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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華大廈(五)

“說什麼呢?這麼熱鬧?”

幾個人的對話被突然打斷,門口走進來一個便裝下顯得有些輕微發福的中年男人,正是他們的肖局長肖延生。

肖局其實也不是專為來看秦歡樂的,確實是剛結束在附近的一個飯局,講求效率的順路過來慰問下一線負傷同志。

若再往更深處挖掘,這提前取證科一直算是個假一線,自打成立以來還從來沒遇到過什麼危險,如今這整合精簡的訊息剛一傳出來,秦歡樂身上就掛了彩,不得不讓肖局保持警惕,懷疑這中間是不是有苦肉計的成分。

他“嚴肅活潑,團結緊張”的走進來,說了幾句客套話,重點觀察了一下秦歡樂同志的傷情,發現確實還算貨真價實,心裡石頭落了地,酒勁兒也就放肆的湧上了頭。

肖局草草準了他幾天病假,正要往外走,又回頭招呼著那兩個剛宵夜完,嘴角還掛著油的下屬,“你們倆別坐著了,平時感情再好也不在這一時,病人需要休息靜養,才能好的快。行了行了,那個小龔自己開車吧?厲寶劍,不是我說你啊,你好意思讓一個女同事開車送你回家嗎?這個點兒也不好打車了,公交車都停了,我的車在下面,正好讓王司機捎你一段兒吧。”

厲寶劍正擔心這事呢,連忙答應了,又怕肖局反悔,催著龔蓓蕾起來收拾了外賣湯水,提著就往外跑。

反倒把肖局晾在了後頭,無奈的搖搖頭,最後對秦歡樂囑咐道:“好好休息吧,別想太多。”

這一句別想太多,留下了無限的遐想,讓秦歡樂徹底清靜下來後,躺在病床上就止不住的開始想。

不知道是不是他精神過敏,門口總有影子,一晃又一晃。

他沉得住氣,沒一會兒,那影子自己先忍不住了,探著頭走進來——是護士站值夜班的小護士。

她兩朵蘋果紅印在顴骨上,長得也挺清秀的,羞羞答答的看一眼秦歡樂便低下頭,又止不住的再抬起來看一眼,弄得秦歡樂自戀的都快要抑制不住吹口哨了。

就在他陶醉於自己的人格魅力中不可自拔的時候,就聽見那小護士靦腆的說:“秦警官,您好好養著,我希望您快點好起來。”

秦歡樂完全忽視了自己此刻的扭曲造型,做了個自詡風流倜儻的表情,儘量使眼角眉梢都帶了風情,要是身體條件允許,都恨不得倚著門框掏出小手絹來搖一下了。

他邪魅狷狂的笑道:“謝謝你關心啊,小美女,有你的貼心照顧,肯定比什麼藥都見效!”

小護士臉更紅了,輕輕的“嗯”了一聲。

兩人都沉默了......

嗯......這就有點尷尬了。

秦歡樂的聊騷實踐一向僅拘泥於第一步,若對方還有想要繼續深化下去的意向,他這邊基本上就秒慫了,也不怪龔蓓蕾總是人身攻擊,說他是個“銀樣蠟槍頭”。

秦歡樂誇張的清清嗓子,“那個,還有什麼事兒嗎?”

小護士頭更低了,半晌才說:“秦警官,我看了病歷,您的傷不太重,其實回家靜養也成......嗯,您看方不方便,再住個一兩天就出院呀?”她抬起頭,充滿期冀的望著秦歡樂,“您也知道,咱們市的醫療資源太緊張了,住院都得提前排號的,本來我姥姥都定好您現在躺著的這個床位了,結果......您這不是因工負傷嘛,醫院領導就把您加塞兒夾進來了。”

小護士挺不好意思的,說完又補償性的上前給秦歡樂掖了一下被角,才轉身跑了出去。

秦歡樂此刻躺在病床上,實在覺得訕訕,突然就有了一種自己佔了別人家的茅坑,還拉不出屎的感覺。

不說也不覺得,一被捅破,就開始如躺針氈,既然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索性咧著嘴坐起來,胡亂套上自己的羽絨服,溜著牆根兒出了醫院。

雪終於停了,冷空氣猝不及防吸進來,扎得人肺疼,可盞盞路燈卻都是橘黃色的暖光。

路上往來車輛行駛的極為緩慢,整個城市像被按了慢放鍵。

秦歡樂那只打了石膏的腿,行動不太便利,踩在地面上還有點兒打滑,好幾次踉蹌,差點沒摔倒。

他想了想,貼著路邊的花壇坐下來,從光禿禿的凍土裡撿起半塊碎磚,捧著自己的腿,一下一下的敲打上面的石膏。

旁邊路過幾個年輕的大學生,驚訝的舉著手機邊衝他錄影邊大叫:“哎喲,快看,這哥們兒玩兒自殘呢,別想不開,再砸我們報警了啊。”

秦歡樂頭也不抬的說:“我這是假肢。”

等幾個吃瓜群眾走遠了,他終於敲掉了自己腿上最後一塊石膏,活動活動腳丫子,把一直提在手裡的鞋扔在地上,光腳往裡一踩,嚯,真是透心涼心飛揚!

他漫無目的的走著,雖然沒帶腦子,只想文青的做一回這個城市午夜迷情的旅人,可是一雙腳卻自發的老馬識途,彎彎曲曲的引著他去了市局旁邊的一間小酒吧。

這酒吧規模不大,常年空曠,人也不多,不知道老闆是真能靠情懷賺錢,還是家裡有幾棟樓可以收租,不指著這一家店養家餬口,總之因為價格便宜,局裡好些人下了夜班,都願意來這裡喝幾杯。

秦歡樂在吧檯坐下來,點了杯啤酒——別的他也喝不起。

就聽大門被拉開,玻璃門上貼著的一圈金色小麋鹿,個個嘴裡叼著一串小鈴鐺,隨著開門的動作撞擊在掛著薄霜的玻璃上,發出一陣清脆又嘈雜的聲響。

可不,快到西方的聖誕節了。

對於延平的大多數人來說,有沒有信仰是一回事,商家能藉此搞促銷,工薪階層能藉此愉悅一下貧瘠的精神生活,情侶們能藉此搞個浪漫,孩子們能藉此多些儀式感......也就足夠了,至於這節是什麼來歷,其實誰也不那麼真的關心。

此時走進來的也是個熟人。

他頭髮用了髮膠,一絲不苟的向後梳著,長得挺精神的,穿一件短款的黑色貂皮大衣,腋下夾一隻棕色小手包。

這人是市局刑偵支隊的副支隊長孟金良。

他家經濟條件不錯,父母是做糧油生意的,在警隊一向出手大方,業務能力也強,雖然和秦歡樂警校時是同班同學,可如今人家“大鵬展翅因風起,扶搖一日九萬裡”,兩人無論在職級還是名聲上,早已謬之千裡了。

孟金良也是看案卷看到現在,想喝杯酒解解乏再回家,一進來看見腦袋上纏著紗布的秦歡樂,倒也有幾分詫異,徑直走過來,坐在了秦歡樂的旁邊,“喲,在局裡就聽說你掛彩了,還想去看看你,沒想到還能來喝酒,不錯,那證明沒事了啊。”

秦歡樂奉獻出一個油膩的笑臉,“喲,老孟啊,這個點兒了,還奮鬥在為人民服務的第一線呢?和你們比,我這點小傷算什麼?輕傷不下火線嘛!”

“行,豪情壯志不減當年啊,咱倆也好長時間沒坐下一塊喝酒了,今天就是我請客啊,不許和我搶!”他抬手,直接讓服務員給新開了一瓶威士忌。

對於被請客這種事,秦歡樂從來不假惺惺的推拒,他從善如流地親自抱著冰桶給兩人杯裡鏟了冰塊,舉起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燈光下照了照,才舉過去和孟金良碰了個杯,“先提前預祝一下吧。”

孟金良嗔怪的“嗨”了一聲,杯子卻舉過來和他撞了一下,“還沒下正式通知呢。”

都說八卦最盛行的兩大單位,一是學校,一是醫院,因為女性員工多,又密集,私下裡張家長、李家短的,最愛傳閒話。可其實男人多的地方也一樣,誰讓人類的文明進步發展最初,都是由八卦帶來的呢。

局裡原來的刑偵支隊支隊長,被借調到省廳去了,眼下孟金良即將接任支隊長的事情,幾乎已經板上釘釘了。

“下不下正式通知有什麼,以後就得叫孟隊了!先說好,孟隊可得多提攜,可千萬別給我們小鞋穿吶......嗨,只怕也穿不著了,”秦歡樂撇撇嘴,“我們科要被精簡掉了,搞不好全窩端去弄戶籍。”他“嘖嘖”兩聲,喝了口酒。

孟金良神色沒變,眼底卻略微見了些尷尬,他也抿了一口酒,嘴角微微噙著些刻意的笑,眼瞼垂下去盯著自己的杯口,“不錯,是我和肖局建議,把你們科撤銷掉的,你心裡怪我也......”

“不怪不怪......”秦歡樂連忙打斷他,“畢竟是那麼多年睡在我上鋪的兄弟了,這叫同袍、同窗......嗨,不管同什麼吧,反正我不會怪你,就算我眼睜睜看著你害我也不能怪你,你還不知道我嘛,我沒那麼小心眼兒。”

說不怪是假的,不過確實也沒有多怪,若是真讓他打心裡恨上一個人,他真會連話都懶得多說一句,更不會這麼外露的往死裡擠兌孟金良,一來覺得兩人曾經是朋友,就算後來有了點差距,可心理上感覺關係依然比旁人親近,二來確實是自己科室的業績太寒磣,怨不得別人,畢竟他又不是那種喜歡一出事就甩鍋的人。

孟金良搖著頭笑起來,兩人舉起杯,撞了一下,又各自喝了一口。

孟金良把手搭在秦歡樂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兄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確實是想拉你一把。”

“拉我還是推我?”秦歡樂不正經的乜斜他一眼。

“行了,”孟金良捶了他一拳,“還沒完了?你聽我說,你的業務能力是有的,別說你,你們科室的三個人,我都是心裡看好的。只是你們之前做的工作,跟我們支隊這邊確實有重疊,很多時候沒有幫忙,反而成了掣肘。但是我也說句公道話,我們這幾年裡偵破的各大案件,多多少少確實也少不了你們的幫助。所以我想,與其咱們兩下裡這麼隔靴搔癢的,不如趁著這一次我上來,直接把你們要到我們支隊來,咱們一起合作,好好大幹一番事業,怎麼樣?”

他餘光覷著秦歡樂,見對方沒什麼反應,又低聲解釋道:“老秦,你別小看了戶政科和報警中心,都是一線的工作,而且比我們更瑣碎,更需要踏實和細緻。你們三個人現在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氣兒都太浮躁,我想讓你們先過去沉一沉心思,理一理思路,這樣再到我這兒,就更方便開展工作了。”

這話單個兒拎出來,每個字都沒毛病,可組合在一起,就讓秦歡樂心裡不是滋味了。

這可不像是朋友之間的聊天,也不是同學之間的友誼,而是一個成功者對一個失敗者人生道路上的勉勵和指導了。

對方字裡行間越是表達的隱晦,就越讓他感到難堪。

他怎麼了,他覺得自己過得挺好的啊!

大概看出了他眼中的不服氣,孟金良再次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與誠意,幾乎已經算作是苦口婆心的勸道:“老秦,你不能再這麼著了!老話說,三十而立,咱倆同歲,今年都三十二了!你瞧瞧你這感情生活也沒著落,事業也......別人浪蕩著行啊,可你呢,你不行啊!真不能再這麼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了,我私下裡想想都替你著急!你說在這世界上,你還能靠誰?你畢竟是個孤兒,你沒辦法像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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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歡樂突然哼笑了一聲,舉起酒杯又和孟金良撞了一下,仰頭一口將殘酒都吞了下去,舌根微苦的刺激瀰漫上來,他親暱的攬住孟金良的肩膀,嘴唇直貼到了對方耳廓上,才輕聲說:“老孟,你記不記著,就是咱們讀警校那會兒,住你旁邊床那哥們兒,他也說過一次我是孤兒,然後怎麼著來著?好像是被我打得滿地找牙吧?據說現在開保安公司有錢了,換了一口漂亮的烤瓷大白牙,不過有點可惜,這輩子都啃不了螃蟹了。”

他惋惜的向下撇著嘴,搖著頭,滿臉深切的遺憾。

孟金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再如剛才那麼熱絡了,緩緩站起身來,對一旁的服務員說了句“記我賬上”,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秦歡樂,突然說:“老秦,不如咱們打個賭吧。”

“打賭?行啊。”秦歡樂嬉皮笑臉的抬頭斜看著他,眼裡已經帶了點醉色,“你說怎麼賭?”

孟金良頓了頓,“咱們各自努力吧,就拿手上這案子說事兒,看看咱倆誰能找到偵破案子的關鍵性證據,行嗎?”

秦歡樂戲謔道:“時間不允許啊,你這就有點耍賴了。”

孟金良道:“肖局那邊,我去和他講,案子完了,再說你們科的事。”

“牛!真牛!”秦歡樂豎起大拇指,朝對方比了比,“那就這麼定了,咱們證據上看!慢走!”

“再見!”

“不送!”

一直到再次聽見門響,秦歡樂才坐直了身體,飲盡了杯中酒,朝服務生打了個響指。

服務生連忙走過來,“怎麼了先生,還要點什麼?”

秦歡樂換了一張放蕩不羈的笑臉,手指在吧臺上點了點,“再來兩瓶黑方。”

服務員迅速拿過兩瓶全新的酒,正要問需不需要開啟,就見秦歡樂一手接過一瓶,拿羽絨服裹著抱進懷裡,朝服務員挑著眉一抬眼睛,“記剛才那人賬上,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