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松柏青翠,落雪潔白晶瑩。更有點滴殷紅落在雪地上,宛如紅梅朵朵。
李夫人披著狐狸皮斗篷,手捧著手爐,坐在亭子裡喝茶看雪景。
“夫人,這景色如何?”主持微笑著給李夫人斟茶。
李夫人滿意的點了點頭,自手腕上褪下一支金鐲,推到主持面前。
“你這兒的香火靈驗,我再加些佈施。”
主持並沒動那鐲子,她雙手合十,笑的慈眉善目。
“不知夫人,可還有什麼心願要許?”
李夫人並不接話,她站起身潑了殘茶,命巧翠扶著自己的手,準備回府。主持連忙袖起那個鐲子,跟在後面,一路念著佛號,直送她到山門口。
上車的時候,李夫人停了停。
主持心中有數,趕忙上來扶住李夫人的手。巧翠自覺退到幾步遠的地方,揚起聲音來有的沒的胡亂吩咐幾句,指使著旁人離開馬車。
“都說,年關難過。”李夫人輕聲說道,“眼下雖然還沒過年,但是天氣寒冷,我想著那些窮苦人沒吃沒穿的也是可憐,打算再舍些銀子,搭個粥棚,熬三日粥,主持覺著如何?”
“這是大善事。”主持喜不自勝,“貧尼替這些人,感謝夫人的大恩大德。”
“那日子,就選在我家三郎大婚的日子吧。”李夫人登上車,主持替她掀開簾子,“粥棚,你看設在哪兒好?”
主持何等聰明,馬上便有了主意。
“夫人想必是要給三公子積善緣,就在三公子出府的路上設立粥棚,最好不過。”
“主持想的周道。”李夫人端正坐在車裡,抬抬手,示意主持撂下簾子,“廟裡的人,多派幾個。手腳幹淨的施粥,不乾淨的,刷碗洗米,也是功德。”
李作塵昏昏然躺在床上,身上一會兒似火燒,一會兒又像是墜入了寒冰窖。他咬著腮內肉,生怕自己昏過去後,說出些什麼來。
他屋子裡有兩個丫鬟忙著絞冷帕子給他敷額頭,另有一個婆子在門外用風爐熬藥。
大少奶奶來看過兩次,因為叔嫂避嫌的緣故,只在門前望了望。但她請了先生過來給李作塵看病開藥,還從自己月例裡撥出銀霜炭來,給李作塵暖屋子。
“三少爺快出門了,這時候有個閃失,你們誰能擔待得起?”大少奶奶站在院子裡發了火,命人叫來原本在這兒伺候的小廝和丫鬟,每人罰了三個月月錢。
她進門不過兩年,平日裡有李夫人在,也說不上什麼話。對於李作塵,她沒什麼好惡,只是從心裡覺著有些可憐。
這人橫豎是快出李家門了,就是羞辱,也該有個夠。而且唇亡齒寒,看李家對待親生骨肉尚且如此,自己這個外姓人,若是不得他們的意,怕是也有這一天。
趁著今日李夫人李老爺和李大公子都不在,大少奶奶拿起架子來,一氣發落了這些眼裡沒主子的奴才,打算趁勢給自己立威。
這幾個人裡有那膽大又在府裡多年的,雖然不敢抬頭,但低著頭弓著腰在下面頂嘴。
“大少奶奶海請息怒,這三少爺,原本不是什麼正經主子,再說冬日裡生病也是常事。”
“你這是跟我說話麼?”大少奶奶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的問道。她身邊站著自己的陪房丫頭和從孃家帶來的管事婆子,那丫頭還沒等罵人,婆子先走上來,劈面就給了人四個嘴巴。
“跟主子頂嘴,就該發賣了你們。我看少奶奶也不必等夫人回來了,這種眼裡沒主子的下流胚子,早賣早利索。老奴這就去找人牙子,把他們連帶家小全賣了,倒是乾淨。”
能派到李作塵院子裡的下人,原本也沒什麼靠山和本事。見大少奶奶真發了火,這些人趕忙跪倒在地,連聲求饒。
“饒你們,也容易。”天氣冷,大少奶奶站了這一會兒也有些吃不住。她該做的都做了,日後如何,還要看李作塵的命數。眼見藥已經熬好,她吩咐人給李作塵送了進去。然後用手點了點那幾個下人,扔下兩句話,就走了。
“你們以前是怎麼伺候的,還怎麼伺候就好。便是人走茶涼,也不差這幾日。”
李夫人從廟裡回來就知道了今日的事,她命巧翠去李作塵那兒看過。巧翠回來告訴她,說三少爺還沒退燒,但是人已經精神些了,就是還吃不下東西。
巧翠怕她因為今日的事兒遷怒記恨大少奶奶,於是略過責罵下人的部分,只說了大少奶奶給三少爺請了先生,還讓原本院子裡的人回去照應。
“少奶奶做的不錯。”李夫人滿意的點頭微笑,掌媳做的端莊得體。如果今日那下賤胚子真有個什麼閃失,蘭家定會退婚不說,自己的名聲也會受損。
“不過……”李夫人面色又沉了下來,“那麼大個人了,還照顧不好自己的身子。在家還好,到了蘭家,難道還這麼不知深淺?該罰。”
巧翠有心想說三少爺人還起不來呢,現在罰,病情會加重。但她沒說出來,只是默默的站在那兒,等李夫人的吩咐。
“現在他還病著,也不好罰跪,或是責打。”李夫人語氣很是慈愛,彷彿真的是擔心兒子,“大郎不是送個他兩本書麼,就罰他抄寫三遍《女兒經》,正好學習一下嫁人後,該守的禮數和規矩。”
“還有。”
巧翠領命出去才走出半步,李夫人就又叫住了她。
“光是抄寫,怕他記不住。明日起,叫他每日來我這兒,背給我聽。就站在外間屋門口吧,別進裡間屋,過了病氣給我。”
“出嫁後,公姑敬,丈夫窮,莫生瞋,夫子貴,莫驕矜,……”李作塵恭敬站立,他身上還燒著,所以背誦時聲音嘶啞,但音量不低。
“停。”在屋裡閤眼假寐的李夫人打了個哈欠,她肘下壓著一摞宣紙,正是李作塵抄寫的《女兒經》。
“三郎啊,這裡你給娘講講,是什麼意思?”
“是。”李作塵低垂眼皮,手在袖子裡緊緊的攥著。
“這裡是說,出家後,要孝順公婆,若是丈夫窮困,不能嗔怪於他。丈夫和兒子身份貴重,也不可驕傲。”
“嗯。”李夫人探身過去,伸著脖子聞那香爐裡的香。她沒讓繼續往下背,李作塵就只能在那兒乾站著。
“巧翠。”李夫人聞夠了,就又躺了回去。
“把這香爐拿出去,給三少爺聞聞。”她隔著簾子,在裡間笑道,“蘭家有錢,這窮莫生嗔,與你無關。倒是後一句,你要記得。這香是我今日命人去蘭家鋪子裡買來的,果然氣味非比尋常。她家靠著這香,日子過得富貴。咱們家可是世代讀書種田的老實人,你嫁過去,莫要學那商人的臭毛病。”
“是。”李作塵低頭看著腳下的香爐,看著香菸嫋嫋,苦笑了下。
“接著背吧。就從,丈夫說,開始。”李夫人聲音粘膩,似是困了。
“丈夫說,莫使性,整餚饌,求豐盛,著醬醋,要調勻,用器物,洗潔淨,都說好,賢慧人,夫君話,就順應,不是處,也要禁,事公姑,如捧盈,……”
臉上撲了不少香粉的蘭麝,看起來像是戴了個面具。
蘭蜜咬著手指,說大姐像是唱戲的,蘭桂乾脆說是鑽了面口袋。
請來的絞面娘抿著嘴角笑,把絲線先系成一個圓,而後搓成麻花形狀,用左右兩邊手扯住,而後撐開。接著,她用牙齒咬住一端,另一端用左手緊緊扯住。右手拇指食指一張一合,咬著線的口與左手配合著右手,讓絲線在蘭麝臉上來回滾動。
起初,蘭麝還偶爾“嘶哈”一聲。到後來或許是習慣了,就只閉著眼睛,任憑絞面娘操作。
蘭桂和蘭蜜越看越是哆嗦,她倆摸摸自己的臉,又互相摸了摸對方的臉,都覺著自己臉上汗毛更多,若也絞面,怕要更痛一些。
“成婚這麼麻煩,日後我可不要。”蘭桂小聲叨咕著,蘭蜜趕忙點點頭,表示自己也是。
絞面娘牙齒咬著絲線不能說話,給她打下手的蘭夫人皺起眉頭,抬手拍了蘭桂腦門一記。
“又胡說。”
“疼啊,娘。”蘭桂伸手指著蘭麝,她這疼不是說自己,說的是蘭麝。
“這絞面啊,都是第一次最疼,下次就好了。”絞面娘已經絞乾淨蘭麝臉上的汗毛,她把絲線棄掉,另外拿起一根來如法炮製,準備給蘭麝修眉。
“為什麼?”蘭蜜蘭桂齊聲發問。
絞面娘用手指著剛扔掉的絲線給這兩位小姐解釋,“這汗毛再長出來的,比原來要細,要少。所以再絞面,便會比現在疼的少些。”
“那也是,疼。”蘭桂看著那絲線上的汗毛打了個哆嗦,她口無遮攔的問道,“這是不是就跟殺豬褪毛,一個道理?”
蘭麝瞪起眼睛要急,蘭夫人乾脆站起身挽起袖子,打算再抽蘭桂一頓。
蘭蜜仰著臉皺著眉頭,扯了扯蘭桂的袖子。
“二姐你說的不對,我瞧見過廚娘料理豬肘。褪毛,是要用松香的。”
“娘~,您瞧她倆啊!”蘭麝氣的要起來,絞面娘死命的憋著笑,讓蘭麝坐好別動,以免絞壞了眉形。
蘭夫人自己眼看要笑崩,可她怕蘭麝面子上不好看。連忙板下臉來,拉著蘭桂蘭蜜就往外走,邊走,邊訓斥著。
“不許胡說,你們大姐怎麼能跟豬比。”
“對。”蘭桂點頭,“豬能吃,大姐不能。”
蘭蜜點頭點的更是認真,“二姐才是豬,大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