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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房間裡的香已經燃盡,原本褐色的蓮花形香片變成了灰白色。蘭夫人久去未歸,年輕的丫鬟因為金枝的事兒都不敢進來伺候,老婆子蘭老爺又嫌看了鬧眼睛。一時間屋子裡香味慢慢散去,炭盆裡的灰氣就漫了上來。

原本歪在踏上的蘭老爺覺著屋子裡有些氣悶,他站起來推開窗,原本痠軟無力的身子骨,被冷風一激,竟然覺著好了不少。

頗有些興頭的他在窗邊吹了會兒風,隨後轉身到書案前,對著那白玉瓷盆裡的水仙拿起筆,準備畫一張找找手感。

蘭老爺當年在梅城號稱書畫雙絕,尤擅工筆花鳥。這些年來他懶怠動,書案上的筆墨紙硯都成了擺設,上一回還是幾年前寫春聯的時候用的,寫了些什麼,他自己都想不起來了。

現在要畫工筆,蘭老爺覺著怕是不成。莫說材料不全,就是他的手,也畫不出那細緻的畫兒來。他用左手扶住微微顫抖的右手腕,皺著眉頭飽蘸墨汁,打算畫寫意。

起初筆並不聽使喚,在廢了兩三張紙以後,蘭老爺就漸漸找回了昔日的感覺。他畫出興頭來,索性又開始畫人物小像。

房中顏料全無,蘭老爺畫好了頭髮列了張單子,他推開門,讓門口的丫鬟去給自己找顏料。

“都要好的,再多拿些畫具過來。”

蘭夫人懷裡摟著一個,腿上趴著一個,肩膀上還偎著一個。

為人母者,在這個時候是最開心的。

娘四個吃著零食點心,間或互相喂上兩口。三姐妹幼年時候的糗事被輪番拿出來說,自己剛笑話完別人,轉頭就輪到了自己。

“我跟姐的都是老典故,沒意思。”蘭桂擺擺手,動作飛快的搶走了蘭麝給蘭蜜剝的瓜子仁。她在蘭蜜撲過來前仰著脖子,把瓜子仁都倒進嘴裡,還故意吧唧著嘴氣蘭蜜。

“倒不如說說蜜兒,聽說前幾日晚上做了噩夢,光著腳就去找娘了。”

“那,那我是怕。”蘭蜜氣的鼓起臉來,二姐又跟自己搶吃的。

“怕什麼?是夢見了老虎,還是妖怪?”蘭麝白了蘭桂一眼,繼續給蘭蜜剝瓜子。

“都不是。”蘭蜜站起來,兩手在身前亂搖,“我夢見了好嚇人的東西呢。”或許是真嚇著了,蘭蜜臉色變白,嘴唇都沒了血色。

“我夢見,有狗在追我,我就拼了命的跑啊跑。然後聞到了烤肉的香味兒,低頭一看,我手上竟然抓著一根燒糊了的骨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蘭桂捂著肚子大笑,“怪不得夢裡狗要追你,再說了,你怎麼會夢見手拿骨頭?是不是睡前偷吃肉脯沒洗手?”

蘭麝也憋不住要笑,但她又怕自己笑了蘭蜜會急,於是低著頭咬著下唇使勁往回憋。

只有蘭夫人面色難看,她在心裡合計了一下蘭蜜做惡夢的日子,果然,就是那一天。

“我那天沒有吃肉脯,烤肉也沒吃。”蘭蜜嘟著嘴,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因為一直在想祖母袖子上的味道是什麼,所以睡前根本沒吃,沒吃多少東西。

“行了,跟你們耽誤了這些時候,我得去你們祖母哪兒看看。”蘭夫人站起身來,整理著自己的衣裳和頭髮。

外面的丫鬟婆子們聽見也都走了進來,各自扶起自家主子,收拾好滿地的果皮殘渣。

蘭桂自從請了送子觀音圖回來就自覺完成了任務,再不肯跟蘭夫人去香鋪了。蘭夫人今日因為要看蘭麝的喜服,也沒出門。

現在見聽見蘭夫人說要去老夫人哪兒,蘭桂眼珠亂轉,嬉皮笑臉的抓住蘭夫人手腕,又晃又搖。

“娘~。”

“說。”

“我想出門逛逛。”

“現在?”

蘭夫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午飯都吃罷了,蘭桂若是這時候出門,估摸著又要夜裡才回府。

“我保證掌燈前回來。”蘭桂機靈的舉起手發誓,然後不等蘭夫人點頭她就自己往下接話,邊說邊往門口走。

“娘您沒說不成就是同意了啊,那我走了。”

攔,是攔不住的。就算不同意她出門,她也有本事溜出去。到時候不知道是爬牆還是鑽狗洞,更讓人頭疼。

蘭夫人哭笑不得,這二丫頭就是個混球!橫豎這麼多年也沒惹出什麼事兒來,索性由她去,倒還清淨些。

在老夫人房裡待到掌燈時分,玉枝遮遮掩掩的來回稟,說是二小姐已經回來了,在三小姐房裡,姐倆要一起睡。

蘭夫人明知道這是弄鬼,但也沒去戳穿。她在老夫人面前沒提這茬,為了哄老夫人高興,她當著老夫人的面兒,吩咐人明日去李家送喜服的時候多放鞭炮,多扔賞錢。

老夫人睡下後,蘭夫人才離開。她命金枝玉枝挑著燈籠隨她在府裡巡查一圈,看上夜的婆子們有沒有偷懶吃酒,有沒有閉鎖大小院門。

只等到平日裡睡下的時間過了,蘭夫人才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她沒讓丫鬟跟著,自己推開了房門。

房間裡的溫度比往日低了許多,窗子被香爐倚著,開了半扇。室內半點香氣都沒有,反倒充滿了墨香和顏料氣味。

蘭老爺在書案後埋頭畫畫,顯然是沒聽見蘭夫人走進來的聲音。

“在畫什麼?”雖說蘭老爺沒睡讓人意外,但蘭夫人壓下了驚異,走過來和聲和氣的問著。

“箏兒,你回來了?快過來看看。”蘭老爺興沖沖的抬起頭,嘴上是多年未曾叫的蘭夫人閨名,“瞧我畫的像不像你。”

蘭夫人走進前去,見那畫上竟然是自己的小像。只是像上的自己面色紅潤衣袂翻飛,並不是如今的模樣。

“我記得初次見你的時候,你就是這樣。”蘭老爺看著蘭夫人笑,提筆又在一邊加了座假山,“當時在我家後院,你站在假山邊餵魚。因為走的太近,裙角掃到青苔汙了,見到我過來,還紅了臉。”

蘭夫人閉了閉眼睛,當年的情景猶在眼前。

“我那時候想過去與你說話,但乳孃不讓,說是會壞了規矩。”蘭老爺放下筆,抓住蘭夫人的手笑道,“想不到日後你我成了夫妻,壞規矩的事兒,也做了不知多少。”

“多大年紀的人了,還說渾話。”蘭夫人臉上飛紅,她想扯出自己的手,但蘭老爺握的緊,這麼一拉一扯不像她害羞,到像是在逗趣調情。

“今日畫了幾張都不好,只有這張畫出了你當日的神韻。”蘭老爺給蘭夫人看地上的殘紙,人趁勢湊過來,攬住蘭夫人的腰,“箏兒在我心裡,始終是二八時候的樣貌。”

夜色已深,胭脂苑紅燈高挑,客人來往絡繹不絕,看歌舞的花亭裡放了十幾張桌子還沒坐下,連邊上的遊廊裡都站滿了人。

蘭桂來得早,這會兒她正在前排正中間的桌子哪兒坐著,手上捏著自己的錢袋兒,等著歌舞開場。

梅城雖說不如京城富貴,但這胭脂苑可是大大的有名。每年胭脂苑選花魁的時候,總有富家公子從幾百裡甚至千里之外趕過來,只為一睹花魁芳容。

平常的日子也不冷清,每隔幾天這裡就有歌舞表演,只要花些茶水錢就能坐著觀看。若是看上了哪一位姑娘,便可當場叫價,價格高者會有人送姑娘的牙牌過來,稱為頭籌牙牌,也就是李疏在首飾鋪裡提到的那個。

至於這茶水,也頗有講究。普通茶便宜量大管夠,放下幾個銅錢就行。夜露茶則是由當紅的姑娘親手所泡,二兩銀子一盞,買下就能叫泡茶的姑娘來陪坐。

平日裡蘭桂來這兒只是為了看歌舞湊熱鬧,要的都是普通茶葉,看完就走,連賞錢都不放。上次若不是跟李疏鬥氣,她也絕不會花冤枉錢讓姑娘過來陪坐。

李疏這幾日一直悄悄跟著蘭桂,今日他見蘭桂出了府就一直琢磨著要再找機會接近,既然蘭桂又來了胭脂苑,那他當然不肯放過機會。

不過李疏沒直接坐到蘭桂那桌,他選在蘭桂身後的地方,也要了壺便宜茶水,和幾碟子乾果點心。

蘭家二小姐喜歡穿男裝,逛胭脂苑,這是城裡不少人都知道的事兒。以前二小姐都是喝茶白看歌舞,唯獨上次出手,大方的很。

鴇母讓人送了不少點心過來,還特意派了兩個伶俐丫頭來伺候,想哄著蘭桂再多花些銀子。

“不用,不用。”蘭桂趕忙打發人走,自己的月例不多,可禁不住這麼遭禁。

“我今兒看看就走,不喝夜露茶。”那玩意兒太貴,偶爾一次還行,多了喝不起。

機會來了!

李疏要了兩盞夜露茶,自己面前留下一盞,另一盞送到了蘭桂面前。小紅牌影兒拿著帕子坐到蘭桂身邊,又是揉肩又是喂點心,搞的蘭桂坐不住,但也逃不了。

因為李疏帶著自己看好的紅牌姑娘,端著喝剩一半兒的夜露茶也坐到她身邊。

“認慫了?”看著站起身要走的蘭桂,李疏慢慢悠悠的來了一句。

“我呸!”蘭桂重新坐下,端起茶一飲而盡,“從小到大,我就不知道慫字是怎麼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