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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捱揍

灣邊到了,我收回思緒站在岸上看,池水碧綠、清澈透明,宛若流動的翡翠,幾粒小魚在水裡遊動,清晰可見。這可比雨後院子裡的“池塘”強多了吧,我這樣想。看看四周無人,我慢慢走了進池水,淺水區的池水熱乎乎的,軟泥擠到腳縫裡癢癢的,舒服得很。

再向裡走,雙腳被幽深碧綠的池水掩蓋看不見了,池水變得清涼,陣陣舒爽從腳底經過腿部向上漫延。我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趴在水裡呢?我彎下腰去試探著。

突然,一聲炸雷在耳邊響起,“你給我上來!”

我吃了一驚,驀然回首,看到父親正站在村口橫眉立目,伸出食指,像指著一位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指著我。我一陣心虛,站在水裡開始打哆嗦。

“你還不快上來!”父親繼續怒吼。

我沒有選擇,我又不是一條魚,尾巴一擺就能潛入水底逃走,只好轉回身,心懷忐忑地踅上岸,父親已來到我的身邊。

“你想幹啥!”父親指著我厲聲大吼,“你想被淹死嗎?你又不會水,四外又沒有人看著,一下子溜下去,非葬了你這條小命不可!”

我站在那裡,不置可否,既委屈又害怕。

“今天,我非讓你長長記性不可……這還了得,自己一個人跑到灣上洗澡……”說完他猛撲過來,一把將我摁在他的大腿上,高高舉起右手,“啪啪”兩掌,打在我向上撅起的屁股上。一半兒是疼,一半兒是害怕,還夾雜著一些無助感,我嚎啕大哭。

我能哭,證明那時我的心還是溫的,還未到完全用冷漠和倔強與這個世界對抗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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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前面走著,咧著大嘴嗚嗚地哭,用右手背塗抹著淚水。父親在後面緊跟著,我能想像出那個表情,是帶著一種救了一條鮮活的生命般的沾沾自喜。

回到家,母親被我的哭聲驚醒了,她一骨碌坐起來問,“啥事!出啥事了?”

我只有哭個不停才最合適,這樣既可以賺取同情,又可以誇大已經受到的懲罰。

父親大聲道,“啥事啥事,你就知道睡覺,孩子自個兒跑出去了,你不知道?他自個兒跑到灣裡洗澡你都不知道,你是幹啥吃的,連個孩子也看不住!”

父親連吼帶罵,將整個過程講了一遍。母親忙上前抱住我,褪下我的短褲檢視,果然,屁股蛋上已經浮起了五個清晰的血手印。

“你也太狠了吧,不是親生的嗎,你這個打法!”母親心疼我,開始向父親反擊,“你還說我,你這一天一天的,天天見不著個面兒,好不容易沒在天黑前回趟家,還將孩子打成這樣……”

“我不打他,他能記住嗎!自個兒偷偷跑出去下灣洗澡,是好事兒嗎!把他淹死咋辦?我就是打死他,也比淹死強!”

“那你直接打死他算了,以後就再不用淹死了……”

……

我悄悄抽身離開了,來到屋外,一轉身躲到夏季做飯用的小東屋裡,在柴草上貓了下來,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戰場,已經與我毫無關系。說不定,我再回來時,那張破舊的飯桌上會再少一隻破舊的茶碗兒。當我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聽到“砰”的一聲,是從北屋裡傳來的,茶碗兒碎在堅硬泥地上的聲音。呃,我在柴草上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只聽母親叫道,“都摔了吧,摔了乾淨,日子也不用過了……”

看起來,我是罪魁禍首,是引發戰爭的導火索,這也許是我來到世上的唯一意義,有時候,我寧願做那只茶杯,一摔即碎,一了百了。

還有一次,正值深秋,種麥子的時節,二大爺和我家合夥種麥,他揮動長鞭,“裡裡……”“外外……”地吆喝著,架著犁,驅趕著兩頭牲口耕地,牲口緊湊而沉穩地向前走著,腳下的泥土被翻起一道優美的泥土浪花。犁刀被磨得光亮耀眼,那種“唰唰”的響動伴著草根不斷被切斷的“啪啪”聲,就像音樂,讓人心生夢幻和憧憬。大地上到處都瀰漫著新翻泥土的清新。

當兩塊地都耕完後,二大爺坐在塹邊休息,父親遞過去一枚紙菸,不帶嘴的那種,自己也點一支,一時間,煙霧繚繞,和大地上的微風、汗味、碾碎的青草味和泥土的芬芳全都交織在一起。我站在一邊,無意間深吸了一口,感覺舒適而愜意。堂哥張建強在較遠的地方捉蚱蜢。

二大爺抬頭看看天起身道,“嗯,還有時間,耙一遍地還行!”說完他走近牲口,卸下耕犁,父親從地排車上卸下那只寬大的鐵齒耙。二大爺套上耙,看了看遠處的哥哥,又看了看身邊的我,對我說,“小強,上來吧,你來壓耙!”

耙是個好東西,長一米半,寬一米,木頭做的架子,在每根橫木上打上孔眼,插上根根拇指粗細的大鐵釘,下部尖銳,上部較鈍,牲口拉著它,在行進間可以將新耕泥土上的土坷垃切碎,使土地變得細碎鬆軟和平整。大耙本身並不輕,再放置一些重物就更好了,可加重大耙的重量,將泥塊打得更碎。很多人在上面放置石塊,但石塊不會動,孩子最好,他可以抓住鐵釘的上部蹲在耙上,隨著大耙的行進抬腳或落腳,可使大耙的行進路線左擺右蕩,施加橫衝直撞的力量打碎更多的土坷垃。

可我不願意幹這活兒,蹲在上面腰痠腿疼怪難受的,還有被甩出去的危險。

“讓我哥去吧。”我說。

“你哥?你哥跑到遠處逮蚱蜢了,還得去喊他……你快上來吧!”二大爺說。

“憑什麼讓我上去,不讓我哥上去,他比我大!”我抗議著。

“快點吧,別再吊嘴拉舌的,天都快黑了!”二大爺抬頭看看天邊的夕陽,很不耐煩。

“我也要去逮蚱蜢!”我說。

父親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跑過來叫道,“讓你乾點活兒你看你耍奸抹滑的,大人要是能幹還屑用你!”

我很不情願,向耙邊走去,邊走邊順口咕噥了一句,“媽了隔壁!”可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趕快低下頭反思,這髒話跟誰學的!

父親還是聽到了,他怒道,“你說啥!有好不學你偏學罵人!”

我本來不開心,又突然想到這句髒話就是跟他學的,禁不住大聲嚷道,“就是跟你學的,跟著你學我學不出好來!”

父親怒了,對他來說,我是在面對著滿坡的村民公然挑戰他的權威,還頂撞他那賴以過活的好哥哥,這讓他很沒有面子。他二話不說,衝上前來,猛然舉起我狠狠向外扔去,瞬間我感覺自己像一塊土坷垃一樣輕輕地飄蕩開來。

“噗”的一聲,我跌落在兩米開外新翻的泥土上,我感到疼痛,摸了摸屁股和小腰兒,還好沒摔壞,但我因為害怕和委屈,報復性地大哭起來。

那時的我,總覺得父親好高大,臂膀強壯有力,簡直是神,因此每次跟小夥伴們吹噓起來我總是說,“你不知道,我爸有多厲害,他只是輕輕一扔,就把我丟出五六米開外……奇怪的是,我沒被摔死……”

小夥伴們聽後嘖嘖稱奇、羨慕不已,覺得我爸和我都是英雄,因為自己沒被摔過而一度感到自卑,覺得小夥伴們簡直不能在一塊玩了。

這次捱揍,它使我有英雄的感覺,所以我對父親的暴力不以為然,反以為榮。

後來我長大了,和父親站在一塊兒時,甚至比他高出兩公分,精神也鮮活威猛,再想起往事,關於父親那些力量的神話就被打破了,我似乎突然夢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