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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回 方寸之間

日頭藏在層雲後頭,天像是有些陰,只露出些許金色的微光,晨起的風穿過迴廊,微微生涼。

落葵揚眸向外,定定瞧了瞧,只瞧見了連綿不絕的無窮宮牆,沉沉壓在心間,她捋著腕間蘊涼的翡翠鳳鐲,涼意從指尖逼入靈臺,她心神平靜,聲音無一絲波瀾,低聲道:“趁著天兒還涼快,走著去罷,時辰尚早,還可以陪太后用個早膳。”

不在永昌宮用早膳,省了錦瑟不少功夫,她倒是十分樂意的,忙輕笑著點頭道:“喏,那婢子將寢具收拾了。”

她緩行幾步,撩開帳幔,掛在雕花銅鉤上,將床榻整理的齊整利落。

出了偏殿,晨起的風帶著微涼的意味撲在臉上,叫人心靜,落葵在殿門處巡弋片刻,捻著袖口沉聲道:“這幾日宮裡不太平,走時在門上落把鎖,前日太后賞了些東西,要仔細著些。”

“喏。”錦瑟對落葵孤冷的性子心知肚明,當初她住進這永昌宮偏殿頭一日時,便傳下話來,沒有她的吩咐,任何人不能進入她的屋子,也不得動她房裡的東西。

如今又有這樣的吩咐,錦瑟暗自在心裡唸叨,還真是個便宜公主,小家子氣的很,這宮裡步步繁華處處麗景,誰還能沒見過世面,誰還能惦記她那點東西。

“哐當”一聲,重重傳來的落鎖之聲打破了沉寂的偏殿,這殿中燈火盡數熄滅,只有些明滅不定的天光斜入窗欞,十分暗淡。

江蘺從高高的梁上翻身躍下,噗通一聲砸到了床上,方才他生怕驚動了外頭的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的憋悶了這半響,這會兒終於可以鬆快鬆快了。

他枕著手臂仰面躺著,瞧著帳頂子上的繁花似錦籲了口氣,旋即翻身而起,就著朦朧而迷離的天光,仔細審視著這屋內的一切。

此處雖然只是永昌宮內的一處偏殿,但卻十分寬敞,用一座八折烏木雕花屏風隔出了裡外兩間。

裡間兒倚著牆擱了四柱雕欄彩繪大床,床頭處是雕花小几,而床尾擺了黑漆木雕花螺鈿大櫃,緊挨著大櫃便是鑲菱花鏡雕花妝臺,而牆跟落地處,還擱了四個半人高的香樟木大箱櫃,皆押著黃澄澄的銅製琵琶鎖,擺了如此多的物什後,這就寢之處竟絲毫不覺擁擠。

而外間兒用膳會客,甚麼如意圓桌,如意紋方凳,直背交椅,雕花翹頭長條桌應有盡有。

江蘺環顧四圍,四白落地的牆上裝飾簡薄,只掛了幾幅丹青,而所用之物多為瓷器玉器,少見金銀,就連帶彩兒的也十分罕有。

他開啟螺鈿大櫃,只見裡頭擱的衣裳,一水兒的素色少花,不是月白的便是蔥黃的,頂了天是肉桂粉和蜜合色,伸手一件件輕撫而過,他搖頭喃喃道:“這衣裳,素淨的跟奔喪去的似的,怎麼穿得出去。”

外頭天光早已大亮,薄薄的日頭穿過樹冠,落在庭院裡,有鳥雀在枝頭啾啾鳴叫,宮人們在院中穿梭,送水的送茶的,送吃食的送時令水果的,忙的不亦樂乎,十分熱鬧。

江蘺默默聽著庭院中的聲音,瞧著窗紗上影影綽綽的朦朧人影,這是落葵待過的地方,過過的日子,他頭一回覺得自己與她離得這樣近,頭一回覺得來日可期。

“落葵,落葵,這都日上三竿了,還睡著呢,快起來,都懶成蟲了。”外頭傳來個嬌滴滴的女子之聲。

那窗紗薄透,外頭的人影綽綽盡數漏進殿中,嚇得江蘺打了個激靈,如同驚弓之鳥般抖了三抖,極快的躲回帳幔深處,頓時一動也不敢亂動了。

“落葵呢,一大早的去哪了。”菘藍叉著腰,湊在窗上望了望,隨即撥弄了一下門上的大鎖,發出叮叮咣咣的響動,皺著鼻尖兒,撇嘴嗔道:“還鎖上門了,怕我惦記她屋裡的寶貝啊,哼,若我真的惦記,一把鎖攔得住麼。”

早有侍女遞過來醃漬好的酸杏,笑盈盈道:“主子,公主殿下一早去了壽安宮,給太后娘娘請安,約摸著快回來了,這日頭眼看就大了,主子可別著了暑氣,回去等著罷。”

菘藍就著侍女的手,含了枚酸杏在口中,酸的狠狠打了個激靈,卻十分中意的連連點頭,含混不清道:“站了這半響,還真是有些腰酸腿痛,回去躺躺罷。”

外頭漸漸沒了動靜,只有樹影中的蟬鳴聒噪,聲聲透窗而入,日影緩緩挪動,斜入屋內,灰濛濛的輕塵穿過陽光,泛起微瀾。

江蘺原以為晌午落葵便會回來,誰料一直等到黃昏時分,似血的殘陽在碧色的窗紗上流淌,浸染了一面素白的牆。

他早已餓的飢腸轆轆,也不見半個人影兒,更沒有在殿中翻出半口吃的,隻手邊兒的一壺冷茶,被他喝到見底兒,喝到沒有半分茶味兒,灌了個水飽,也沒見到落葵的人影兒。

他望眼欲穿的等著盼著念著,口中不停的唸叨小妖女怎麼還不回來,這是要餓死人麼。

斜陽無聲的在暗紅宮牆上流轉,幽深的長街隔出一道狹長的碧空。

落葵扶著錦瑟的手,沿著長街緩緩而行,晨起她們是兩個人同行,西斜而日影裡歸來時,卻是浩浩蕩蕩的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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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侍女們手中捧著各式各樣的錦盒,而數十內侍們則抬著半人高的香樟木箱子,皆默然無聲的跟在落葵後頭,只衣袂迎風翩躚,窸窣之聲縈繞長街,如孤零零的風,漸行漸遠。

潮乎乎的熱風鋪在臉上,像是迎面蓋住了塊熱騰騰的帕子,憋悶的很。

落葵迎著晚風,走的極慢,像是並不著急回宮,但心中早已火急火燎了,江蘺餓了這一整日,只怕早餓的要拆房了,一想到這些,她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進得永昌宮偏殿的殿門,落葵仿若無意的瞟了裡間兒一眼,不見江蘺的人影,便知他又艱難的蹲在了房梁上那窄窄的縫中,那個地方倒是十分穩妥,上回王后大張旗鼓的搜宮,曲元參也是蹲在那裡,才險之又險的躲過了一劫。

她心下稍安,坐下緩過一口氣,端過白瓷底粉彩蓮瓣小盞,燻著茶香熱氣啜了一口,衝著錦瑟

連聲吩咐道:“錦瑟,你領著宮人們將太后今日的賞賜送進庫房,清點清楚,登記造冊入庫,這些東西是要帶去北谷國的,不得有半點遺漏。”

錦瑟放下手中的八角食盒,輕聲道:“喏,婢子記下了。”她微微一頓,續道:“婢子先侍奉殿下更衣罷。”

落葵揚眸,越過錦瑟,望住院落中烏壓壓數十名宮人中的其中一個,平靜道:“馬蓮。”

一個微微低垂著頭,瞧不清楚眉眼的侍女越眾而出,只依稀可見兩頰如刀削,衝著落葵彎下軟軟的水蛇腰,清亮亮道:“婢子叩見公主殿下。”

落葵叫了聲起,緩緩撂下小盞,輕聲道:“你留下侍奉本宮沐浴量體,待會兒壽安宮會送衣料過來,給本宮裁製新衣。”

“喏,婢子領命。”馬蓮清亮亮的應了一聲,旋即轉身去了小廚房,灶火明亮,炊煙裊裊,滾燙的水霧在灶頭熱騰騰的氤氳開來。

錦瑟知道這馬蓮是繡房的侍女,原就是今日太后指派來給落葵量體裁衣的,由她侍奉落葵沐浴量體,也正是情理之中的事。

她沒有猶疑的緩緩退到殿外,領著眾多宮人們,往靜默無聲的後殿去了,因著落葵在永昌宮中待嫁,太后便吩咐宮人,特意在後殿收拾出一間庫房,用以存放眾多的賞賜和嫁妝。

一線斜陽從半開的殿門灑落進來,灰濛濛的死寂中染了點點碎金。

錦瑟被打發去了後殿,那麼多的賞賜登記造冊一一入庫,沒個把時辰是料理不清楚的,只怕她要忙的腳不沾地,焦頭爛額了。

至於菘藍,陛下傳召了她一同用晚膳,沒個把時辰也是回不來的。

落葵虛掩著殿門,提著八角食盒繞過八折屏風,進了裡間兒,仰頭衝著高高的樑上垂下的鮮紅一角,笑不可支道:“江少主,你尾巴掉下來了。”

江蘺翻身而下,小心翼翼的打量了四圍一眼,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你小聲點,招來了外人,咱倆得一起掉腦袋,你死了沒人心疼,本少主死了,可是會有人哭的。”

落葵瞟了他一眼,撇嘴低笑:“哭,只怕你的那些侍妾們要放炮仗慶賀罷。”

“淨瞎說甚麼大實話。”江蘺作勢要打她,移眸卻見她手上的八角食盒,他早餓的前心貼後背了,早盼著有人來救他於水火之中了,忙伸手開啟食盒,只見裡頭擱了一碟子細白點心。

他顧不上問這點心是甚麼皮兒甚麼餡兒,便抓了一把塞到口中,嘟嘟囔囔道:“小妖女,你怎麼才回來,都餓死我了。”

落葵搖頭輕笑,將食盒裡的頭兩層取了出來,只見最底下的一層裡,卻放了一身半舊的藍底兒暗花細緞直衣,赫然正是宮裡內侍的衣裳,她奚落笑道:“你是怕餓死,還是怕被發現了打死。”

“都怕。”江蘺囫圇吞棗的吃了一塊,又拿一塊,剛咬了一口,卻陡然停住了,不吐也不咽,蹙眉道:“這點心裡你還不會放了毒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