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馬車裡依舊坐著蘭家娘倆,相比剛來的時候,現在車上多了個黑布包袱。蘭夫人這會兒正靠在包袱上打哈欠,老夫人捧著手爐默默出神。
“娘,我算著夠用多半年了。”蘭夫人臉上帶笑,拉過老夫人的手,讓她摸那包袱,“你看啊,這麼多。”
知道女兒是怕自己心裡難受存心跟自己胡鬧,老夫人嗔怪的拍了拍蘭夫人的手腕。
“越發沒算計了,這才多少,還多半年,三個月都不夠。”
“那我不如娘能幹麼。”蘭夫人抿著嘴笑。
“你確實不成。”老夫人搖著頭,“我看麝兒比你強些。”
蘭夫人收起笑容,垂下眼瞼。
“我知道你心疼她。”老夫人的聲音威壓十足,“但麝兒不小了,等她成了婚,這些事,就該讓她學著接手。”
“再等等。”蘭夫人身體前傾,滿臉懇求,“娘,再等等。這事終歸,不吉利。麝兒還小又馬上要辦喜事,我想著過幾年,再讓麝兒接手。”
老夫人半晌沒言語,蘭夫人扭著手指,眼圈越來越紅。
馬車到了巷子口,車伕遠遠的躲開,坐在車外的玉娘跳下車放好腳凳,伸手去挑簾子。
“依你的意思吧。”老夫人的聲音從車裡傳出來,玉娘放下手,規規矩矩的退後兩步。
車簾從裡面挑開,露出蘭夫人喜氣盈盈的臉。她招手讓玉娘過來,沒等玉娘到車前,她就先從車上跳了下來。
“越來越沒規矩。”蘭老夫人扶著玉娘的手,穩穩的踩著腳凳下車。
“姑爺馬上進門了,你看看你這是什麼樣子。”
“知道了,娘。”蘭夫人笑吟吟的挽著黑布包袱。這些日子她日夜懸心,女兒成婚當娘的自然高興,可她從心底不願蘭麝過早的接手家事。
老夫人面上嚴肅,心裡默默嘆氣。該來的躲不了,蘭家女兒代代如此,縱使能拖上幾年,終歸也還是要如她們一樣的過下去。
盯梢被凍了半宿,李疏回到客棧後讓小二加了四個炭盆,又泡了個熱水澡,才算緩過來。
困得哈欠連天的小二為了剛到手的十個銅錢也沒走,留在房間裡聽李疏的吩咐。
“這面脂不好,一股子油腥氣。”李疏存心把話往上引,“你換些好的給我。”
“客官,小店現在就只有這個了。您若要好的,等天亮小的去蘭家鋪子給您買。”小二滿臉賠笑的打了個千兒,“只是蘭家鋪子的東西貴,可不能算在房費裡。”
李疏把荷包拍到桌上,清脆的聲音聽得小二眼睛都大了一圈。
“得嘞,爺您儘管睡,明早您睜開眼睛,那蘭家鋪子的面脂保證在這桌子上放著。”
“可得好,不然我不給錢。”李疏手指輕叩桌面,腦子裡還想著剛才的事兒。
“這您放心。”店小二挺直腰背拍了拍胸口,很驕傲的樣子,“別看我們梅城小,但蘭家是皇商,東西沒差的。”
“聽說了。”李疏拿起茶碗喝茶,“還聽說她家最近要辦喜事。”
“是。她家大小姐要招贅。”剛才還十分驕傲的店小二瞬間變臉,撇著嘴擰著眉,說出的話來也帶著鄙夷。
“客官您是遠地來的,不知道這蘭家的典故。她家代代只生丫頭不出男丁,所以只能代代招贅。據說為了能生男丁,她們家求神拜佛、修橋補路、舍藥施粥還給義莊捐銀子,善事做了無數但都沒用,直到今日,莫說是成年男丁,就是夭折的,殘疾的,也生不出。”
原來是這樣。
李疏在心裡默默點頭,這梅城的人對蘭家半是羨慕半是嫉妒,言談舉止間都帶著鄙夷和幸災樂禍。蘭家有錢有勢尚且被人貶損,若不是有錢,怕是就讓這些人踩死了。而且捐銀子給義莊雖說是善事但終歸晦氣,夜半無人的時候去,也說得通。
解決了心中疑慮,李疏乏勁兒上來了就懶得再跟店小二打機鋒。他大方的拿出散碎銀子來扔給店小二,讓人家明日起早去買東西。
“要一盒上好的面脂,檀香的,再買一團經進龍麝香茶來。”
安頓好老夫人休息,蘭夫人才回自己臥房。外屋上夜的月桂想起來伺候,被她擺擺手止住了。
出門時燃的香已燒盡,屋子裡暖意融融,撲鼻的香味兒裡摻雜了腥羶氣,蘭老爺夾著被子正在酣睡,那紅綾百子被面上染了髒汙。蘭夫人把荷包放在鼻子前面輕嗅,她推開半扇窗子,等房間裡的香氣散盡就重新換了丸安息香,然後摘下釵環首飾,換了家常衣裳。
蘭老爺醒來的時候,蘭夫人已經坐在銅鏡前上妝了。
“你倒是起得早。”雖然屋子裡站著丫鬟僕婦,但蘭老爺繼續躺著。
金枝目不斜視的走上去,撤掉紅綾百子被換了床並蒂蓮花的。
蘭老爺嬉笑著去抓金枝的手,但金枝動作飛快,睡得渾身痠軟的蘭老爺沒抓著。
“我去給娘請安,你起不起?”蘭夫人用手帕壓了壓眼下浮粉,年過四旬的她脂光粉膩,臉上半點兒看不出一夜未眠的樣子。
“跟娘說一聲,我身子不爽快,怕傳染她老人家,就不去了。”蘭老爺興趣缺缺的擺擺手,他才懶得給那個老妖婆請安呢。
“好。”蘭夫人站起身來扶住金枝的手走出臥房。
只等到出了院門,一直沉默不語的金枝才開口。
“那被子?”
“老規矩。”
“是。”
半個時辰後,幾個粗使婆子在後院西北角掃出一片空地。各房的丫鬟紅著臉放下用舊了的‘陳媽媽’和洗不出的褲子,你推我搡的,誰都不肯先過去點火。
“這有什麼的?”金枝笑吟吟的拎著個包袱走過來,把那包袱也扔過去,“你們不敢點,我來。”
“大姑娘。”跟金枝熟識的婆子拄著掃帚笑,“你也該找個先生看看,怎麼小日子這麼不規律?”
“嗨。”金枝擺擺手,滿臉不在乎,“它愛來就來,愛走就走,只要不耽誤我伺候夫人,怎麼都成。”
依照蘭家的規矩,蘭夫人帶著蘭麝蘭桂蘭蜜站在屋外,靜靜等著老夫人起身。
蘭桂昨晚沒出門,自覺最近沒惹禍的她昂首挺胸的站在姐姐身後,還時不時的用手指戳蘭蜜腋下。
蘭蜜年紀小,讓二姐逗得忍不住笑又不敢笑出聲。她扭著身子往蘭麝身後躲,圓臉兒憋得通紅。
“桂兒。”蘭夫人本來不想管,但蘭桂越鬧越厲害,別說蘭蜜蘭麝,連她的腋下都被蘭桂戳了。
“天冷,讓你們活動活動,省的凍著。”蘭桂振振有詞,手依舊不老實。
棉門簾挑開個縫,猴精的蘭桂馬上站好,但蘭蜜蘭麝剛讓她鬧的一時收不回來,姐倆連忙低頭抿嘴,死命把笑往回憋。
“老夫人讓夫人和大小姐三小姐進去。”玉娘走出來挑開簾子。
“那我呢?”蘭桂瞪著眼睛問。
“老夫人說,二小姐心裡熱安生不住,凍一會兒再說。”
“哦。”
蘭蜜捂著嘴,蘭麝嘆了口氣。蘭夫人根本懶得管蘭桂,她邁步走進屋子,從丫鬟手裡接過茶盞,恭恭敬敬的遞給老夫人。
“祖母。”蘭麝行過禮怯生生的開口,“桂兒她……”
“她今日穿的精神。”老夫人垂目喝茶,灰鼠皮裡外發燒的褂子,多站一會兒凍不著的。
蘭麝把話咽了回去,拉著蘭蜜走上來,一個揉肩一個捶腿。
麝丫頭懂事兒,蜜丫頭乖巧。
老夫人喝下半盞茶心裡熨帖不少,她揚了揚下巴,示意下人去叫蘭桂。
“二小姐她,沒在院子裡。”玉娘面露難色,二小姐剛才就跑了。
“沒規矩!”老夫人氣的心口漲疼。蘭桂這丫頭莫不是要上天?平日裡也沒少罰她,這才多大會兒功夫,就受不得了?
“打發人去給我抓回來!”老夫人手指著門口發急,“回來先打兩板子,然後去祠堂罰跪。”她話音才落,外面就響起蘭桂清亮的嗓音。
“祖母!祖母!”
蘭桂用頭頂開簾子笑嘻嘻的走進來,手裡捧著兩支紅梅。
“天冷您懶怠動,西跨院的梅花開的那麼好我怕您看不著,特意去弄了兩支。”
老夫人繃著臉,蘭麝蘭蜜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可蘭桂依舊笑嘻嘻的,她把紅梅送到老夫人鼻子下面,非要老夫人仔細看。
“您看,這梅花開的多精神。待會兒我把花插到玉瓶裡,紅梅配白玉,既雅緻又豔麗。”
“好了。”老夫人勾著嘴角,在蘭桂頭上輕輕敲了一記,“鬼丫頭就會討我開心,還不把花放下喝碗熱茶暖暖,看你那手,凍紅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