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涼如水,蘭夫人扶著床沿慢慢起身。在她身後,蘭老爺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睡的正香。或許是因為身邊空了覺著冷,蘭老爺皺起眉頭,手伸出被子在蘭夫人剛睡的地方摸索。
“半夜三更的,你起來做什麼?”蘭老爺不睜眼睛的問。
“渴了,喝口茶就睡。”蘭夫人用腳尖兒勾了下拔步床邊的高幾,放在上面的茶壺茶碗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
“那你快些。”蘭老爺打著哈欠收回手,在被子裡悉悉索索的脫衣裳。
腳踏邊的香爐已經滅了,蘭夫人輕手輕腳的穿好衣裳,開啟香爐蓋子把灰堆上的銀葉子夾出來,用鑷子撿走上面的殘香片。她轉頭看了看床上的蘭老爺,見有藥睜眼的意思,就側過身,用身體擋住了香爐。
從荷包裡拿出片兒新的放進去。蘭夫人撥開香爐的灰,夾出燃盡了的香炭。
“天冷,這茶也冷,我兌些滾水,你喝不喝?”蘭夫人手上動作飛快,嘴裡的聲音卻是軟綿綿的。
蘭老爺已經把中衣,這會兒他心急火燎的,自然沒心思喝茶。
“我就來。”蘭夫人的聲音柔的像要滴水。她眯起眼睛,從高幾邊的雕漆盒子裡撿了塊兒新香炭。
蘭家用的香炭也都是自家做的,既無煙又無異味,只是坐起來麻煩又髒,所以平日都交與下人做,主子們並不沾手。
夾著香炭放獄燭火上點燃,等碳變得全紅,就埋入香灰中。香灰埋成小山狀,頂上打平,用銀簽字垂直扎出一個孔洞直通下面的香炭,再把銀葉子放上去。蘭夫人手腳麻利,不過片刻功夫,屋裡就又是滿室飄香。
蘭夫人緩緩站起身子,拉出貼肉帶著的荷包,放在鼻子前嗅聞。她冷眼瞧著蘭老爺先是連打了個幾個哈欠,接著眼睛閉緊,人打起了呼嚕。
片刻後,睡熟了的蘭老爺臉上泛起潮紅,他在被子裡來回扭動,嘴裡胡亂說著些什麼。屋子裡香氣越來越濃,蘭夫人退到視窗位置,依舊慢慢的嗅著荷包。床上的蘭老爺越發不堪,嘴上也沒了把門的,但仔細聽起來,提到最多的兩個字並不是蘭夫人閨名,而是,“兒子。”
“這把年紀了,你仍舊是不死心。”蘭夫人閉了閉眼睛,她手撫上腮邊,卻發現自己一滴淚都沒流。
床上的蘭老爺身上猛地顫抖幾下,軟下身子睡沉了。
蘭府角門直對著一條死巷子,平日裡這個角門只在出汙穢東西的時候才開,巷子一邊是蘭家,另一邊兒是處無人住的院子,所以偶爾有髒東西灑落在巷子裡,只要蘭家下人自己不嫌臭,就沒人催著收拾。
眼下月掛中天,角門吱呀呀的被人推開,幾個帶著兜帽的人從角門裡走出來,為首的人用帕子掩著口鼻,提著燈籠給身後人照路。
“這幫子奴才懶怠的很,明日我定收拾她們。”
“明日收拾,你找什麼理兒?”蘭老夫人像沒聞見臭味一樣穩步往前走,“難道說咱們半夜出來,聞見了不成?”
“娘說的是。”蘭夫人挽著老夫人的手臂,“玉娘,緩幾日再說。”
“是。”提著燈籠的玉娘連忙點頭,把燈籠挑的高了一點兒。
早有馬車在巷子口等著,車伕瞧見燈籠立馬遠遠走開,背對著馬車站不敢回頭。他做這差事好多年了,知道規矩。
玉娘掀開車簾,老夫人踩著小木凳上了車,等蘭夫人也上去之後,玉娘撂下簾子自己坐在外面,從袖子裡摸出鈴鐺來搖了搖。
車伕快步跑過來,一言不發的坐上車轅,甩鞭子趕車。
車廂裡傳來低低的絮語,玉娘帶好兜帽,把鈴鐺用綿布包好重新掖回袖子裡。她靠在車廂邊,手上抱著暖手爐,腿上搭著條厚厚的被子閤眼打盹。
“晚上蘭姐兒來給我請安,手都不敢露出來。”
“女兒家心思,害羞,也是有的。”
“只希望,她不要步了你的後塵。”
“娘。”
“哎,咱們蘭家到麝兒這裡,已經是八代了,就沒有……”
“娘,麝兒,會好的。”
算計路程差不多該到了,玉娘揉揉眼睛,在看見那兩盞白色的氣死風燈後,她再一次拿出鈴鐺來,用力的搖了搖。
車伕停下車依舊是先遠遠走開,等鈴聲響起後,再回到車邊點上煙袋鍋抽。
他摸著手裡的一角碎銀子,望著不遠處的狠狠的打了個冷顫。若不是,若不是這銀子好,誰會放著暖呼呼的被窩和婆娘不要,大半夜跑到這義莊來?
“蘭家,怎麼會跟義莊來往,還要在半夜時分避人耳目的過來。”李疏摸著下巴蹲在樹叉上,隨著風吹,人跟著樹枝一起來回搖擺。
“嘖,本以為就是個普通差事,沒想到這麼刺激。”
手臂粗的白色蠟燭在黑漆棺材前靜靜的燃著,蘭夫人手捧銅盆,等老夫人淨了手以後她才把銅盆放在盆架上,自己洗了洗。
掌管義莊的豆娘垂手站立一言不發,老夫人坐下後,她從身邊的桌上取了一捆檀香遞給蘭夫人,蘭夫人自行點了香,自裡而外的插入棺材前的香爐。
“最近如何?庫裡東西足不足?”老夫人問。
豆娘略微抬了抬頭,但眼睛始終看向地面,“回老夫人話,壽衣、貢品這些都還有,炭粉不多了,我已訂了貨,最晚後日上午就能送到。三日前新收了兩具,都鋪了石灰和炭粉。”說著,她抬起手指了指緊靠門口的那具棺材,“是劉村的一位老年寡婦,因家中無兒女,所以村裡來義莊叫人。我已經照規矩給她淨了身,衣裳也換了新的。”
“年老的人多半怕冷,要用厚棉衣。”老夫人微微嘆氣,現在天氣寒冷,這人,恐怕是因凍餓而死。
“是。”豆娘笑了笑,“我挑了最厚的給她穿,不會要她在那邊兒受凍的。”她又指了指棺材前的供品讓老夫人看。白瓷碟子裡魚肉俱全,點心都是軟爛的東西,可見是上了心的。
“另外那具呢?”老夫人欣慰的拍了拍豆娘的手。
“停在後院了,只是天冷,怕是要多等些日子才能進房。”
“嗯。”老夫人點點頭,沒再言語。
上完香的蘭夫人走上來,遞給豆娘一個荷包,“這是月例銀子,怕最近用料多,我多加了些。缺什麼你只管買,我下次來咱們再對賬。”
“賬本就在這兒呢,您要是有功夫,咱不如現在就對對。”豆娘沒繃住,臉上漏了笑影。這賬原本應該次次對的,但蘭夫人嫌麻煩,總要往後拖。
老夫人眼鋒掃過,蘭夫人權當沒看見。她把豆娘拉倒一邊,抓著人的手腕子輕聲詢問,“你娘身子好些了?我前日送來的人參你給她吃了沒有?”
豆娘面對蘭夫人的時候明顯沒那麼拘謹,她吸吸鼻子,搖了搖頭。
“人參湯喝了,精神看著好些,但還是吃不下東西。我娘,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蘭夫人嘆了口氣,“你也別太傷心,人啊,總有這一天的。”
“是。”豆娘抬起頭來,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淚水,“多虧您想的周到,壽材今日已經送來了,我扶著娘看了,她很喜歡。”
“箏兒。”蘭老夫人站起身來,蘭夫人趕忙過去扶住了她的手。
“娘。”
“豆芽兒。”老夫人閉上眼睛,嘴裡叫的是豆娘當日的乳名。兩滴淚自眼角滑落到唇邊,她身子搖了搖,豆娘趕忙也上來攙扶,“帶我去見見你娘,以後再想見,怕是……”
“我娘說了。”豆娘攔住老夫人的話頭,她攙著老夫人往後院走,邊走邊強做笑臉,“她說啊,她先去那邊兒給您收拾地方,等再過幾十年您過去了,什麼都是現成的。”
夜裡風冷,樹杈的李疏凍出了兩管碧綠的鼻涕。偏巧那車伕過來撒尿,李疏怕驚動車伕不敢擤也不敢擦,只能由著鼻涕往下流。
搖鈴聲響起,車伕提上褲子就往馬車那邊兒跑。李疏也不顧斯文了,他扯下一片衣襟用力的擤乾淨鼻涕。可又犯了難,衣襟扔了怕被人撿到,自己今日沒少在城中晃悠,難保有人記得這衣服。
左思右想之下,李疏皺吧著臉忍著噁心,把那蹭著鼻涕的衣襟揉成團,揣進了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