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總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像是高牆，被石磚層層堆砌，最終越來越高，愈發厚重，堅不可摧。”
“它的性質也如同高牆，一旦累積到了一定程度，便會變得無法突破，人也就被困在其中，難以自拔。”
赤瞳男子微微眯眼，眼眸像是細長蜿蜒的紅寶石，閃爍著攝人心魄的光彩，一句接著一句道：“滴水石穿，直到把人心徹徹底底地捅個通透，我要讓當朝君上意識到，他即將面對的，是四面堅不可摧的高牆，是無法抵擋的無數水滴。”
“今日，落茵城便是殿下的，往後，西齊亦然。”被喚作應山鬼的壯碩者低下碩大的腦袋，恭敬道。
男子沒有回應，而是投足城門內，血泊之上，他的每一步都很輕盈，衣襬緩緩，面前一眾御前軍被步步逼退，可這些軍士畢竟是戰力僅次於踏春戈的御前軍，當下領頭的巡邏長嘶吼著發號施令，整頓陣型。
十幾排長戟在前挺刺，升起嚴謹的防禦陣型，弓弩自後架上，應聲齊放。
應山鬼放下昏迷的蘇西全，面對迎空之上的漫天箭雨，毫無忌憚道：“無用。”
千百箭矢抬至制高點，而後倒轉箭頭，嗖聲驚鳴，向下如海潮撲來，赤瞳男子身影在點點箭斑下虛幽一晃，頃刻間消失在原地。
領頭的軍士站在陣中，只覺得肩頭一重，迅速抬眼，見一道黑影唰的一聲從頭頂越過，後陣軍士皆是大驚失色，紛紛朝後望去，男子背影已然在陣後三丈開外，那巡邏長不由張了張嘴，心道好快的身法。
各門有數百道鋼鉤騰甩上牆，身裹黑甲長布的人影連綿攀上，從外頭看城牆，就像是一張恐怖的黑色珠簾。
城內烽煙四起，百姓全都躲進了屋子，以為是戰爭突生所致，人心惶惶不敢出門，外城有一萬落茵城軍，其中半數都被毒煙侵染失了戰力，其他的正從各處提劍狂奔而來。
茁陽宮內琴聲倏爾止歇，平日裡喜形於色的茁陽君此刻卻面沉如水，宮內賓客哪有聽不到外頭喧囂的？
御前軍裡外皆有，虛外主內，所以內城之中，裡圈兵力遠遠多於邊圍，五千的御前軍，近三千都在茁陽宮附近，貼身護衛茁陽君的御前卿林玉成一聲令下，群卒匯聚，張盾持矛，搭箭上弩，於宮前佈下千人大陣。
外有數百黑甲布衣雙手各持鉤刀，緩步圍繞上宮階。
“君上，莫要離微臣太遠。”林玉成雙手空無一物，可氣態極盛，頗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楚緒鈺與青魚並肩而坐，也不關心門外虛實，反倒側首問身邊女子道：“莫非是那斗笠少年惹的禍？”
“青魚並不這麼認為，小姐您看，這陣勢瞅著甚大，想必關乎茁陽君性命，那少年若是想取其命，以他的性子和身手，早在殿上便動手了。”
少女點了點頭，她起身繞過碩大的紋金紅柱，湊近精窗，恰好見到那捲風旋消散在即。
天災？人禍？
少年衣裳襤褸，周身有多處血痕，他半跪在一片狼藉之上，伸手捂著口鼻，指縫有絲絲血跡不斷滲出。
運氣良久，溫軻垂手，血水順著手指掛在指尖搖曳，而後滴滴墜落。
周圍有十幾道黑衣持鋼構，負彎刀而立，鉤尖刀刃原該是冷芒點點，此刻卻被紅霞付之一炬，連那些身影也是通紅一片。
溫軻似乎完全沒看到周圍這些人
，他哼聲站起，身子搖晃了一會兒後垂臂低首，看向那個三四丈外覆倒的柔弱身子，自顧自道：“你們，看到了她的臉麼？”
沒有人回答，黑影皆是將手中鉤刀雙雙握緊了幾分。
自從出山以來，少年從未落得這般重傷，他發須雜亂渾身破裳，泛著處處已然結痂的血痕，腿似乎都有些不太靈便了，溫軻壓了壓劍眉，邁著僵直的步伐走近少女。
俯身，隻手探出將那柔若無骨的身子抱在懷裡，少女重傷昏迷，而溫軻也不在乎，臂彎稍稍用力一攬，側首將臉面緊貼紅夜白玉般細膩的脖頸，上移湊於青絲下的小巧耳際，嗅著那縷從未變過的芬芳，柔聲道：“放心，除了我，看到你這個樣子的，都得死。”
“居然還有一對兒亡命鴛鴦。”
男子自後而來，那斷欄碎頂歷歷在目，他一路噓唏，嘖嘖稱奇，直至瞅到被手下包圍的少男少女，眼眸中紅芒一閃而逝。
溫軻並未理會赤瞳男子的調侃，他忍下臂上疼痛，將少女抱得更緊了些，唇齒微微貼附，在紅夜略微冰涼的臉頰一吻，輕聲低語：“我啊，為何要坐那天下第一的位子，因為我溫軻揚名相忘於烏潭，誓要成那亭臺樓閣，舉託百世苦民，誓要為那天上客卿，助我人間開道。”
“等這些都成了，我便來接你，到時候，要殺要剮，全聽你的，可好？”
“呵，聽到了你也會說我不識抬舉，眼高手低，不過又如何？”
男子不知緣故，他自然無法想到這樣的異象乃是少年與少女一手造就的，只當是少年失了所愛，於是皺眉，高傲地昂首：“本王當年也曾經歷過這般生離死別，他們試圖摧毀我，讓一個人登上很重要的位置，可惜他們只達到了這個目的的後者。”
少年抬眼，眼中有戾氣，他劍眉緩緩下壓道：“你呢，你看到她的臉了麼？”
赤瞳男子疑惑側頭，不知所云。
但男子並未疑惑太久，他淡然道：“今日原是要血洗落茵，可現在本王改變主意了，你們兩個本王不殺，哪怕你出言不遜，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的表情我很喜歡，就像當初的本王一樣。”
溫軻笑了，他將少女緩緩放下，低眉摸了摸那輕柔的秀髮，起身，仰頭道：“你不殺我，我可要殺你了。”
“你很忠心，”赤瞳男子眯眼，紅寶石般的眼瞳縈繞著邪魅的光澤，他的身影被夕陽吞沒，像是升騰的火焰，襯托著他，如同地獄君王，“可在選擇茁陽君這蠢材作為主人上，明顯不夠明智。”
少年不為所動，他抬手，見臂上血水早已乾澀結凝，微笑道：“你該死兩次。”
男子動了，地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而後仿若斷鏈般瞬間消失，只剩下殘陽盈盈。
溫軻不動如山，他面前站著那個男子，近在咫尺，幾乎是鼻尖觸碰著鼻尖，男子想要施壓，可對上溫軻那雙戾氣頗重的眸子，恍然間居然失了神。
飛速退後，男子面色變得異常凝重，他招手，示意周圍手下圍緊。
茁陽宮內有個站在林玉成身後的當朝君上，此時此刻，那張肥臉上沒有半點平日裡肆意灑脫的意思，而是沉得像是能擰出厚厚一層油脂。
“你真想當西齊的皇帝？”
“做夢都想。”
“你有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和你六弟比起來，你配嗎？”
“配。
”
“哦？他天生異象，生而紅瞳，你有什麼？”
“我有正宗的西齊皇脈，黑發黑瞳，不偏不倚，他，才是異類。”
“他武學天賦遠非常人所能及，你有什麼？”
“我雖無武學伴身，尚有一劍，亦可殺他。”
“他麾下奇人異士頗多，且忠心耿耿，你有什麼？”
“我有父皇您。”
年老的西齊君王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幾番下來，竟是咳出一淌刺目的血水，他聲音沙啞道：“所以，你都知道了？”
“六弟之母，怡妃，此女欺君罔上之罪，僅是表面罷，真正讓父皇將她處死的理由，兒臣便不說了。”
茁陽君當初還不是西齊的至高之人，他尚且是個皇子，連太子都不是他，太子之位一直都是六皇子的，可有個很重要的人物，自始自終都不希望其當上西齊的霸主，這些東西導致了看透一切的胖兒子，有機可乘。
老頭子乾瘦如柴的雙掌交疊在一起，嘆了口氣，冷聲道：“事成之後，記得把你六弟的骨灰，和怡妃葬在一起，雖然她母子二人有錯，可終究算是朕負了她們。”
“兒臣，領旨。”
今日看到那些黒甲布衣，茁陽君其實已經感覺到，那一雙攝人心魄的眸子，於落茵城上空乍然而睜，俯瞰城池。
因為當年怡妃的親衛，便是黑甲布衣。
可讓西齊君主想不到的是，這一雙眸子，此刻於落茵內城中被強行合上。
男子衣著嶙峋，渾身墜血伏地，在碎石之上留下一朵絢爛的牡丹花，夕陽一照，格外嬌豔。
“咳……”
溫軻正要轉身，聞聲側首，皺眉道：“你居然還沒死？”
二十六具黒甲布衣早已死絕，少年單手扯著一條鋼鉤鏈子，正又要朝那倒地的男子甩去，卻見他緩緩支起了身子。
少年鬆手，冷冷看著男子僵硬的動作，渾身的經脈都被溫軻的內力滾過一邊，按理說早該寸寸斷裂才對，可赤瞳男子卻站起來了，搖搖晃晃。
“不能死，我還…不能死！”紅瞳再一次睜開，只不過接著的是不斷溢位的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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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掃了一眼周圍死得不能再死的黒甲布衣，溫軻發現這些與御前軍大有不同，於是丟下鎖鏈，壓眉笑道：“有點意思。”
“我是，即將成為西齊君主的人。”男子顫巍巍得站著。
少年笑道：“我說過我要殺你兩次。”
“方才那些，足以讓我死兩次。”
“你的命很硬。”溫軻如是道。
男子艱難抬臂，可不管如何發力，都只能將胳膊往上挪一些，他把頭低下，狠狠地在大臂上咬了一口，努力讓自己清醒，收口時牙唇間留下一絲絲血和唾液，輕聲道：“再硬的命，都是被磨練出來的，一刀一刀，一劍一劍。”
“回來只為了當個君主？”
“不，我回來施予恐懼，在此之後，即位。”
溫軻揮臂一招，許久不見的破斗笠自廢墟下鑽出，旋轉著飛回少年掌中：“走吧，我倒要看看，你這副身子，如何對西齊施予恐懼，登上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