“你、你回來了。”

秦歡樂故作隨意的說:“多大的人了,你跟我這兒玩捉迷藏躲貓貓呢,心臟不好的都能讓你嚇出個好歹來。”

“哦,我......正、正打掃呢......”顏司承的聲音無比艱澀。

秦歡樂看著對方那雙暗淡無光甚至隱隱泛著黑氣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斂下眼睛,掏出煙盒在手裡掂了掂,“那還真是辛苦了啊,打掃衛生......”他斜挑著眼皮看對方,“不過你是不是打掃錯地方了?這層樓,不是你該上來的吧?”

“顏司承”的臉色瞬間大變,周身的戾氣再也壓制不住的瀰漫出來,圓瞪雙眼看著對方......

秦歡樂也不知道對方到底姓甚名誰,不過前一晚他才近距離接觸過這一樓的魂魄,這偏激青年的特徵太過明顯,讓他想忽視都忽視不過去。

他語氣不知不覺的增加了一份嚴厲,對方居然敢侵佔顏老師的肉身,讓他叔可忍嬸不可忍!“誒,趁我沒有發飆之前,你痛快的給我出來,昨兒不是答應你了嘛,你是聽不懂我的話嗎?”

偏激青年打擺子似的抖著身體往後退了兩步,“我就是等不及,來找姓顏的問問,誰想到他身體這麼弱,我說進來就進來了......不過既然已經進來了,就、就借我用用唄,讓我出去透透風,又、又不會讓他少塊肉......”

這幾句話,讓秦歡樂大為震驚。

顏司承最近到底是怎麼了?如果他真如眼前這個青年所說的,這麼弱......那他別說“坐擁”這一棟樓的亡靈了,單單就這些年,他隻身在外遇上的那些孤魂野鬼,都能把他生吞活剝個八百回了。

秦歡樂儘量泰然自若的朝那青年一伸手,“趁著我好好說話,你可別跟我賽臉啊!你麻溜的出來,咱們既往不咎,要不然,可別怪我不客氣!”

見好說好商量的是不成了,青年也變了臉,轉身就向外跑去,“你他媽的和姓顏的一個德行,借我用用怎麼了,讓我出去看看,我就看一眼......”

秦歡樂身體素質槓槓的,可比這生前不愛運動的宅男好了不是一點半點,他從後頭幾步竄了上去,一手按住對方的肩膀,一手擒住對方的手腕,就想把這條胳膊先卸了扣......等等,可這畢竟是顏司承的身體啊,他實在是下不去手,按住肩膀的那隻手順勢往前一攬,又想來個過肩摔......不行啊,這地面太硬......

那青年見被攔著去路,趁著他停頓的空隙,掙脫出來又向回跑,不管不顧的推門就衝進了一個房間。

正是顏老師的臥室。

這臥室是有窗戶的。

秦歡樂追進去,就見那青年已經扒在了視窗,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卻好像被什麼阻擋了一下,猛的被推了進來。

“你要幹什麼!你下來!”秦歡樂是真急了。

這裡到樓下少說也有十幾米的距離,真要摔下去,往輕了說折胳膊斷腿,往重了說摔成肉餅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遭一場活罪必然是免不了的。

那青年卻帶了幾分歇斯底里,彷彿把這當成了唯一的機會,高聲喊道:“你不讓我從大門堂堂正正的走出去,我就只能從這裡跳出去了,我知道宋子嫻就是因為執念夠重,才從這樓裡跑了出去,我只要堅持執念,也一樣可以出得去!”他說著,又向外探身。

“等等!你聽我說!”秦歡樂咆哮如雷,“你是不是傻!你知道宋子嫻出去之後是什麼下場嗎?魂飛魄散!找都沒地方找去,灰渣子都不剩一塊了!你是想步她的後塵嗎?你還有父母,父母在不遠遊,你這個自私自利的不肖子孫!”

他真的已經有點兒口不擇言了,自己說點兒啥,完全都不過腦子了。

青年嘴角抽動了一下,眯著眼睛道:“第一次聽人說,父母在不遠遊是他媽這個意思哈,你這些大道理,還是留著我出去之後再說吧,還有,別說宋子嫻怎麼怎麼不好,在我看來,能走出這個牢籠,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幾乎已經找到了一個一撒手就能全身墜樓的絕佳位置,雖然依照剛剛的情況,他的魂魄大機率會在身體跌落的瞬間被“擼”出來,繼續禁錮在這房子內,可顏司承的身體可真就算徹底交代了。

秦歡樂頭大如鑼,暗恨自己以前怎麼沒和省廳的談判專家們好好學一學談判技巧。

他快速的往後跑去。

他這一反向操作,那青年反而有些好奇的暫停了動作,審慎的觀察著他的反應。

秦歡樂從牆邊的書桌抽屜裡,劃拉了半天,才在一堆雜物的最下面,撈出了一個筆記本,也顧不上看裡面的內容,直接稀里嘩啦的翻到一張空白頁,撕下來一張紙,舉在手裡,朝那個青年揚了揚。

“宋子嫻是悄悄跟著我才跑出去的,我能帶你出去,用這個就行!你這麼作死的往下跳,就算把顏老師摔出個好歹來,你也一樣離不開朗華大廈半步!你這叫飲鴆止渴,你自己想,你雖然一直埋怨顏老師沒有幫你們想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可如果他真的出了問題,你們,你們這一屋子的魂魄,難道還會有什麼別的指望嗎?”

青年顯然被說動了,也知道這是竭澤而漁的下下策,自己真能逃出去還好,要是真的如秦歡樂所說,不僅沒出去,還傷了顏司承,那這罪過可就大了,那些鄰居還指不定會怎麼責罵自己呢。

他心裡打了退堂鼓,氣勢上就軟了下來,眼睛來來回回的瞄著秦歡樂手裡的那張紙,狐疑道:“就一張紙,你真的能帶我出去?”

“能是能,但今天不能。”秦歡樂挪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為什麼?”

秦歡樂冷笑了一聲,“你趕緊出來,得等我確定了顏老師的安全,才能合計這事的可行性,否則被你威脅著,我可沒這個心情,我......”

他一抬頭,忽然愣住了。

他此刻坐的位置,與窗臺之間,剛好隔著從春叔家搬回來的那塊玻璃。

此時玻璃擺在木架子上,剔透明亮,並沒有與第一次看見時有任何分別......只是透過這塊玻璃,望向視窗的青年,居然看見的,真的就是那個青年的樣子啊!

不再是顏老師的臉,也不再是顏老師的身體......

見他久久不說話,青年後反勁兒似的有些理虧,也有些膽怯,他每次情緒來了,總要鬧幾場的,別說他自己了,就是他爸媽也早都習慣了,如今那股不管不顧的激憤慢慢淡化了下去,總這麼僵持著也不是個辦法。

青年遲疑著從窗臺上跳了下來,撓撓後腦勺兒,彆彆扭扭的走到床前躺好,才一使勁兒,將自己的魂魄從顏司承的身體裡掙脫了出來,聊勝於無的對著秦歡樂恐嚇了一句:“你別騙我,我可等著呢!”說完,就直接矮身向下,沒入地面,消失不見了。

然而又過了許久,秦歡樂依然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宛如石胎泥塑一般,一動不動。

他的眼睛如乾涸的河床,皴裂出無數淋漓的傷口,每看一眼,都是錐心的割痛。

他的臉孔風化成了千年斑駁的壁畫,心臟凝滯無法跳動。

他甚至懷疑,自己會不會就被這樣......被活活痛死......

隔著這塊玻璃,他看到仰躺在床上的顏司承安靜的沉睡著,只是再沒有了如畫的眉眼,幼滑的肌膚,纖長挺拔的體態,溫潤和煦的氣質......都沒有了,都沒了!

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個身形佝僂、滿面褶皺、青筋畢現、風燭殘年的......百歲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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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歡樂鼻酸的難以抑制,忽然站起身,發瘋了似的越過那塊玻璃屏障,到床前俯身去看......啊!依然是他青年模樣的顏老師。

可內裡呢?

難道春叔窮其一生找到的,就是這樣的“真相”?

然而秦歡樂一瞬間被巨大的情感衝撞的頭暈目眩,還無法更縝密的分析這一切,他腦中揮之不去的,只有顏司承垂垂老矣的形貌姿態。

他不敢驚動對方,捂著胸口跌跌撞撞的往後退,中途卻忽然膝蓋一軟,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手邊是他剛剛著急哄勸那青年時,隨手扔在地上的筆記本。

隱隱約約的,他記得顏司承好幾次對著這本子發呆。

心中似有通感,他慌亂的撿起那只筆記本,從頭翻到有字跡的頁面。

那乾淨俊逸的字跡,清晰皎潔,一筆一畫,彷彿使人可以想見顏老師書寫它們時的形貌姿態。

“如果有一個人對你笑,帶著幾分痞氣,幾分虔誠,幾分小心翼翼,那麼他的名字,應該叫作秦歡樂。”

“如果有一個人總是喜歡和你聊美食,目光無所不在的追隨著你,時時無法控制的想要靠近你,那他應該就是秦歡樂。”

“在他身邊,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雖然至今你仍然沒有完全習慣。放心,他是個可以被你全心信任的人,假使你因為忘記一切而略感脆弱,那麼他也是一個可以被你坦然依靠的人。”

“當你不知道要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的生活,只需把自己託付給他,他一定能承載著你,帶你去走接下來不知通往何出的漫漫前路。”

“你們經歷過什麼都不重要了,你可以叫他秦歡樂,也可以叫他小樂。”

“他,會永遠和你在一起。所以,別怕。”

悲傷,淺淡的,痛徹肺腑,又是令人欣慰的。

顏司承曾經為了彌補他魂魄的缺失,甘願自我詛咒。

與心悅之人,縱使四目相視,也永不能相認。

這樣狠絕不留餘地,才使他成了如今人模狗樣的自己。

可他偏偏不知足,得隴望蜀的想要得一人心,恆久相守......卻粗枝大葉的根本沒有發現,因為自己的貿然接近,讓對方再次敞開了心扉接納,可後果,卻是遭到如此迅猛的反噬。

縱是淡然如水的顏老師啊,他還常常私心不滿,嫌棄對方是籠燒不旺的柴炭。

可哪裡知道,顏老師那點點星星之火,卻無不是在焚燒著自己時完成的。

他欠他的,真是生生世世,也抵償不完了。

他哽咽著,深吸了一口氣,雙眼紅腫的像金魚,傾身上前,額頭相抵。

顏司承輕輕的睜開了眼睛,卻有些迷濛的虛弱,含混不清的說:“你回來了。”

秦歡樂吸了一下鼻子,咧出一個燦然的笑,輕聲說:“我還要回去加班,你接著睡吧,睡醒了,我就回來了。”

顏司承“嗯”了一聲,任由秦歡樂給他掖了掖被子,面色青白的接著昏昏睡去。

秦歡樂晦暗的眼色倏然一變,雙唇緊抿成一條堅毅的線,雙拳緊攥,大步向外走去。

市局裡此刻正是熱鬧非凡。

聚餐的餘熱猶在,有同事打包了蛋糕,正在給值班沒去的同事分切。

秦歡樂陰沉著臉走進大樓,龔蓓蕾老遠瞧見,端著一盤蛋糕跑了過去,“老秦,你去哪了?明明看見你和我們一起走的,怎麼到了飯店就找不著你影了?”

她離得近了,自己心裡先打了個突突,沒想到秦歡樂居然是這麼個狀態。

秦歡樂完全沒有理會她的意思,徑自走到小吳的桌子前,翻看著上面的關押記錄。

“老秦?”龔蓓蕾在後面怯怯的叫了一聲。

秦歡樂放下記錄,轉身向羈押室走去。

看守的同事看了看他,“提審?”

“不提審,我進去,問幾個簡單的問題。”秦歡樂臉色駭人。

那同事猶豫了一下,“那也得小吳批個......”

“先登記我的名字,著急,回頭給你補。”秦歡樂強勢道。

“那不行......要不,給他打個電話吧,我記錄一下。”同事說著,用座機撥通了小吳的電話,並按了錄音鍵。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小吳也全然不在意,還當秦歡樂是忽然又想到了什麼重要線索,不假思索的就讓那同事先給他開門,自己過後再補送手續。

秦歡樂走到羈押室門前,示意同事開門。

同事也是好心,小聲道:“這是殺人案的嫌疑人,你還是要注意自身安全,就在門外面問吧。”

“一對一還顧不了自己的安全,我也不用幹這行了。”秦歡樂冷冷的說。

那同事見對方不領情,多少有些不太高興,也不再說,直接打開門,等他進去,又從外面鎖了門。

靠在牆角,半合著眼睛的康鋒,微微睜眼,朝逆光的方向瞥了一眼,粗略看出是秦歡樂,便不屑的側過頭去,閉上了眼睛,一副完全不想理睬的樣子。

秦歡樂緩緩走上前去,蹲身下來,他寬厚的背影完全將康鋒覆蓋在了自己投射出的陰影中,門外看守的同事從這個角度望進去,完全沒發現任何異常。

可在同事看不見的角度裡,康鋒卻霍然睜開了雙眼,只感到脖子被秦歡樂不留餘地的遏制住,完全阻斷了所有氧氣的進出,整個腦袋迅速的充血漲紅。

可康鋒也沒有慌張,僅僅在短暫的錯愕過後,就倔強的直視著秦歡樂。

兩人面上盡皆兇相,無聲的對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