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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四章 公子落難記

老鹹魚用一種猶如看傻子似的目光盯著朱二出海賺大錢?這位公子不會是腦袋被石頭砸過,於是傻了吧?雖說海貿確實賺錢,但不論是江南、福建乃至於北面那幾個大港口,家裡有海船的富紳大戶誰會派出真正核心的子弟?

只有那些在家裡被排擠的旁支子弟,才會不得不冒著生命危險出海搏命,希望在波濤中殺出一條前路……不,是錢路來!眼前這個明明是吊兒郎當的貴公子,難道是傻得以為海上的錢都那麼好賺?

但同時,他也懷疑對方是裝傻子糊弄他,其實把他當成傻子。

可他再想想無數戲文話本裡的故事,隱隱約約覺得有一種形象和朱二此時彷彿重合了。他眼珠子陡然突出,霍然站了起來。

“二公子說你是離家出走?呵呵,離家出走還能帶那麼多隨從招搖過市?不太可能吧!要我來猜,你大概才是真正的大皇子,那個滄州行宮裡的是冒牌貨!”

老鹹魚這一下動作非常大,船頭因為他的陡然起立而有了少許晃動,結果船艙裡頭的朱二嚇了個半死,不得不拼命攀著船沿,這才沒有因為失去平衡而掉下水去。等這驚嚇勁頭過去之後,他便怒瞪老鹹魚,氣急敗壞地罵了起來。

“死老頭子你是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戲看多了!那個心思狠毒的爛貨,我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大皇子和二皇子簡直是比誰更爛,在京城裡亂七八糟的破事一大堆,誰沾染誰倒黴!從前是有母雞護崽子似的皇后護著,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大皇子非得被扒掉一層皮不可!”

堂堂皇子卻被眼前這位自稱齊二公子的年輕人罵作是爛貨,老鹹魚自然不會等閒視之,只覺得眼前這人身份不凡,興許是解決滄州局面的關鍵。但人不是大皇子,戲文裡那種黑鍋都是奸臣背,皇族都是光偉正的戲碼也就沒指望了,因此他不得不賠笑對朱二拱了拱手。

“二公子見諒,見諒。我這不是關心則亂嗎?你要是大皇子,滄州行宮裡是個冒牌貨,那你轉瞬間就能站出來彈壓局面,懲處那些打著皇家名義肆意妄為的惡霸豪強,給小民百姓一個公道……那時候,你就算砍了我那外甥冼雲河的腦袋,我也絕不皺半點眉頭!”

廢話,砍你外甥腦袋,又不是你的腦袋!

朱二心裡瘋狂腹誹,但更不以為然的是老鹹魚這種實在太庸俗的平民意識堂堂皇子躲著不露面,讓個冒牌貨招搖撞騙,禍害民間?這什麼見鬼的想法!要真是有這麼一個偷偷躲在暗處的傢伙,那麼這傢伙絕對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

想到這一點,他對自己的智慧就有了幾分信心,當即呵呵一笑道:“老鹹魚,你也別操那份空心。你外甥是你外甥,你是你,誅九族的法令,那是從太祖的時候就完全廢了,就算他造反謀逆,那也和你這個母舅沒有半點干係。之前追我們的那幫傢伙,蹦不了多久!”

他說著就豪氣幹雲地大手一揮:“等京城那邊得信派人過來,轉眼間就能讓那群該死的傢伙灰飛煙滅!”

朱二這個說話的人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但對於老鹹魚來說,這話的問題那就多了。只不過,這大半輩子飄在海上,油滑到極點的老頭一點都沒有表現出來,反而還笑容可掬地連連點頭:“要是人人都和二公子似的深明大義,滄州也不會遭此大難。”

他緊跟著就滿臉懇切地看著朱二,唉聲嘆氣地說:“滄州這是倒什麼黴了,竟是招來了這樣的彌天大禍!此番災難就算是過去,在朝廷眼裡,滄州百姓也成了逆賊的同黨,到時候賦役上頭難免要遭上頭盤剝,可憐百姓啊……嗚嗚嗚嗚……”

老頭兒說哭就哭,半點不含糊,活脫脫一個戲精。然而,他這演技也許能矇騙一般的公子哥,但對於自己精明起來也能是個戲精的朱二,那段位到底還是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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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朱二沒好氣地喝道:“好了好了,給我打住!我就是個二世祖,哪有本事管這樣捅破了天的事!”可說到這裡,他又乾咳一聲道,“當然,我自己都被人追殺到這份上了,不可能沒一點回報!只要和我的那幾個護衛聯絡上了,也不是不能給你想想辦法!”

老鹹魚頓時大喜,立刻連聲謝過,隨即就鑽到船艙中去,不多時竟是在船頭洗洗刷刷,做起了晚飯。這幾天都沒好好吃東西的朱二聞到那股香味,一時饞蟲大起,可就在他抑制不住吞嚥口水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對了,老鹹魚,你那鋪子裡不是一直都賣些挺奇怪的東西,比方說那酸酸甜甜的番茄醬,上次我還吃過,你趕緊也拿著做點菜來我嚐嚐,比如來個番茄魚……”

他之前是裝作偶遇和老鹹魚結識上的,後來雖說去過他鋪子裡,但為了避免引人懷疑,一直都只是假裝對那些東西感興趣,卻也沒有過分深究。

此時他一邊說一邊探頭看著鍋子裡,正好完美躲過了老鹹魚那審視的眼神。

“眼下這是在船上,只有乾魚幹蝦蟹,兩罐泉水,這還是我為了出海釣魚備下的,哪有番茄醬!再說了,那些都是拿瓷罐子封好的,得賣給喜好珍奇的貴人,我自己拿來吃……瘋了麼?那一口一口都是錢!”

說到這裡,老鹹魚見朱二不以為然地輕哼,想到這傢伙前幾天表現出來的不諳世事,之前逃生時的慌張狼狽,還有剛剛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出身來歷,他就放緩和了語氣。

“那番茄醬哪是什麼酸酸甜甜的,你自己也吃過,主要就一個字,酸!為了讓你這樣的貴公子吃下口,我得調上好些糖,又或者蜂蜜!你要喜歡,回頭捎你十罐八罐,回頭你對京城那些正懷孕的貴婦人們好好提一提,我這也能多賣出去一點不是嗎……”

他這話音剛落,朱二就立刻精神百倍地一拍大腿:“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哄我!等等……這既然是海外來的,十罐八罐是不是太容易了?死老頭子,你不是誑我吧?那些海船上恨不得多裝一點海外珍奇,誰會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吃食裝上一堆?”

“所以說你這種豪門大少爺哪裡知道這種門道!”

老鹹魚一面攪動著鍋子裡香氣四溢的湯,一面往裡頭加著形形色色各種朱二看不明白的佐料,也不管人那垂涎欲滴的表情漸漸變得有些微妙,他卻自顧自地說:“這海貿,從咱們大明運出去的東西又多又重,比方說,綢緞、布匹、瓷器、茶葉,能把一條船填得滿滿當當。”

“至於回來的時候裝的是什麼?寶石、香料、金銀,這些東西要比去時那些貨物佔的地方小得多,所以為了壓艙,船上反而得想方設法加上沉重的東西。比方說,木材,比方說,咱們這裡沒有的珍奇石料……反正只要沉的東西就行了,捎帶上這些吃的算什麼?”

朱二嘴角上翹,臉上露出了有幾分得意的笑容:“我是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但我吃過那番茄醬,不像是那些醃出來的酸菜酸蘿蔔,明顯是另一種酸。我老師說過,但凡沒有經過發酵的,咳,但凡不是醃的,又不是幹的食物,就很難儲存那麼長時間。”

“再說了,你那番茄醬放的糖不多,那就更加不耐儲存了。哪條海船不得在海上漂泊一兩個月,要真是海外帶來的東西,又在你那店裡積存那麼久,早就放壞了!所以,我看是你這傢伙貪得無厭,把自己種出來的東西冒充海外帶回來的珍貨!”

說到最後,朱二得意洋洋,只覺得拂面的海風也在誇獎自己。可是,當他看到抬起頭的老鹹魚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因為就只見這個從前仙風道骨,現在狼狽不堪的老頭兒,眼神中閃動著某種讓人戰慄的光芒,那就好像……

難道是被他說準了,老頭兒現在正想著怎麼殺人滅口!

朱二本來就膽小,此時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連忙東張西望,尋思著自己是不是跳水逃生比較好。然而,老鹹魚那如同鷹隼似的利眼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之後,那眼神再次恢復了一貫的渾濁和黯淡。

“二公子你可真敢想……呵呵,我要是真的種了一大片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還用得著窩在滄州開這麼一家小鋪子嗎?哪怕到京城去找一家豪門,毛遂自薦當個園丁,指不定人家也會喜歡這些奇特的東西。畢竟,我聽說京城很多權貴都最好炫耀。”

他說著就聳了聳肩道:“至於這番茄醬儲存,其實得感謝太祖皇帝,要不是他那時候把如何製作烈酒的法子公諸於天下,這番茄醬也不能儲存那麼久。其實說簡單也很簡單,把做好的醬裝到乾淨的瓷罐子裡,上蒸籠,然後趁熱在裡頭倒上烈酒,越烈越好。”

頓了一頓,他就繼續說道;“燒熱後,取出瓷罐子蠟封儲存,這就可以放好幾個月。雖說一旦開封就得立刻吃完,但好歹沒開封的那些番茄醬能放很久。要知道,船行海上,很容易生病,缺醫少藥,人很容易死,也是太祖皇帝公諸於天下,那是因為沒吃新鮮蔬菜和水果。”

“所以,這番茄醬對於海商來說,可是極好的東西。當然橘子醬梅醬之類的也都是如此。你大概不知道,海船上這些年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樣的醬料!”

能煞有介事地說出之前那些質疑,對朱二來說已經是能力的極限,所以,老鹹魚這一大堆話說出來,缺乏相應常識的他雖說將信將疑,可到底還是說不出任何質疑的理由。

而等到對方直接盛了一碗湯送到他手裡,雖說燙得險些灑了,但他實在是餓壞了,小口吹氣,喝了兩口之後,還是忍不住眉飛色舞,只覺得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這晚上天涼,一會兒你喝過湯暖身子之後,就把衣服脫下來烤乾,否則你非凍病了不可。”老鹹魚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見朱二沒吭聲,他不禁有些詫異地抬眼望去,見人瞅著之前裹身子的那條油氈滿臉糾結,他這才想起,這也是貴公子一枚,少不得咳嗽了一聲。

“你光著身子姑且湊合一晚上。別在意那股鹹魚味就行。非常時刻,你再這麼挑剔就沒法活了。在鹹魚和生病之間,你該選什麼,這不該我說才對。”

好吧,在鹹魚和生病的問題上……我選擇鹹魚,就好比在家裡,生存和體面之間我當然選擇生存!只要能好好過日子,體面是什麼玩意,能吃嗎?

吃飽喝足,朱二悲壯地脫光衣服,光著身子,在帶著濃濃鹹魚味道的船艙中,裹著那條疑似包過鹹魚的油氈湊合了一夜,至於什麼時候睡著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當大清早醒過來時,已經聞慣了那股鹹魚味的他恍惚了好一會兒,這才回過神,醒悟到自己此刻置身何處。

然而,等到那套被烤乾之後的衣服被老鹹魚送來,朱二公子這才急了。這皺巴巴,乾澀澀的衣服,他怎麼穿?好容易被老鹹魚勸得穿上,他看著自己這一身穿戴,再抓了抓那因為泡過海水而乾枯打結的頭髮,發澀的頭皮,他簡直覺得自己上演了現實版的公子落難記。

要是平安回京,他就算想盡辦法,用盡錢財,也一定要僱人套麻袋狠狠教訓大皇子一頓!

雖然心情憤懣,但朱二可不想繼續在船上呆幾天,唯有不情不願,硬著頭皮地跟著老鹹魚,從一個偏僻的地方上了岸,隨即靠著兩條腿走到了滄州城,腳都磨破了皮。

之前因為跳水逃生的時候嫌棄鞋子太礙事,他早就在水裡蹬掉了鞋子,如今只得一雙破布鞋,但總比老鹹魚的草鞋強。而這一身本來很體面的衣衫泡過海水,褪色嚴重縮水嚴重,以至於完全沒了本來面目,也使得他的行頭已經和城頭懸掛的海捕文書完全不同。

最重要的是,朱二臉上那點偽裝早就不存在了。

如今的他,和榜文上那個留著小鬍子得意洋洋的年輕公子,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至於老鹹魚……如果說懸賞榜文上的老頭子至少是個落魄潦倒的老書生,那麼現在一身短打的老鹹魚就像是個尋常漁民,那手臂上的曬斑如假包換,盤查的兵卒壓根就沒怎麼費神多看兩人一眼,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記住,滄州城這幾天許進不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