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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回 幻境(十二)

穿過兩道垂花門,回到自家宅院,“水蔓菁”已走的腿軟腳痠,正欲飲一盞茶歇歇腳,卻又被阿奈揪起來,說是看她行走請安說話皆不合百里家的規矩,不得不教導一二。

夏日熾陽,只在日頭下立了片刻,便將人曬得頭暈眼花熱汗滾滾,“水蔓菁”在明晃晃的日頭下曬著,學著百里家行走請安說話的規矩,一板一眼著實辛苦,在天壇山時,雖說只在禁地與尋幽居裡住著,但只這兩處地方,便已經大過百里家許多了,單是服侍姑娘們與先生的啞巴廚娘與啞婢,便有數十人之多,卻也沒有這樣大的規矩,除了不許隨意離開宅院,一飲一食一言一行皆是隨心即可,而姐妹們之間甚少隔閡,水桑枝雖一貫嚴苛,但也總歸是親近的。

“水蔓菁”心中暗歎,這人與人親近與否與規矩大小無關,只關乎人心,若是親近,便是無一點規矩,也是親近的,若是疏離隔閡,便是規矩一絲不錯,也是枉然。

她在日頭下立著,看起來是在學規矩,心卻早已飛了千里萬里之遙,沒有半分落在這規矩上,心道三日後是端午,若錯過了,鳳魂便無法一擊即中,她不斷的思量如何做才能在端午得償所願,事成之後又該如何脫身。

正走神的功夫,一根細長藤條抽在了她的腳踝上,那骨頭敲得生疼,疼的她一個激靈,蹙眉望向阿奈。

阿奈坐在廊下,不屑的挑眉道:“行走間手肘不能搖,步子不能擺,你做出那一副狐媚調調給誰瞧。”

狐媚,狐狸狡猾,媚則嬌媚,“水蔓菁”低低冷笑,若做人如狐狸一般聰慧,如花一般嬌媚,那這狐媚果真是個好詞兒,想著想著,頭頂處卻落下一抹陰涼,空青執了傘,笑道:“你竟還有如此規矩的時候,著實難得。”

“水蔓菁”撇一撇嘴:“百里家這樣大的規矩,也沒將你管傻了,你也很是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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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青挑唇一笑,衝著阿奈淡淡道:“阿奈,你去趟繡房,將蔓菁的衣裳取回來,府中婢女不能穿紅,蔓菁這身紅裳不合時宜了。”見她不情不願的出了門,他才轉眸笑道:“走,我帶你出門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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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境之外,長和國平陽城,脈脈斜暉裡的城池格外平靜而厚重。

平陽城外三十裡地,終年雲遮霧繞,隱約可聞潺潺水聲,踏足雲霧深處,竟是曲徑通幽,石橋自橫,青苔暗生,榕樹攀藤的一副野趣景象,而石橋橋頭則佇立著一人多高的黑漆漆巨石,上書鮮紅的“石林”二字,這塊巨石千百年來被風霜侵蝕,已滿目滄桑,但依然佇立不倒,而那字跡愈歷經瘡痍愈鮮紅奪目,格外攝人心魄。

走過石橋,入目便是千山怪石的旖旎之處,那些經由滄海桑田,歲月變遷打磨而出的灰黑色石峰石柱,或睡或臥,或懸立或趨斜,或昂首蒼穹,直指青天,或嶙峋參差,詭異

難言,猶如一片蒼茫無盡的黝黑森林,與灰白色的天邊遙遙相連。

這片一望無際的石林中,日夜陰風陣陣,幽幽盤旋,冷的徹骨,而嗚嗚咽咽之聲幾乎要將人的心神吞噬。相傳有無數枯骨深埋此地,因俱是無名之輩,不知從何處而來,死後亦無人祭拜,故而這千百年來的寂寥凝聚深重,陰氣壓頂而不散,凡是毫無準備,輕易踏足此地之人,不查之下,皆會化作這無數枯骨中寂寞的一捧,再也無法看到這繁華人間。

穿過這片詭異的石林,那陰氣便陡然消失不見,只是時值寒冬,脈脈斜暉裡沒有絲毫暖意,薄薄的金紅色穿透不遠處的嫋嫋霧氣,籠罩在一片廣袤縹緲的宮城之上。

那宮城窮盡奢華,五彩琉璃瓦頂,溫潤白玉墁地,皆在斜暉裡光華流轉,而十二根金絲楠木立柱,撐起了一座空曠而森嚴的大殿,立柱之上雕刻了形態各異的騰蛇,面目猙獰的盤旋而上,每一隻皆口銜拳頭大的東海神珠,可這東海神珠卻是通體黝黑的,連散出的水紋,也漆黑如墨。

這處大殿的殿門上匾額高懸,赫然寫著“萬毒宗”三個大字。這一片宮城極盡富麗堂皇,看起來像極了這人世間最富貴美妙之處,可卻實打實的是一片古皇陵,埋葬了無數曾經的人上人。

千年前,長和國諸侯林立,誰也不服誰,誰也不讓誰,幾番戰亂之下漁翁得利,國主之位最終被個異姓王篡了去,這片埋葬了曾經歷代國主的古皇陵,自然成了他的眼中釘肉中刺,與萬毒宗幾番討價還價後,萬毒宗背上了對皇族挖墳掘墓,挫骨揚灰這般該滅九族的罪名,而國主則明罰暗賞的,將此地歸了包堆兒,送給了此宗。

從此以後,萬毒宗與這位異姓王的子子孫孫便綁在了一起,牢牢把持著長和國近千年,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穿過大殿,與其遙遙相對之處,便是佔地極廣,高十丈有餘的祭壇,那堆砌起祭壇的每一塊黑色巨石上,皆雕著一朵祥雲,祥雲飄動間,隱約露出首尾相連的騰蛇。拾階而上,祭壇中央則佇立著八根立柱,皆雕刻著四翼三首騰蛇,口吐蓮花狀玉珠,散發出一圈圈赤色漣漪,不斷向遠處襲去,與大殿中東海神珠所散出的水紋,交相呼應,緩緩相接,最後融為一體,在虛空中嫋嫋散盡。

祭壇之後便是鱗次櫛比的大小屋舍,其中一座蔚為壯觀,其內金絲楠木撐起高聳的雲頂,上好的百年玄玉墁地,熠熠生輝的渾圓隨珠為燈,而東海神珠則不值錢的穿成了簾幕,微風過處,發出輕靈響聲,如同天外來音般悅耳動聽。

這殿中,連桌椅小幾都是以陰陽合香木打造而成,且沒有飾以尋常雕花,反倒封了無數朵七彩蓮在裡頭,蓮瓣鮮活玲瓏,花蕊嬌嫩可辨,悠悠流轉出七彩光芒,此物原是天材地寶,入藥可生死人肉白骨,拿來當雕花雖也有益氣寧心之效,但總歸不如入藥,到底是暴殄天物了

有極盡奢華之處,便少不了極盡落魄之所,方顯人世間的繁華與落寞。

這處鱗次櫛比的屋舍,愈靠近祭壇愈氣勢恢宏,而跨過一灣碧水石橋後,便是更加窄小不堪的屋舍,所居之人不多,有些則積了厚厚一層灰塵,而有些則破敗的坍塌過半。

“吱呀”一聲,有人推開一扇佈滿輕塵的斑駁木門,像是推開一段被封塵已久的舊光陰,散發出泛黃的黴味兒,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捲進屋內,原本便陰冷的屋子,轉瞬更加冷的滴水成冰。

那人輕輕放下一個食盒,低聲道:“少主,用飯罷,今日屬下做了冬筍燜肉,少主嚐嚐罷。”

一道灰濛濛的光斜入暗沉沉的屋內,牆根兒上擺了張簡薄的床榻,灰突突的破棉被推在角落裡,那裡一抹單薄的暗影挪動了一下,暗啞之聲緩緩透出:“費這個功夫作甚麼,這一碗肉聽起來容易,費了你不少神罷。”

那人輕輕抽了下鼻尖兒,故作輕鬆道:“不費事,也就是跟灶房打聲招呼,屬下這一走大半年,少主都瘦了一大圈兒了。”他拿袖子擦拭乾淨破舊的桌案,將一菜一飯擺在桌上,躬身道:“少主,屬下伺候你用飯。”

暗影輕嘆了口氣,艱難的從床上挪下來,挪到桌前晦暗的斜陽中,露出那張駭人的臉龐,他的眉眼尚算周正,只是佈滿了大小不一的膿包,有些已經癒合了,而有些仍不停的滲出墨綠色的膿液。那膿包赫然已經侵蝕到了此人全身,墨綠色的膿液浸透了長襖,而半邊頭頂的長髮盡數脫落,膿包潰爛處,露出白森森的頭骨。

那人遞給暗影一雙木筷子,輕聲道:“少主慢用。”

暗影顫抖著手,夾了一筷子肉,塞進潰爛了一半的口中,點了點頭:“仁杞,這是你親手做的罷。”

那人微微探身,臉上一道刀疤刺目驚心,猙獰異常,赫然正是在廬陵城中,假冒茯血中人,後又死裡逃生的萬毒宗傳令使仁杞,此時的他全然沒了當初那般恃強凌弱,刁滑奸邪的模樣,眸光機敏而警惕,神情凝重恭敬的微微垂首,輕聲道:“少主吃著可還好。”

“好,好。”暗影連聲輕笑,隨即悽然微冷道:“外頭,如何了。”

仁杞思量了一番,不甘心的沉聲道:“菖蒲重傷而歸,像是被百蠱之蟲所傷,已經閉關了,廬陵分壇遭重創,只可惜無塵那個老小子竟能從蘇凌泉的手中逃生,屬下,屬下沒能替少主報了當年的一箭之仇,如今三公子已啟程趕往廬陵,重建分壇,屬下安排了人手,一路跟著去了。”

暗影連扒了幾口飯,旋即微微眯著雙眸,厲色一閃而過,恨聲道:“江蘺呢。”

仁杞沉聲續道:“他已經返回天一宗了。”

“那個嗜血道的妖女呢。”暗影的眸光一轉,恨意更深,連喘息都變得急促,那恨已深入骨髓,刻骨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