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輝落幕，如同涓涓細流溫婉曲折於百峭頑石，叮咚而響。
映在其中的黑衣少女，便像是海上懸生的那輪明月，耀眼奪目。
寨上站著四個人，溫軻在最前頭佇立，身後四人見著那黑衣少女輕昂螓首，莫說見慣了庸脂俗粉的山內盜匪小頭目，便是世家龐連出身的青年和小家碧玉的顧念琪，皆是一副驚為天人的神態定格在那邊。
紅夜的確漂亮，美得不可方物，溫軻思緒流竄，就算是在當初那個烏潭，此時亭亭玉立的少女那年才幾歲？烏潭中的男孩少年無一例外，都對其傾慕有加。
幼時溫軻之所以會被欺凌，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與紅夜的親密關係。
溫軻的話不溫不火，蘇西全亦是聽到，當下隨紅夜一同仰頭看向那個垂臂少年，那夜面容模糊看不清晰，這一次，他飽覽溫軻容貌，心中不由萌生出一絲退意。
要是有一日，我也能有這般口氣與紅夜姐姐說話，那該多好。
少年眨動第三次眼簾，紅夜仍舊沒有作答。
溫軻目光銳利，只是一瞬，掃在蘇西全面上，憨厚少年立刻垂眼不敢對視。
見蘇西全如此作態，寨上溫軻冷笑道：“看來我高估你了，這樣的膽子，給你天下第一的位置，怕也坐不穩。”
蘇西全被言語一激，低垂的眼眸倏爾瞳孔放大，雙拳緊握，才想到自己右手還抓著那把劍。
呼吸漸漸變得急促了，片刻後，就像是狂奔了數十裡後，胸口抑制不住的起伏。
紅夜伸手撫在蘇西全肩頭，輕輕拍了拍：“西全，你會害怕並不是因為你軟弱，這是人的本性，就像動物看到對自己有威脅的存在，會不自主的退縮，這沒什麼好自責的。”
單手舉起甩去汗水，少年投給紅夜一個感激的眼神，但當他注視到那雙秋水美眸的剎那，忽然發覺，紅夜的眼神極為淡漠，就好像，之前那句話僅僅是在重複別人的話一樣。
溫軻耳力超群，自然聽到，他閉上眼睛輕笑一聲，沒有再多說話。
一直被排除在外的江淮林眉頭緊鎖，被這樣無視心中總歸不是滋味，可他也沒有辦法，那少年語氣超然，哪怕與少女這般可怕的存在對話也絲毫不弱下風，聽上去他們是老熟人了，那實力自然不差。
這種程度，並不是他一個上武初境能插得上嘴的。
所以江淮林選擇了在所有人沉默時再插嘴，他剛要要說話，只見寨上那個盜匪已然回神，高呼一聲躍下寨門朝自己跑來。
江淮林眯眯眼，那人鼻青臉腫，一時眼生沒認出來，跑近了才發覺是徐來鵬這小子，年過半百的江老爺打賭這輩子沒見過徐來鵬跑過這麼快。
徐來鵬算是青隴邊境盜匪團隊中一個老手了，自從二十載前，晉國展開除舊保新的血腥政策開始，像徐來鵬這樣舊黨派的子孫便如同過江之鯽。
他們為了躲避剿殺，他們只好東奔西逃，不少西走和北上的舊黨人被蜀兵唐人截住，失了性命，只有南下進閩，東奔入邊境的才勉強保命。
入林為盜，可以說是最簡單的生存方式了，算下來，徐來鵬今朝三十有九，統領一方，江淮林上一次見到他，還
是在總會上。
“江老救我，那寨上少年身手極高，與我同行的兄弟都死在那小子手上了！”
徐來鵬一把鼻涕一把淚，撲在江淮林身側，回眸緊張地望了一眼寨門上臉色漠然的溫軻，心道你小子再厲害，硬得過上武嗎！？
“咦，吳老大呢，怎麼不在？”徐來鵬摸了摸腫痛的下巴，東張西望地咧嘴問道。
江淮林嘆了口氣：“給抬下去了。”
“抬下去？”
“你若是欠了別人的，那就要還，實不相瞞，今日便是老夫，也保不住你。”
宛若五雷轟頂乍在腦內，徐來鵬撲通一聲蹲在地上，也顧不著疼，只是怔怔看著那發須飄揚的老頭，張張嘴，欲言又止。
又是一陣罡風掃在顧念琪腰間，倏的拔起，溫軻飛身下寨門，女子身子隨之傾倒跟上，這一幕看得紅夜秀眉微蹙，半響兒，直到溫軻走到身前，她才輕聲道：“你破地登天了？”
溫軻點了點頭：“所以，我說這條命先欠著，等我做完了該做的事，自然會來找你。”
少女慘然一笑，不再說話，她側目，盯著身邊近在咫尺的溫軻看了一眼，正眸投步向前。
擦肩而過，溫軻沒有如蘇西全想的那樣叫停紅夜，便是他自己也沒有停下步伐，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反向行之。
“姐姐，等等我！”
憨厚少年心中是有些竊喜的，竊喜溫軻沒有攔下紅夜，竊喜紅夜沒有留住溫軻，他乾脆不去看那個劍眉微微下壓的同齡人，手忙腳亂地將長劍入鞘，掛在腰間，面朝紅夜的背影舉步跟上。
一男一女，兩人幾乎沒有區別，紅夜身後跟著蘇西全，溫軻身後跟著顧念琪。
青年依然站在寨門上，他親眼目睹那個天仙般俏麗脫俗的少女走出了寨子，直到少女和憨厚少年走遠，沒入林中，他才喃喃自語道：“若是小姐有這姑娘十分之一的靜謐性格，老爺和夫人便會放心了吧？”
言罷，他看向那個身處寨內，不斷靠近老頭的垂臂少年。
溫軻在一丈外站定，不看地上失魂落魄的徐來鵬，直接盯著老頭，微微側首道：“山內盜匪之所以能香火綿長，就是因為你吧，鶴立雞群，在一群螻蟻之中，你算是最大只。”
“少俠又要找誰？”江淮林沉聲道。
溫軻搖了搖頭：“我可不是來找人的。”
江淮林頷首笑道：“那少俠就是來求財的吧，不瞞你說，我們的確累積了不少令一國都眼紅的財富，少俠要多少。”
“如果我說全部呢？”
垂臂少年眉頭下壓，嘴角輕咧，面上漫出一絲若有若無的戾氣道：“全部，也會給嗎？”
江淮林微微一笑：“只怕少俠帶不走那麼多。”
“你不給，怎麼知道我帶不走。”
老頭撫掌而笑，其聲蒼勁有力。
一個呼吸後，笑聲戛然而止，江淮林略顯渾濁的眸子上抬，直勾勾釘向溫軻，寒聲道：“若是少俠的朋友還在，那不好說，可眼下，老夫料定少俠帶不走那麼多！”
溫軻一笑置之。
顧念琪抬眼環顧四周，在那寨子外頭，此時此刻聚
集了大隊的人馬，隨著衣著不規的盜匪攀上參差的尖牆，此前寨門上隔岸觀火的青年也站不住了，只見他拔出一杆旌旗橫，猛地撮向對面牙臺，投步飛身，腳底踏上旗杆，借力躍上檯面。
青年橫掃一眼，心中不由收緊。
“想不到區區一處邊境險林，居然暗伏了近三千的人手，這不該算是一處匪窩了，而是私軍吧？”
溫軻閉眼一聽，睜眼後輕笑。
少年昂首沉聲道：“常言道，法不責眾，精兵不問出處，晉國有除舊保新的血腥手段，山內有苟活於世的舊黨一系，你們倒是打了個天大的算盤啊，滅匪大會，說得好聽，不過是助長你們勢頭的良方，也對，九州將亂，你們上頭按耐不住，也正常。”
江淮林聞言，老臉一黑道：“少俠在說什麼，老夫不懂，還請少俠留下來好生解釋一番。”
此言一出，數千盜匪齊聲吶喊，抽刀入寨。
上武老頭話音未落，反掌聚氣，甩手就轟在溫軻面門，這一掌出自亡邦藍山掌派的羽藍掌法。
江淮林如山內，不曾再習他人一招一式，專修舊派招式，數十年如一日，掌法早已觸及爐火純青之度，加上踏足上武，內力如潮，一掌下去，百斤堅石亦可碎裂。
溫軻無奈，心道這些盜匪為何當頭便是照面出招，這般做法其實很愚蠢，想功至高，必然需要伸展到極致，或者大開大合，招式雖說亂不了，可破綻也更容易被摸清，與之前徐來鵬的槍法一樣，羽藍掌也是極為簡單的掌法，對溫軻來說，招式無非六步可參。
一掌拍來，溫軻依舊不退反進，傾身發力，順著掌路擠到江淮林身前，肩頭一頂，老頭便被挑飛。
江淮林感到胸口悶疼，但似乎並無大礙，於是在半空扭身，正要反擊，卻被少年一記勾腿含住喉間。
收腿，將江淮林生生拽下，拍在地面，身子幾乎是貼著顧念琪臉面著地的，嚇得她驚呼一聲向後倒去。
溫軻自然管不到顧念琪，他勾著江淮林單腿觸地，內力縱橫出體，竄過周身，一時間壓住老頭四五個穴位。
“傻子才會選擇和數千人正面開打，有了你，我想我該能帶得走全部。”
東州邊境，谷下四人緩步而行。
“喂喂喂，我可是個折了壽的傷殘人士，你們這樣對我，還有沒有良心！？”
李無德揹著春花兒，身後還拖著他視若珍寶的小推車，滿臉苦色，怨聲載道，一副苦難流民的模樣。
自打雙腿著了谷下平地，便罵罵咧咧個不停，當下感覺到昏迷女孩身子下滑，只得咽了聲音，託了託兩側臀團。
“哎喲！”
“又怎麼了？”琴女剛想李無德是罵累了，換來片刻安寧，可眼下又聽得青年嚎叫，不由皺眉不耐煩道，“背個女孩咋了，你看看，我一介弱女子，那面具小子一個幼年，你就不能閉上你的嘴？”
“他娘的，你們有種當著老子面廢了武功，我李無德要是再多嘴一句，就不信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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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側沖天辮兒搖了搖，本該沒有意識的女孩，竟然迷迷糊糊地喃道：“你本來就不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