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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章 栽樹乘涼

皇城遠郊二十裡,高樹成蔭,遍地沃野。

此地許多年月前就有人煙,沒準比這座如今氣象驚人,巍巍高絕的頤章皇城,遷來外民更要早些,在此處生根落戶,代代相傳,到如今竟然也是積攢下相當厚實家譜,春秋物換星移,少有饑荒戰亂,因而這座立於皇城遠郊的村落,繁衍至今,倒也不可稱是尋常村落,佔地愈廣,而沃野平丘繁多,養活一方村落之人,確是仍有富餘。

村落其中不論是耄耋花甲,垂髫及冠,罕有豔羨皇城中人的,畢竟相比於二十裡外頤章皇城,寸土寸金地界,興許村中一載之間憑糧米漁樵,都換不得皇城講究酒樓裡頭一場宴席,更不需說去往皇城,學那等達官顯貴名門之後,揮金似土,快意文章,憑村中世代事農桑漁樵二生的家室家財,斷然是不能同書齋學堂扯起甚牽連,僅有零星三兩人能勉強執筆,替人寫上幾行家書,但亦是無用,傳書之人與接信之人,大多都瞧‏‏​​‎‏‎‏​​​​‎​‏‏不出此間大意,倒是不如跑腿傳話,來得更為實在些。

請一枚近兩人合抱粗細巨木,引為主梁,同村中人討要份文書,求取些貢物,即可擇良辰吉日,自起屋舍,村落其中並不需甚銀錢往來,單需來人心思淳樸老實,無甚偏門心思,即可入得此村,許多因逃荒逃難前來此地者,皆是在此地安穩落戶,開枝散葉。

故而偌大村落,夜不閉戶,門不落鎖,乃至連護院犬,都少見蹤跡,阡陌互通晨起而作日落而息,壽數綿長者歷來不乏。

或許事農耕多年體魄硬朗,亦或是因漁樵夯實筋骨,起先村落其中還是有幾位郎中,可的確是無甚生意登門,於是不得不將醫術暫且擱置下來,憑事農桑漁樵謀生,醫術倒亦不曾擱置下來,但著實無甚用武之地,村落中有生老病死,多半由天數而定,少有小災急病,處處安穩太平,又因借皇城大勢,哪怕是在甲子年歲前,天下處處兵荒馬亂時節,村落中人亦是過得安穩舒坦,連年皇城前來徵稅小吏,怎麼都要感嘆上兩句,到底是皇城周遭風水甚好,且無甚需憂心事,孩童成行穿行,而沃野遍地魚木無窮止,歸老時節,最是適宜前來此地安居。

兩丈皇城土,不比村裡屋,此後經年累月,並未見得能有甚變故,這句不曉得在村落裡流傳過多少星辰迭換的淺顯粗言,猶如溪澗泉流,終年不絕。

今日濃雲裹霧,風馳千里,早有人揣測,是夏時已要顯現頹勢,往後秋雨,沒準就一日蕭瑟過一日,尤其今朝尚未曾拂曉,就有年紀已深,無甚冗餘睏覺的老者已是早早起身,四處觀瞧田壟可曾能抵住窮風急雨,披得粗衣,坐到屋舍門檻前,只需吸兩口氣,便能知曉這場鋪陳良久的墨雲,沒準難有善果可得。

天公心意最是難猜,哪怕是有老道者能借種種燕低飛蛇蟲過路,與天外雲朵紅霞提前

揣測出些許端倪,但依舊難以盡算,但總有些躲閃不及意料之外,紛至沓來,攪擾得人不得清淨,可除卻破口嚷兩句賊老天之外,依然束手無策,當行之事要行,當過的年月,照舊需得勤勉。

拂曉未至,已有零星樵夫上山,刀斧油亮,開山劈荊,挑選幾處上好高木,頻頻遞斧,直至肩頭汗如春潮淌過溪渠,業已力竭時,才得以歇息上一陣,或是扯起相當亮堂的調門喊山,或是展胸懷抬望眼,注視連綿村落,無邊碧樹良田,抬手之際,即可捉天,分明不少入捕獲年歲的漢子,同兒時心性,亦是相差甚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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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其今朝轉過年來,恰是三十有六,膝下兒女雙全,不過憂心事甚多,兒郎大抵是樂意同村中那些位喜好舞槍弄棒的少年郎混到一處去,且隨年歲愈長,越發不從管教,連子其常年憑雙膀力道謀生的樵郎,都是覺察出自家兒郎力道,與日同增,近乎是一晌安眠過後,就又能添得一分,此消彼‏‏​​‎‏‎‏​​​​‎​‏‏長,往後真未必就能管住自家這兒郎。更何況兒郎姑娘兩人,如今身形增長,似是同雨後春筍那般,雖說是村落其中置辦衣衫,並不見得能耗費多少銀錢,但到底招架不住一載當中屢次三番衣裳更迭,只得是比往日更為勞碌。

“兄臺出門倒是早。”

山間有位牽馬穿長衫的黃衣男子,沿小路而來,風浮衣袖,髮髻卻不曾亂,並不造作端架勢,而是將馬兒隨便尋了處樹樁拴罷,隨後就坐到繁花深草處,同子其並肩,使馬鞭向左膝處敲了兩敲,目露愁容。

漢子早年間亦曾走南闖北,五六載前才回村落之中,故而見過這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未曾慌亂,而是無奈笑笑,“柴米錢最難攢,都說是此地村落富庶平安,既無戰亂亦少有天災,可有時不見得非要天災戰亂才最磨人,家中幼子添衣裳,媳婦勤儉持家,總也要時常添點脂粉不是?行當皆有重重難關,瞧兄弟這模樣,多半是從皇城來的,腰間總比咱們這些漁樵人厚實,能有什麼越不過的險關。”

男子只是輕輕一笑,並不透露自個兒乃是甚行當,抬眼時隨即瞧見子其身後那棵合抱粗細粗木,已是在漢子劈砍之下,木徑損去近半,但依舊未倒。

“早知此地高樹環繞,但如是這般伐將下去,不過多少年月,就有窮盡時辰,該替膝下子孫著想一番才是,未必就非是銀錢最是至關緊要。”

聞言子其咧嘴,豪爽笑道,“皇城裡往來的金貴人,只識其一,不識其二,都曉得此間有良木,即使是漁樵亦能餬口,尚有些富餘銀錢,但卻是不曾曉得咱此地漁樵行當的行規。樵夫歷年所伐木的數目,需日日記下,漁夫捉魚的數目,亦要每日勤記,待到年尾時節,需依此一年中伐木捉魚的數目,再翻上一翻,布幼魚或是木苗,才算是這一年之間行當圓滿,要有違此規矩的,一載不

允再從漁樵,這可是村中歷代流傳下的規矩,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取不盡用不竭嘞。”

“那話怎個說來著,年年花草有繁盛,不需憂心花凋零,忘卻是甚個意思,但應當挺吉利。”

以子其看來,來人沒準是位失意之人,畢竟在這時辰,牽馬走到此間窮山惡水的,還真不見得是什麼得勢的大人,沒準是在皇城裡生意吃敗仗,又或許是位無人舉薦的文人書生,狼狽離皇城,信馬由韁,才前來此地,故而把漁樵行當裡的規矩說齊過後,相當細心添上一句,不過落在男子耳中,就顯得多有艱澀。

皇宮內院艱之又艱,邁步近乎四十載,皆由權帝一人把持,如履薄冰,連那等結親事,亦是由權帝定下,外言乃是皇子,而在深宮道內,不過是位替當今聖人,堵住群臣那等不可無後眾口的一步棋,古往今來,有幾人能跳出棋盤外,更何況執棋之人,還是那位力壓頤章數代明君,不論定‏‏​​‎‏‎‏​​​​‎​‏‏邦安民都甚富盛名的雄主。

皆言說是無情帝王家,自是深以為然,只不過權帝無情,尚要比歷代君王嚴苛,尋名師名臣指點不在話下,但倘如是有半分不盡如意,就淡然撇下句言語,令二兄弟勤學苦練,便是忙於朝堂中事,年少時節,恍然之間才覺,似乎從來與這位喚作父皇之人,並無半點血脈牽連。

“說得極好,可未必後人就願乘涼,非是挑理,而是不曾問過後人,究竟願不願接下這樁差事,就胡亂塞到此人手中,未免有些過於專橫,誰都不例外。”

子其敲敲腦門,總覺得這位素未謀面的皇城中人,好像有意無意在提點自個兒,可往往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才經由中年男子略微提點兩句,才是發覺出些許不妥來,再打量打量眼前這位儀表不凡的中年男子,憨厚笑笑,忽然之間就想通不少。

“來日要來村中,來我這小酌幾杯米酒,鄉間酒水不易入口,千萬甭嫌棄。”

到時還家過後,自個兒兒郎想要做甚事,便由著去,倘若能有一番建樹自然是奇好,而倘若是屢屢碰壁,則自然迷途知返,至於舞槍弄棒之外的心眼,則全在當爹的言傳身教,天大地大,闖蕩上一陣,未嘗不可。

中年男子愣了愣,瞧見漢子矯健身形,極快跑下山去,原處還留著身蓑衣,不禁笑將起來,終究是村落其中人心淳樸,麵皮也不比外頭人厚實,藏掖不得什麼心思,將這身蓑衣留到原地,興許便是生怕自個兒這位外來人,被這陣近在咫尺的大雨淋個通透。

“有意思,起碼比宮闈裡有意思得緊。”

中年男子身旁突兀顯現出一位陰柔年輕人,單手擎傘,遮擋男子頭頂。

“大皇子,雨要來了。”

山外隱於霧氣與昏暗天色裡的,是不計其數玄黃甲,遮天蔽日,勢可挪山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