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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竹馬見青梅

落葵揚眸一笑:“自然是裝的。”見杜桂沉著臉色不理她,她湊到杜桂面前,端著一臉憨笑:“我裝的像麼,連你這般聰明的都騙過去了,夠得上去雲韶府唱曲兒了罷。”

杜桂翻了翻眼皮兒,一連聲兒的譏諷:“主子是當屬下傻麼,是個蠢貨麼,真假還看不出麼。”

落葵被堵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好訕訕而笑。

甚少見到落葵這樣理屈詞窮的模樣,杜桂見好就收,軟言道:“罷了罷了,主子說是裝的便是裝的罷,自欺欺人也是個難得的好本事,屬下是學不來的。”

落葵眸光微動,閃著萬千感慨的光,臉上卻只如常笑道:“我知道,風波四起之時最忌心軟。”

杜桂籲了口氣:“道理主子都懂,怎麼遇上雲公子,心就硬不起來了呢。”

落葵垂眸,撥弄著薄脆的蓋碗道:“列侯府滿門忠烈,杜桂,你可還記得麼,二十多年前,列侯奉命領兵迎戰天目國,戰事慘烈,列侯府男丁幾乎全部戰死沙場。”

聽得此言,杜桂的心也不禁一軟:“那一年雲公子不過才兩三歲,差一點便父母雙亡了。”

“是了。兩年前議親其實是場鬧劇,說到底,我與他從來就沒有開始過,又何來相負之說,他心地純良,列侯更是賢良方正,更遑論當年正是列侯當年存了一絲善念,才保下了世子的一點骨血,如今他因此事陷入困境,我又豈能真的坐視不理,眼看這滿門忠烈真的斷送在一樁算計來算計去的婚事中。”落葵直直望住杜桂,將玉佩遞了過去。

“若主子再傷了心,可得自己找個沒人地兒躲著哭,若叫屬下瞧見了,定是笑也要笑死了。”杜桂知道落葵拿定了主意,便是再難動搖,勸說亦是無用,卻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來堵她,才接過玉佩,小心束在腰間,望之只是尋常的腰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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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夜難眠,落葵睡眠淺,心中若是有事,便更是輾轉難眠,只在雞鳴時分打了個盹。不久便天光初亮,暖陽流轉過濃蔭,緩緩挪到半開的長窗下,微風送入濃香,晨起梔子花初綻,嵌在濃翠的碧葉間,溫潤如玉。

此時臨近大暑,正是一年間最熱的時候,落葵換了新制的月白色素紗衣,下頭著淺碧色蓮紋吳羅裙,腰繫薄錦如意絛。坐在窗下的妝臺前,光潔的菱花鏡中映出素白的臉,眉眼朦朧,眼下一道淺青。

落葵幽幽嘆了口氣,但凡夜間沒睡好,次日都會頂著微腫泛青的眼,她捏著一枚螺黛蘸了清水,對著銅鏡畫了一道水彎眉,這眉清若碧水,綿長盪漾,十分娟好淡然,是她素日裡最喜的。

畫左眉時她的手微微一頓,隱約記得幼時京墨說過,並不喜這水彎眉,說是寡淡無趣,說他最喜的是秋娘眉,風流清韻妍笑還初。

落葵愣了個神兒,隨即擰了把溫熱的巾子,正欲擦掉右眉重新畫,轉眸卻又失笑,幾時動了以色討好的心思,竟不似往常的自己了,她有些氣悶,抬手將巾子扔回水盆,水濺了一地,淺淡水痕似繁花枝丫,仔細端詳鏡中的水彎雙眉,這才頗為滿意的點點頭。

玉梳上蘸了桂花油,從頭頂緩緩落到髮梢,落葵天生一雙笨手,活了這十數年,來來回回的也只會梳一個垂鬟分肖髻,竟連蘇子這麼個男子都不如,甚麼時新的髮髻他只瞧上一眼,在她頭上梳個兩三回,便能梳的極好看了。

匣子裡靜靜臥著三支釵,清雅溫潤的梅花頭白玉簪、貴氣奪目的赤金丹鳳銜紅寶石珠釵和光華絢爛的琉璃翠玉蓮花步搖,落葵輕輕撫過,最後還是撿了那支不起眼的梅花頭白玉簪,斜斜簪入髮髻中,又在後頭點了一枚珍珠鑲寶花勝。

收拾停當頭,落葵捧著銅鏡前後左右的仔細照了照,妝容清淡,除了眼下一道淺青,再無甚麼旁的不妥,便招呼了一聲杜衡,套了灰棚馬車,不疾不徐的往盛澤街去了。

盛澤街的盡頭與觀前口相連,是一處極闊大的廣場,一杆旗杆立於廣場正中,穿過廣場南側的承天門,過一道玉帶橋,便是皇親貴胄所居住的皇城,這座城中之城高門侯府林立,說是皇城,實則與青州內城並無蕭牆相隔,皇城四門雖是顯赫的擺設,但常年駐守重兵,尋常百姓並不敢在皇城內挑釁造次,當然皇城內地價奇高,尋常百姓舉全家之力也買不起一寸地皮,蓋不起一屋一瓦,故而皇親貴胄們佔據了這青州城中除了宮城之外最好的地界,是為皇城,而達官巨賈佔據了大半內城與外城的莊子田地和山林,尋常百姓只能在夾縫中苦苦掙扎。

今日正值盛澤街開市的大日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推著京墨與曲蓮,身不由己的往前走,一路走到了觀前口。

在路兩旁的攤上驚鴻一瞥,京墨瞥見了枚翠玉扳指,正欲湊到跟前仔細端詳一二,耳畔卻傳來一聲聲驚呼:“京墨,京墨,是你麼,你,你如何來了青州。”

京墨循著聲音急急望去,一眼便望見來人的模樣,不禁驚得嘴巴張的極大,只差用手托住免得掉在地上,一雙好看的明眸瞪得如銅鈴般大。

仔細端詳了來人半響,確定了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張臉,京墨不由分說的拉住她的手,哭一陣兒笑一陣兒:“阿葵,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說今日出門時,怎麼烏鴉啊啊直叫,還真是找到你這個黃毛丫頭了。”

烏鴉,落葵眼前驀然像是有無數只烏鴉飛過,黑壓壓的一片,晦氣的緊,她甩開他的手,搖搖頭將滿腦的烏鴉逐個乾淨,才道:“你個黃毛小子,大老遠的看著像你,原來果真是你,你甚麼時候來的,為何不先來封書信,我也好去迎一迎你。”

京墨抬手在她的腦門彈了個暴慄,半真半假的怒道:“你還敢說這個,我寫了十數封信,你一封都沒回,我還打量著你發達了,不願意搭理我這個貧賤之交了呢,這不,我只好直接來青州堵你的門兒了,誰想你竟不住在從前的宅子裡了。”

夏風忽而掠過枝頭,有灼灼榴花墜在京墨肩頭,落葵抬手拂去,藉此掩飾自己的愧疚與心虛,低眉一瞬,將早已想好的託詞緩緩道來:“怎麼會忘了你,我搬家了,從前那宅子漲了租子,我住不起了。”

京墨狠狠咬住了後槽牙,恨得牙根兒都是癢的,這數月來的顛沛流離之苦,前途未卜的恐懼,盡數化作唇邊惡狠狠的話語:“你個死丫頭,搬家了也不告訴我,若是再耽誤幾日,我就要餓死街頭了。”

落葵瞟他一眼,臉上掛著一貫冷薄的笑,心裡因他的紈絝而長嘆了口氣:“青州城中遍地黃金,你寧可餓死,也不肯彎下腰去撿,還真是有骨氣呢。”

京墨擰眉皺鼻撇嘴,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嘴臉,奚落之語源源不絕的從口中蹦出來:“這麼多年沒見,還是這麼牙尖嘴利,你看看你,頭髮還是又黃又少,身子還是又幹又瘦,不過臉倒是比幼時好看多了,我差點沒認出來。”他抬手捏了捏她臉頰上薄薄的肉:“奇了怪了,這臉上的肉怎麼絲毫沒見少。”

落葵掙脫開他髒乎乎的手,抬手使勁兒蹭過他臉上漸漸癒合的傷痕,將偶遇這場戲做足全套,見他疼的倒抽冷氣,這才笑的一臉開懷:“看你這一臉傷,這又是和誰打架了,才來青州就與人打架,你不嫌丟人,我還嫌現眼呢。”

京墨不屑的撇撇嘴:“知道我受傷了,還故意弄疼我,你的心怎麼這樣狠,誰敢娶你,萬一哪日你心血來潮,要謀殺親夫可怎麼好。”

落葵哽了一哽,覺得自己不能平白吃這樣大的虧,便狠狠擰住他臉頰上的肉,見他痛的跳腳,笑不可支的奚落起來:“你一無是處,渾身的臭毛病,也就這張臉尚可一看,只可惜如今卻被人打花了,仔細從此就孤獨終老。”

原本是極尋常的一句話,卻不料說中了京墨的心腸,也是他心中最怕之處,他此番進京不僅僅是避禍而來,懷中揣著那紙婚約,自然是想與落葵履行的,聽得此話,生怕因破了相婚事不成,不禁眉心微蹙彷彿心間生痛,柔軟的柳枝隨風搖曳,撫上他帶著傷痕的臉龐,他有些委屈,卻又說不出口,只低低哼了一聲:“你竟也以貌取人。”

這話雖沒頭沒腦,卻在落葵心上投下微瀾,記憶中的京墨極大方,心思也簡單,從不計較也計較不出話中深意,怎麼隔了數年再見,京墨比從前更加清雋耐看,卻也多了些九曲玲瓏的心眼兒,微風拂過耳畔,紅寶耳墜子微微顫動,沙沙之聲延綿悠長,她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了。

短暫的靜謐,曲蓮好容易逮住了這個空隙,擠到二人中間,看看京墨,又轉頭望了望落葵,實在按耐不住滿心的狐疑,終於驚詫的開了口:“落葵,你,你與京墨,你們認識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