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往日蘭麝在家中制香的時候,李作塵都在她身邊陪著,因為他覺著蘭家雖然是商賈,可制香終歸算雅事。可今日想起那金蓮生香散的用處,李作塵不由得心中作嘔,因此遠遠的躲開,自己拿著本香譜誦讀。
蘭麝心無旁騖的忙活著,因為晚上不好去開庫房取珍珠末,所以她拆了自己兩支珠花,把珍珠淘洗乾淨,再墊著手帕砸碎,放入藥缽中仔細研磨。
李作塵聽見動靜轉頭去看,雖說香譜裡有些方子裡的東西也是精貴無比,但他畢竟沒瞧見過,因此也沒什麼感覺。現在珍珠直接研磨入香,他可是親眼得見了。
從打記事兒開始,他娘身上除了一根素銀的簪子外,再無半點兒首飾。李作塵年幼時也曾拍著胸脯跟娘說,等日後自己考取功名賺了銀兩,便給娘買多多的首飾,讓娘跟大娘一樣,戴滿頭的珠翠。可直到如今,他這番豪言壯語,也未曾實現。
現在瞧見蘭麝毫不珍惜的毀了珠花兒做那女人用的,不見天日的玩意兒,他一方面感嘆蘭家香之所以價格昂貴就是因為捨得用好料,一方面又心理彆扭,覺著蘭麝過於奢靡,不會過日子。
蘭麝並不知道李作塵在想什麼,她才想起眼下是乃是寒冬,這快到臘月的時候,別的都能配齊,唯獨葫蘆汁沒有。
蘭麝皺著眉頭想了會兒,她先是讓瑞珠問了自家養花兒的暖房,得知花匠平日只種各色香花香草,並沒有葫蘆。隨後她又打算明早起來,讓瑞珠或者王千他們去城郊有暖洞子的種菜人家問問,看能不能尋著。
“小姐。”瑞珠搖了搖頭,“人家費大力氣弄暖洞子是為了種菜,好在這冬日裡賣高價兒,哪兒有種葫蘆的?誰家吃葫蘆?”
蘭麝啞口無言,她有心穿上衣服再去問祖母,可這個時辰老夫人應該睡了。百般躊躇後,她只能嘆口氣,決定明早請安的時候再去問問。
李作塵心內發笑,老夫人果然是糊塗了,這月份裡面有沒有葫蘆都不知道。
蘭麝收拾東西準備洗漱,還沒等她站起身,門口就傳來了玉娘的聲音。
“小姐,姑爺。”
“哎。”
瑞珠趕忙迎了出去,片刻功夫就喜滋滋的進來,但只有她自己,沒見玉娘。
“小姐,玉娘過來傳話,說老夫人告訴您,冬日裡沒有葫蘆,用釜底墨既可。還有,老夫人說討香的人走南闖北的,四地季節不同,因此讓您不必糾結,只先做出咱們能做的,餘下事告訴他,讓他自己尋去。”
蘭麝趕忙點點頭,她以為祖母是一時沒想起來的,但其實蘭老夫人提到葫蘆,又說出這番話,是另有一層意思。
那姓常的嘴上說心疼閨女不心疼銀子,可又讓閨女纏腳受苦楚。蘭老夫人心疼那小姑娘,也存心想折騰姓常的,因此一方面告訴蘭麝可用釜底墨,另一方面又要蘭麝告訴人家需要這寒冬臘月無處找尋的葫蘆汁。
他真有心,那就只管去找尋。若是無心,有配好的金蓮生香散,小姑娘也不會受罪。
“我就說,若不是年前鋪子裡繁忙,真該多在家跟祖母學學。”蘭麝鼓著腮幫子出了口長氣。
李作塵在一旁聽得心裡微微一動,他放下香譜,開始在心裡仔細籌謀。
“玉娘呢?”蘭麝見這半天都只有瑞珠自己在哪兒站著,於是好奇的問。既然玉娘來了,怎麼不進來說話?
“玉娘說,怕您二位就寢了,她不好進來,所以說完就走了。”瑞珠說話時候抿著嘴一直在憋笑,顯然是玉娘剛才在門口調侃了些什麼。
蘭麝面紅過耳,沒好氣的啐了瑞珠一口。
李作塵趁勢站起身來,直接攬住蘭麝的肩膀。
他給蘭麝捏了捏肩膀,在蘭麝耳邊笑道,“玉娘說的也沒錯,咱們該就寢了。”
瑞珠噗的一聲笑出來,蘭麝本想狠狠瞪她一眼,但她平日裡好性子習慣了,這眼睛瞪的毫無氣勢。瑞珠乾脆吐了吐舌頭,還故意重手重腳的去提水拿洗澡的東西,說是要服侍小姐洗澡,好早點兒就寢。
“你討打。”蘭麝去擰瑞珠的耳朵,瑞珠雖然不疼,但連聲哎呦著,不停求饒。
“好了好了。”李作塵破天荒的出面幫瑞珠。他摟緊蘭麝,衝著瑞珠笑了笑,“你家小姐臉皮薄,就寢兩個字都聽不得。你別逗她,趕快去收拾東西吧。”
蘭麝轉身要跟李作塵急,卻反而中了李作塵的下懷,被緊緊的摟在了懷裡。
“今日雖然咱們都在鋪子裡,可見面時候不多,麝兒是想我了?”李作塵故意曲解蘭麝的意思,又不等蘭麝解釋,笑呵呵的繼續吩咐瑞珠。
“預備好東西你就下去吧,今日我來服侍你們小姐。”
他倆感情好,瑞珠自然樂見其成。因此瑞珠不管蘭麝是急還是羞,提高調門兒應了聲是,便下去準備了。
蘭麝推開李作塵,自己去妝臺前摘簪環首飾。李作塵挑著眉走上來,按住她的肩膀,伏低身體,用牙齒咬下了她鬢邊的絨花。
“麝兒今日不用勞動,全由夫君操勞,如何?”
蘭麝啐了他一口,依言沒動。
李作塵輕手輕腳的幫蘭麝摘首飾,梳攏頭髮,又殷勤的給蘭麝換了衣裳。
手指在香囊上劃過,李作塵略微皺了皺眉。
“麝兒。這香囊換了?”
“原來那個髒了,所以換了一個。”
“香也換了?”李作塵手攬著蘭麝的腰,低頭輕嗅那個香囊。奇怪的是,他只隱約聞到了點兒草藥清涼的味道和孩兒香的薔薇花香味兒。
蘭麝平日裡穿的用的都帶香氣,李作塵現在回想起來,發覺在老夫人給蘭麝孩兒香之前,蘭麝身上每日的香味兒都不同,那也就是說,蘭麝脖子上這個香囊,沒味兒?
“沒換。”蘭麝搖頭,上次在娘那兒換過,現在還沒到換的日子。
不香,那就應該不是什麼精貴東西。
李作塵今日看了香譜,已經把有名又精貴的香都記到了腦子裡,這些香不管產地在哪兒,顏色形狀如何,都有個共同點,就是極香。有的香飄十里,有的聞之令人神魂顛倒,猶如身處雲端。
他現在對蘭麝的香囊沒了興趣,日後,也再沒想起來過。
蘭蜜年紀小,陪著祖母和娘說會兒話就開始打瞌睡。老夫人讓玉娘抱她下去睡的時候,她偏偏又睜開眼睛,說什麼都不肯走。
“我今天想跟二姐睡。”蘭蜜撅著嘴,在祖母這裡雖然也睡得很好,但玉娘不會講故事,豆蔻念給她聽的那幾本書她都聽膩歪了。所以今天她想跟著二姐去睡,讓二姐講新故事給自己聽,最好再磨著二姐,讓二姐明日多給自己買幾本新話本。
蘭桂二話不說,扛起蘭蜜就往外走。素蕊趕忙拉著豆蔻跟在後面,主僕四人一溜煙的沒影了,誰都沒想起來要給老夫人和蘭夫人告辭。
“這丫頭沒救了。”蘭夫人捂著胸口生氣,這麼沒規沒矩的,也就是蘭家女兒命好不用嫁人,不然桂兒還不得被婆家嫌棄死。
老夫人倒不計較這個,她讓玉娘熄滅房中一半的燭火,隨後捧著茶盞,看了看蘭夫人。
“玉枝。”蘭夫人知道這是有事要說,於是也拿起茶來喝了一口,平靜的吩咐道,“你回去換了金枝過來,我有事兒吩咐。”
半盞茶的功夫沒到,金枝腳步匆匆的走進了院子。
玉娘在外間聽見腳步聲,趕忙掀起了簾子,一把拉了她進來。
金枝大晚上的被突然招呼過來,本就心生疑惑,現在被玉娘拉進來,她嚇得打了個哆嗦,趕忙低聲詢問,“出,出什麼事兒了?”
玉娘搖了搖頭,食指豎在唇邊,輕輕“噓”了聲。
金枝咽著口水點點頭,跟玉娘一樣,屏氣凝神,聽著裡間屋的動靜。
“前幾日你加了不負的量,我算計著,怕是要不好。”老夫人的聲音幽幽傳來,雖然金枝什麼都知道,但還是打了個哆嗦。
裡間屋鴉雀無聲,外間這裡,玉娘也不說話,金枝覺著此刻安靜的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她緊緊的咬著下唇,兩手撕扯著衣裳,側耳傾聽。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聽見蘭夫人鼻音極重的說了句什麼,但沒聽清。
“金枝到了吧?”老夫人揚聲問。
玉娘趕忙帶著金枝走進來,金枝以前日日跟著蘭夫人的時候,見老夫人不過依著規矩行禮,但今日她兩腳打顫,直接跪在了地上。
老夫人並不理會,也沒叫玉娘拉她起來。
“你們老爺,最近如何?”老夫人問道。
金枝低頭看著面前的織金地毯,幾次開口都說不出話。她心一橫,用左手指甲很掐右手虎口,直到掐出血印子來,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回老婦人的話,最近老爺臉色灰白,鼻息一日比一日沉重。睡覺時鼾聲很響,若是姿勢不對,便會阻滯呼吸。他自己沒知覺,所以要有人守著,不然怕會,會,憋死過去。飲食方面也是一日比一日吃得少,今日一整天只吃了半碗鴿子湯,因為怕支持不住,所以自昨日起,睡前加服了參汁。”
“嗯。”老夫人點了點頭,把視線轉向蘭夫人。
“箏兒,是時候了。”
蘭夫人還是許久沒有開口,老夫人也不急,只慢慢吃著自己手裡的茶。
金枝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她明白老夫人說話的意思,心裡也深恨蘭老爺。最近白日都是她照管蘭老爺,也早知道那不負香是幹什麼用的。可事到臨頭,她終歸還是怕的。
玉娘看著她,便想起了自己當年。深吸口氣,玉娘走上去把金枝拉了起來,又自作主張拿了個繡墩給她坐,還在她嘴裡塞了粒清心丹。
“莫怕。”老夫人微笑著安撫金枝,“蘭家女兒做事,從不用假手她人。你最近辛苦,做的也好,我自有一份賞賜給你。”
金枝再次跪在地上,她吸了吸鼻子,狠下心,咬著下唇抬起頭。
“老夫人,不如,讓金枝來吧。”
“哦?”老夫人依舊微笑著,她瞟一眼蘭夫人,又轉回來看著金枝問,“為什麼?你不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