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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1章 各有蹊蹺

一夜忙碌,清理武昌內外,厭軍所到之處,教兵無不棄刃卸甲,束手投降。

各街各巷都有世族組織人手維持秩序,城池易手之夜,非但沒有亂兵侵擾的情況出現,民眾們甚至迫不及待的鳴炮放花慶祝,處處都是喜氣洋洋。

待到天明,在世族士紳的協助下,厭軍開始按部就班的收攏降兵、清繳兵械、清點戶籍、盤查牢獄等等,諸般有條不紊,甚至有餘力朝城外派出兵馬,接收周邊郡縣,維持地方治況。

這一番整頓下來,只一天一夜的功夫,整個武昌城已經平平穩穩,牢牢掌握在厭軍手中,如成都血夜那般的慘烈,終究是沒有發生!

然而裴山臉上卻沒有一絲悅色。

他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鎖官庫糧倉,可是結果令他震驚無比,教軍東犯建康,竟帶走了所有金銀,以及,糧食!

以富庶著稱的堂堂武昌城,府庫不見一錠金子,而倉廩,更已經見底了!

從降將降吏嘴裡得知,在教軍佔據武昌城的這區區兩個多月裡,始終持續不斷搜刮控制區域的糧草匯至武昌,從官倉到大戶家的存糧,概不放過,整個江州乃至再朝南的郡縣無有倖免。

武昌城幾乎沒有存糧了,周邊郡縣的情況只能更糟,而且想借糧都沒地方借,難道朝被打成篩子的江陵江夏去借?還是指望從兩淮調配?

唯獨未受國戰波及的吳興、吳郡、會稽三吳一帶,恰恰又因為庾亮存了私心,早在去年就以北伐的名義,把鄰居家的存糧借了個七七八八!

這就意味著,直到明年夏糧收穫,從江陵到會稽,整條大江從西到東,隨時都要面臨斷糧的危險。

而武昌這裡,眼下就有上百萬張嘴,嗷嗷待哺!

一旦徹底斷糧,百姓餓極了眼,什麼事都幹的出來!

“大掌櫃,官府是沒有糧食了,卻不知百姓家裡,尤其城中大戶,是否能有藏糧支應些日子。”

裴山衝下首的褚妙子問道。

從前裴山對褚妙子是以一婢女相待,喚一聲褚姑娘已算客氣,但今次入城以來,卻一直以大掌櫃敬稱。

裴山很佩服這個女人,光復武昌這女人是立了大功的,臥底虎狼巢穴擔了多少風險?不見的就比疆場廝殺來的容易!

褚妙子是厭軍放在教兵肚子裡的蛔蟲,如今就是厭軍在武昌的眼睛,對於武昌城的底細,沒誰比殿下的這個心腹女使更清楚。

他並沒有問向同為臥底的封二,因為他很瞭解封二爺,兩面三刀的封二並不擅長這些瑣碎賬目,而這個女人,卻是再精細不過的了。

安頓武昌局勢,須臾離不開這個女人。

所以在這個商議如何處理燃眉之急的會議上,除了他、周飴之、謝安、張淳、封進幾個有限的核心要人,還有褚妙子列席。

褚妙子搖著頭回道:“據我掌握,應該是極少的,流民絕無餘糧可藏,而越是大戶人家,越是度日艱難。”

她頓了頓,又做了個解釋:“為何這樣說呢,我舉一個方面,裴帥便可管中窺豹了。城中餓殍遍地,除了一無所有的流民,還有被逼的家破人亡的士紳。而稍能保全性命的豪門世族中,又不乏尋我門路求活的,求不成門路,便是賣兒鬻女的也比比皆是。我處有細賬登簿,可供查驗,城內中等之家及上,鮮有空缺。他們但凡還有點家資,又何至於此呢?”

“之前靠著張渾口袋裡露點糧食出來,大面上稍能維持穩定,但張渾既使了釜底抽薪的毒計,恕妾身直言,若無他方接濟,不出三日,別說下鍋的米了,武昌闔城恐怕連塊老鼠肉都再也找不見。”

“幸得早復武昌,否則張欽之那廝必然是坐視人吃人了。”封進狠狠啐了一口。

“張渾帶走糧食並不是為了人吃人,他是要遲滯我軍東進,好毒的計,城破了也能照阻不誤...但是武昌不能再亂,更不能有人吃人,”

胸中怒火難抑,裴山語氣依然平靜,衝謝安道,

“安石,煩你給邾城寫封軍函,將武昌現狀告知庾相,就說咱們這裡先用軍糧湊合幾日,央他速調糧草,武昌歸根結底是他老窩,他不至於小氣。”

厭軍縱有餘糧,可也只是來自黃石灘大勝中繳獲的趙軍物資,何況還分勻給了東軍和南兵,要給厭軍江北守兵留下用度,還要照顧江北難民,此番收復武昌所帶的輜重,其實也並不多。

這些軍糧做為杯水車薪暫緩斷糧危局之後,收復武昌之後的厭軍根本沒有能力再東進了,這也正中張渾下懷。

周飴之素來和善,從未見他發過脾氣,此刻也捶桌大罵:

“就為了遲滯咱們,不惜餓死百萬人為代價,曠古奇聞,聞所未聞,令人髮指!堂堂修道之人,還是天師一系嫡脈,心機竟毒到這種地步!”

張淳滿臉通紅,再也坐不住,蹭的站起:“無須動用大軍,某以一騎直奔張渾賊營,再仿昨夜之事,親手清理門戶!”

在座的雖然都對張渾所為咬牙切齒,但最為痛心疾首的,卻是張淳這個親哥哥。

在張淳眼裡,張渾所做所為分明是替別人火中取栗,而代價則是以荼毒蒼生社稷的結果,毀掉天師教百年清譽,乃至挖斷後世傳教的根基!

他打破腦袋也無法理解,素來精明過人的弟弟為何會幹出這等蠢到極點的事情,難道真的是野心膨脹到走火入魔,已經無藥可救了?

所以兩個月前還在蜀中尋路偷渡回涼州的他,一接到司馬白透過龔壯傳遞的央請,當即撂下所有事情,披星戴月直赴武昌。

既為晉室社稷,更為教宗基業,他是義無反顧的,無論如何也要阻止這場損人不利己的鬧劇,如果可以挽回局面,他亦下了狠心,誅殺胞弟也在所不惜!

眾人知道張淳心中羞愧,連連好言安撫。

“張公且先息怒,咱們都知道張公義薄雲天忠勇至真,但萬事需得細心籌劃。”

“張渾收到武昌失守的事情,肯定會有防範,再者軍營可不比城池,昨夜計恐難奏效。”

裴山也道:“張公心情咱們都是理解的,其實咱們暫緩東進也並非全無意義。真若逼急了張渾,一把火燒光糧食,那可真是玉石俱焚了,這一個冬天,一個春天,不知要餓死多少人!”

張淳一怔,瞪眼道:“某竟沒想到這一層,他可真是一石二鳥呀,糧食竟成了他的人質,天師教出了這等魔頭,愧對天下!”

“殿下的意思也再清楚不過,只誅首惡,不問協同,日後天師教上下不會受到株連的,平此叛亂,還得論功呢,”

裴山拍了拍張淳後背以示寬慰,轉頭又對謝安道,

“與庾相軍函還需仔細斟酌措辭,咱們當務之急畢竟是籌措糧食,先把眼前危機應付過去再談其他。”

謝安思忖片刻道:“函是該去,但若以殿下口氣來寫的話,做小伏低卻是弄巧成拙,說不定要引的庾相動歪心思。依我看,軍函只說清咱們自己先拿軍糧墊了就是,其他一概不提,讓徵西大將軍自己看著辦吧。”

眾人一品味,紛紛點頭,眼下局勢實在處處透著玄機,人心叵測,不可不防。

周飴之不禁嘆了一聲:“庾相手裡的糧食還是咱們給勻的,再如何籌措都是杯水車薪,連標都治不了,要是能把教軍帶走的糧食奪回來就好了。”

可在座的眾人除了褚妙子沒上過戰場,哪個心裡不是門清,既然張渾有意拿糧草做依仗,想在二十萬大軍手中奪下輜重,比打贏這二十萬大軍還要難。

正如官府緝盜,殺賊難,救人質則是難上加難。

裴山望著建康方向,忽然幽幽說道:“除非以雷霆萬鈞之勢摧枯拉朽,讓他想燒都來不及燒!”

厭軍諸將在武昌一籌莫展的同時,石頭城的王恬則是一頭霧水。

石頭城後面就是建康,石頭城一破,建康也就等若囊中之物了。從前不論是王敦叛亂還是蘇峻叛亂,拿下石頭城之後,建康的城門都是司馬氏皇帝自己開啟的。

滅國之功近在眼前,可二十萬叛軍一到石頭城便挖壕築壘,圍城數日,就是不攻城,一如厭軍陳兵武昌城下。

但與厭軍又有不同的是,叛軍竟完全是一副防守態勢。

該攻的不攻,反倒是該死守的官軍率先出擊,數次出城邀鬥,以小股精銳反覆試探引誘。王恬本想在交戰中創造機會,讓叛軍內應臨陣倒戈,在開戰伊始就重挫叛軍士氣,然而叛軍始終無動於衷,屢屢閉營不戰,以至於數日來,兩軍傷亡加起來連一百人都不到!

按說兩軍膠著,在時間上是對官軍有利的,王恬正該巴不得如此才是,叛軍若是疾風暴雨一通攻城,石頭城還真未必守的住。

但這個道理叛軍顯然也該明白的,待到官軍東西兩面騰出手來勤王,這二十萬烏合之眾能撐幾仗?

可叛軍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事有反常即為妖,眼下越是風平浪靜,王恬便越是惴惴不安。

“不弄明白蹊蹺所在,我連覺都睡不著了,太常那邊可有新的訊息?”王恬瞪著通紅的眼圈,衝蔡謨嘆道。

“我方才過來之前,叛軍營中有線報剛剛送到,”蔡謨從懷中掏出一卷布條遞給了王恬,“但也只說叛軍營中壁壘森嚴,連各棚帳之間也不允隨意走動,張渾應該是意識到手下有咱們的內應了,一時間卻也無法甄別,只能加強控制防止譁變。”

王恬接過布條掃了兩眼,苦笑道:“張渾總不會是因為害怕譁變,就不打了?就這麼歇著了?怕成這樣,乾脆降了多好!不瞞太常,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二十萬叛軍杵在那裡一動不動,到底怎麼回事!”

“郎將別急,為帥者最忌諱自亂方寸了,”蔡謨示意王恬稍安勿躁,“此事御前也探討了,但沒有結論,只是揣測了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王恬立刻追問道。

蔡謨敲著桌案,緩緩道:“會否是時機不到,張渾在等什麼?”

“他能等什麼?難道等朝廷向他投降?咦...”王恬忽然一頓,蹭的站起道,“咱們有內應,在籌劃叛軍倒戈,莫非張渾在石頭城,亦或建康城裡也有內應,同樣也在等著咱們不攻自破?”

蔡謨搖頭道:“雖然不是沒這個可能,但這裡可不是武昌,大晉朝也還沒落魄到那個地步,指望幾個細作騙門就想拿下一國京師,卻有些痴心妄想了。”

“也不可不防呀,我倒聽說,武昌郡王就曾用細作騙門,一舉拿下了高句麗的丸都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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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謨一怔,捋須笑道:“哈哈哈,確有此事不假,但不能一概論之,武昌郡王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能成功已經僥倖的很了,咱們現在可是如履薄冰枕戈待旦呢!不過郎將說的是,丞相也著意交代某了,嚴控嚴查,諜樞必不讓賊軍得逞。”

他沒說出口的是,這世上又能有幾個司馬白呢?!

“確實也不一樣,”王恬點著頭,眉頭深索,“那會是在等什麼呢?如此有恃無恐...”

“都到這個時候了,武昌城也該收復了吧,他們就不怕武昌郡王帶兵勤王嗎?”

蔡謨心中轉過千頭萬緒,最壞的情況就是張渾和司馬白心照不宣達成默契,可又與叛軍攻城何礙,總歸是越早攻城越對叛軍有利呀。

“太常,眼前這些會不會都是幌子?”王恬眼中忽然掠過一抹深深的憂慮,“叛軍另有殺手鐧?”

蔡謨聞言沉默起來,良久才嘆道:“這也是丞相最擔心的。”

王恬不禁陷入沉思:“波詭雲譎啊...真的會有殺手鐧嗎?一擊斃命的那種?”

蔡謨寬慰道:“不管有沒有,目下也該圖窮匕見了,最遲這兩日,會有分曉的,咱們能做的,便是嚴陣以待。”

月光稀疏,叛軍大營角落的一個帳篷裡,一個小校正悄悄裁著一張布片,裁成窄條的布片上寫著三句話:

帥帳虛設,張渾不在營中!

趙軍及教兵主力精銳亦不在營中!

其或從武昌開拔便與大軍分道,去向不明!

而幾乎同時,武昌城的一所僻靜宅院裡,一個老漢正朝信鴿腿上綁著布條,布條上同樣也寫著三句話:

張淳裡合厭軍,張欽之殉教,武昌失守。

武昌缺糧,厭軍自掏軍糧,暫無東進之意。

未見司馬白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