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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華大廈(六)

第二天一大早,市局裡除了剛下夜班的人,就數秦歡樂出現得最早了。

他特意捯飭了一下,弄的油光水滑的,加上身材高大挺拔,一張稜角分明的臉也勉強算看得過去了,就是眼角眉梢有些藏不住的不靠譜,陽光明媚裡看著像心無旁騖的哈士奇,翦光暗影下,看著又像只滿載憂鬱的藏羚羊。

辦公室門頂白色鐵皮牌子上用正楷寫著“技術科”三個黑字,其實更準確一點的說法,應該是法醫刑事科學技術室,在市局是屬於刑警支隊技術大隊的。

這一畝三分地的老大是法醫劉茗臻,此刻正穿著一雙三寸粗跟黑皮靴,步履軒昂的從樓梯口轉出來,在走廊裡離得老遠,就看見猥瑣蹲在門口的秦歡樂。

她表情冷漠,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黑框眼鏡後面,是一副蔑視一切人類的居高臨下的高傲。

劉茗臻大步流星,開門關門行雲流水。

可憐秦歡樂在後頭踉踉蹌蹌的瘸著腿跟進來。

劉茗臻將手裡提著的羽絨服掛在電腦桌旁的衣架上,又從旁邊排列整齊的“三合一”咖啡序列裡拿出最旁邊的一包,撕開包裝,倒在馬克杯裡,湊在飲水機旁邊加了半杯涼水,轉頭開啟窗戶,將杯子放在了外側的窗臺上。

做完這一切,她才撩了一下眼皮,冷淡的問了句:“什麼事?”

秦歡樂都看傻了,將眼睛從窗臺外頭拔出來,眨著眼睛問:“劉姐,您這是什麼高階操作啊?”

劉茗臻轉身坐回電腦前,言簡意賅的回了句:“冷萃。”

秦歡樂雖然窮,可也沒冒傻氣到這種程度,真是差點信了她的邪,臉上一番猙獰掙扎,最終求人的諂媚佔了上風,從懷裡捧出一團花花綠綠的玻璃紙,搖著尾巴再次湊上前去,從身後放到劉法醫面前的桌上。

劉茗臻手指一抖,面對眼前這位單身男士的“禮物”,可一點想拆開的的慾望都沒有。

秦歡樂一向善於在尷尬的境地中樂觀自洽。

他熱情的撥開玻璃紙,露出裡面那份張牙舞爪的綠意。

“劉姐,鮮花送美人,看見這盆花,我腦海中猝不及防的就出現了你美麗大方、善良端莊的形象,”他一臉情景再現的陶醉,手指在半空中比劃,“就這眉毛,這眼睛,這......”

劉法醫側身轉過來一點,乾脆直視秦歡樂的眼睛,“你確定你說的是這盆龍爪花?”

秦歡樂瞪圓了眼睛,愛撫著上頭的毛刺兒,“龍爪花怎麼了,你還別看不起它,它的學名叫木劍蘆薈,高階吧?不比‘冷萃’層次低!它的提取物可是天然的強心劑,又能促進免疫力,又能抗菌消炎......”他“嘿嘿”一笑,“多配你這樣的高知女性啊,什麼玫瑰啊,百合啊,俗,太俗!”

劉法醫缺氧似的深吸了一口氣,抬抬眉毛,看著眼前這盆在保安室牆角閒置了幾個寒暑的龍爪花,點點頭,“行,泡水喝還能利腸通便呢!”說完起身拉開房門,“秦歡樂,再沒事來我這兒逗咳嗽,我就去找肖局,說你對我職場性騷擾!”

秦歡樂連忙上前用後屁股搥上了門,扯著劉法醫的毛衣袖子,軟聲求告:“劉姐,你別對我這麼冷情冷臉冷若冰霜的,弟弟現在可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就等著外焦裡嫩了好裝盤上桌呢。”

劉茗臻終於接地氣的白了他一眼,肩膀稍微軟化了一點,“其實我覺得你能換個地方,未嘗不好。”

秦歡樂前胸一挺,義正言辭的說:“不爭饅頭爭口氣,調崗也行,可不能這麼灰頭土臉的走!”見劉法醫臉上有些意動,又將自己和孟金良之間打賭的事說了。

軟磨硬泡了好半天,劉法醫終於被說服,半推半就的問:“其實我也沒什麼能幫你的,我這兒的報告,都是公開的,不可能只告訴你,不告訴他,或者只告訴他,不告訴你。”

“這我知道,”秦歡樂殷勤的把“冷萃”端回來,趁著劉法醫沒注意,沒忍住好奇心的低頭抿了一口,那口感......他上半身一哆嗦,把杯子遞給了劉法醫,“我知道你這裡出去的報告,都是基於證據事實基礎上的科學判斷和合理推測,我說的是那些......那些你基於直覺的發散思維,或者不合理的推測,你就和我講,啟發啟發我,不用有任何顧慮,你也不會有任何責任,後頭的事都我去查,我去找,我去落實。”

門口突然響了兩聲敲門聲,也沒等裡頭的人回應,就直接露出一顆塗著烈焰紅唇的腦袋,“老秦,劉科長,那個孟隊那邊要集體梳理案情,讓我們都去參加。”

秦歡樂跳起來,“我休病假呢,肖局親自批准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龔蓓蕾聳聳肩,“孟隊說昨晚還和你一起喝酒了呢,說你心繫工作,輕傷不下火線,他才特意在今早安排案情梳理。”

秦歡樂面部肌肉一抽抽,這就是他心裡最膩歪孟金良的地方,說好了打賭,各憑本事,可非要弄出一副大公無私、公平競爭的和諧局面,生怕人家說他人多力量大,勝之不武,非要資訊共享,把賭約昇華到良性競爭的層面上。

雖然終極目的都是為了儘早偵破案件,可就是讓他有種被強迫吃了蒼蠅似的膈應。

龔蓓蕾撐著門,等著秦歡樂拉著一張驢臉站起身,伸手拉住了門,才遞過一個透明的證物袋,“正好,你說吧。”說完轉身走了。

秦歡樂轉手就放在了劉茗臻桌上,“劉姐,幫我提取一下上面的指紋吧,”又低聲解釋道,“和這個案子有關,不過不是正規途徑獲取的,就是驗證我的一個推測,幫幫忙吧?”

劉法醫點點頭,把證物袋收了起來,從抽屜裡拿起筆記本和圓珠筆,不動聲色的將那杯“被玷汙”過的咖啡倒掉了,才跟著秦歡樂一起往外走。

“劉科長。”

“劉科長。”

有路過的同事友好的衝劉茗臻打招呼。

一旁的秦歡樂跛著腳,宛若小透明,卻厚著臉皮也回以同事們親切友好的點頭示意。

刑偵支隊相關辦案人員已經坐滿了整間會議室,劉茗臻走到了最前面,坐到了孟金良旁邊空著的位置。

秦歡樂張望了一圈,才在緊挨著窗簾旁邊的小角落,看到了大保健和花骨朵兒,半身不遂似的挪過去。

孟金良開啟投影儀,螢幕上出現了一張巨幅的關山鶴的證件照片。

“各位同事,今天我們來做‘1212’案件的案情梳理,將案發至今,我們各部門調查的情況做一個梳理彙總,便於接下來進一步展開偵破行動,現在開始吧。”

一個刑警接過孟隊手裡的遙控器,切換著投影畫面,語調清晰的開始介紹:“我先介紹一下受害人的背景。受害人關山鶴,男性,36歲,是一家小型投資公司的業務員,一年前離婚,和前妻沒有子女,目前也沒有展開新的戀愛關係。現在行業環境不好,他的銷售業務冷淡,私人時間大多用來上網打遊戲。他的前妻是他的前同事,後來離職去了另一家小公司做會計,他父輩是外省來的移民,除了一個腦梗癱瘓在床的父親,哦,他父親被寄養在一家小型私人託老所,此外沒有其他親屬居住在本市了。”

他看看孟金良,見對方點點頭,才繼續介紹:“本案的第一次襲擊,發生在本月,也就是12月12日凌晨1點30分,受害人當時從網咖電腦上下線的時間是1點23分,他沿著雙梅路走出居民區,走到位於沿河公園外牆處靠近佳麗超市的位置,突然被不明身份的一個年輕女人——這也是受害人自己提供的資訊——從背後持刀抵住脖子,受害人當即受到驚嚇大聲尖叫,驚動了超市老闆出來探看,嚇退了施害人的同時,也不慎被刀割傷了頸部。超市老闆報警的時間是1點30分17秒,我們模擬了在無人狀態下從網咖緩步走到事發地點的路徑,大約需要7分鐘,時間上完全吻合。當時路面飄有一層新下的薄雪,又是在凌晨,無人踩踏,但在案發地點,受害人附近,沒有採集到任何有效的腳印。根據受害人自己的說法,他近期沒有任何緊張的社會關系,沒有債務,也沒有仇家,對施害者是誰,沒有任何想法。所以我們當時很難判斷這是施害者一次隨機性還是有針對性的襲擊。”

另一個刑警站起來,接過了遙控器,“我們第二組跟了第二次襲擊,在昨天,也就是12月21日下午5點28分,地點在市人民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入口,由於沒有拍攝到事發角度的攝像頭,受害人關山鶴目前又在昏迷中,所以我們只能根據已知情況推測,受害人是從後面被人用鈍器突然擊打頭部,而後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最後拍攝到他的畫面是來自醫院電梯廂內的監控畫面,他從電梯走向停車場方向的時間是5點26分13秒,而被路人發現並報警的時間是5點28分33秒,中間不過一分多鍾,可在其餘有效的監控畫面內,沒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員出現,也沒有找到吻合受害人傷口的兇器......”

厲寶劍用胳膊肘頂了一下龔蓓蕾,悄聲說:“咱們幾輩子沒這麼開過會了,別的不說,孟隊帶出來的人,還真是個兒頂個兒啊。”

龔蓓蕾隱晦的看了身邊凝神靜聽的秦歡樂一眼,才拿胳膊肘頂回去,衝厲寶劍說:“那點出息吧,真有那心氣兒,還自己主動屁顛屁顛的跑去接電話?”

“噓!”秦歡樂皺眉把手指頭貼在嘴上,矯情的表達了一下不滿。

那邊孟金良站起身,朗聲說:“施害人是一人還是兩人,作案目的是什麼,目前還不好下定論,只能依照現有情況來推測。首先我個人傾向於是同一個人,依據是,作案手法相似。凌晨網咖,被害人感到飢餓,臨時起意出門到兩條街外的超市買食物——這裡說一下,網咖是有向包夜客人提供泡麵服務的,所以受害人出門這個行為完全是不可預測的。同樣的,第二次在醫院,據瞭解,當時排隊看病的患者很多,受害人什麼時候看完,什麼時候去停車場,以及停車場同一時間是否有其他患者或家屬取車等等,不確定因素太多。那麼施害人則必然要有一個尾隨觀察,或提前埋伏踩點兒的過程。另外,施暴的手法也有某種......劉科長?”

劉茗臻點頭,卻沒起身,“受害人頸部第一次的劃傷非常淺,而且是前端傷口深,後端傷口淺,”她抬手在自己脖子上自前向後比劃了一下,“這完全符合受害人自己的說法,傷口是施害人撤刀的時候,不小心割傷的。第二次在停車場,受害人雖然是被鈍器擊打暈倒,但施害者明顯動作非常剋制。在過往的經驗中,一般用鈍器擊打人的頭部,如果施害人手法不嫻熟的,大機率是會造成受害人顱骨的挫裂傷,而且通常第一下的擊打也不會有血濺出來,而在第二下擊打的時候,必須要擊打在同一個地方,血液才會噴出來,如同本案受害人被發現時候的狀況一樣,施害人第一下擊打致受害人倒地,又快速實施了第二下擊打後,就迅速離開了。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兩次施暴過程具有一定的心理連貫性,另外應該基本可以排除掉激情傷人的可能——顯然施害人目的並不想‘致死’受害人,也沒有衝動的情緒化發洩,而是一直帶有某種特定目的的剋制。”

她停了一會兒,見大家都沒有反應,依然全神貫注的看著她,才勉強做了個結束語,“沒了。”

孟隊點點頭,“如果施害人是有針對性的,且不以致死為目的,那對我們的案件偵破還是有一定積極意義的。現在我們來說一下目前的取證情況......秦歡樂,你來說說你們的發現。”

提前取證科的科魂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被鄙視久了,都有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自覺,尤其在這麼正經的場合,龔蓓蕾戰鬥神經瞬間就位,就像自己被點名了一樣,按了彈簧似的站起來,“第一次襲擊的關鍵性兇器已經在沿河公園冰凍的河床下被找到,只是......”

會議室裡第一次響起一片嘈雜的交頭接耳聲,意思大體為“這我們早知道了,血跡是關山鶴的,和傷口也吻合,但血跡年代久遠......可,這和你們提前取證科有毛關係啊”!

龔蓓蕾一時成了眾矢之的,臉紅的快要滴血,被秦歡樂強按著肩膀拉下來坐好,自己則一臉正氣的站起身,難得板板正正的大聲說:“第一次襲擊時,在案發前五分鐘,一個叫顏司承的中文補習老師從案發地點旁邊唯一有攝像頭的超市旁邊經過,還毫不避諱的調整了攝像頭角度。”

孟金良一擺手,嘈雜聲頓時安靜下來,“對,我們當時也調查過,雖然巧合,可並沒有太過直接的證據能證明顏司承與本案施害人之間有聯絡。”

秦歡樂定定的看著他,緩緩的說:“我昨晚檢視了兩次案發前,受害人關山鶴前溯24小時的活動軌跡中可用的監控錄影,卻有了個新的發現。”

孟金良不動聲色的挑了一下眉。

龔蓓蕾和厲寶劍有些懵的仰頭看著秦歡樂。

秦歡樂掏出兩張摺疊起來的a4紙,展開來,大家才發現是列印下來的影片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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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歡樂走到臺前,站在孟金良身旁,邊向大家展示邊說:“12月11日晚上六點半,在關山鶴公司樓下的牛肉麵館裡,關山鶴一桌之隔的位置上坐著的這個食客,就是顏司承!也許這還不能說明問題,畢竟誰都有吃晚飯的權利,這家牛肉麵館也算那個片區有名的美食店,碰巧在一個時段出現也情有可原。”他露出一個冷笑,“可是在昨天中午12點20分,也就是第二次發生襲擊的5個小時前,關山鶴在自己家樓下的那間不能堂食、專門做外賣的炸雞店裡,又再次與顏司承擦肩而過......”

包括孟金良在內的所有人都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所以,”秦歡樂轉頭看向孟金良,“我覺得是時候傳喚顏司承來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