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嶺龐連數百裡，其走勢不輸蜀川，男子青囊出村，順著林子走了七八裡地後沿山溪直下，進入霧氣較為稀薄的山腳所在。
若是湖內村這種南嶺小村如此輕鬆就能出村，那就沒有村民少有出入之說了，男子腳下是略顯枯黃的草地，這兒相比其他路處還算寬敞，可依舊沒有任何車轍或是馬蹄印，有的只是草鞋踏出的痕跡。
甚至這些鞋印都不太新鮮。
南嶺有多少村莊，沒有人統計過，近南閩州地大物博，資源豐富，大多山內人都是男獵女織，不少村落的崖峰邊緣還有些野生的茶樹，珍貴的藥草，各村只見不見得都有來往，可近幾個村落的貿易卻是肯定的。
這片空地，便是與湖內村相鄰村落一起建立的雜市。
南嶺村人多為自給自足，自然也會有多餘的食材或是衣物來不及使用，畢竟天氣並非每日都想冬季一般寒凍，能更有效的儲存食物。
此時乃是冬至，大多數的食材都做成了臘味，一些無法製作的食物也能有效的儲存，所以這個所謂的‘雜市’顯得格外荒涼，若是把這種‘市’說與九州城郭中人聽，定然會被笑掉大牙。
這樣便是‘市’的話，那城中任何一種集市稱作什麼？天上市？
男子望了一眼天際，似乎是確定了方向，舉步繼續前行，他走得很緩，像是遊覽觀光，說實在的，南嶺風光當真無限，在此生活了數年，景緻卻依舊讓人百看不厭，流連忘返。
村人並不曉得八屠山怎麼走，這裡沒有地圖，當年那個杳無音訊的吳恩亭，想必也是尋不到路途，在山中輾轉反側了許久，如今也不知埋骨何處。
即便是這樣，男子好像也不緊張，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沒了任何修為，唯一儲存下來的，是自小練到大的體膚筋肉之功。
俗武入境，乃是鍛體，勞其體膚煉之筋肉，作盛器而備。
男子自詡終日不棄一絲一毫，滴水穿石的道理，哪怕武學造詣再高，也不忘日常鍛體，俗武靠力，上武歸氣，體內氣息流竄，滾過筋肉，由內而外，不斷迴圈，這便是上武的鍛體之法。
天書頂言真天上仙路崩塌，上武自此與世隔絕，男子深有體會，不過他倒也樂得如此，經過桑海一戰，自己未能從武榜第二戰到第一，還落得武脈寸斷的下場，此乃武根之疾，在武典和藥術中被稱作“散根”，武學修為回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
直到所有與氣有關的東西全都消散一空，只留下體膚筋肉。
散根一事，男子心知肚明，如今上武不再，他崛起的道路也會好走一些。
長風凜冽略寒涼，林間草葉凍羅裳。
男子微微眯眼，伸手拂過周圍低矮的灌木，有些扎手，可他連窩頭體熱似火都不怕，何懼這點不疼不癢。
“溫軻還得坐在天下第二的位置上，不能挪動分毫，烏潭的名頭放在那裡，誰都不能撼動，該改個名字了。”
男子抬面向天，頭頂漸漸消散，露出冷澀天芒的蒼空，淡淡道：“有點難。”
小寒不如大寒寒，大寒之後天漸暖，這是九州人言之不盡，自古不變的道理，大華司馬文定九州二十四節氣，一直沿用至今，時過境遷，其中又分出各有特色的文化習俗，於是
有北楚文人詩云：“九江九州九霄，百世百尊百俗。”
大寒小寒，宰豬過年。
八屠山自古帶個很不文雅的‘屠’字，一眼看去，便只能想到血淋淋的廝殺，再思，想到冷峰長劍，劍冢磅礴，事實卻不是如此，屠，屍者也，上為屍下即者，八屠山門人習宗門史，人人皆知，此屍並非人，而是劍之屍，此者，乃是八屠子弟。
此中含義，乃是指負劍屍，葬宗門。
於是八屠有劍冢，藏劍百萬也是後頭改的，原是葬劍百萬。
這些，從前在烏潭時，溫不樂都有與溫軻說過。
駝藍功袍中夾著細襖，小劍童跑起來像一陣風，他手中提著碩大的懸鐘，隨著雜亂的步子一搖一晃，鐘聲竟然一絲不亂。
跑過房閣，小劍童仰頭喊道：“過年啦，各位師兄師姐！”
外門可不是日日都這麼熱鬧，大多數的時間裡，八屠山外門弟子都在周邊的峰谷溪畔練劍，昨日有令，大寒小寒明日至，本派歸宗，於是幾個時辰前，大部分的弟子都紛沓至來。
扇門啟之，駝藍一色。
許酥風一身屬於外門監管的黑色短袍，手中柳花桂月劍一挑鳴樓上端的銅鼎，擊鼎成音，音色清朗。
弟子聞鍾而起，添置衣物，聞聲而出，奔走鳴樓。
不多時，近百名外門弟子匯聚一堂，仰頭張望被兩個親隨弟子簇擁在樓頂的許酥風，不知何故。
那許酥風大概三十出頭的模樣，生得皮膚白皙，儒氣十足，若是褪去八屠衣裳，恐怕會被認作是北楚文士，他的身份也不簡單，乃是前一任的外門首席，外門弟子中遺世獨立的頭籌，前些年因年紀過大，升遷為外門監管。
男子清了清嗓子，收起柳花桂月劍，側在腿邊，朗聲道：“今日乃是春節佳時，各位皆是不願回家的，那麼按照我派規定，便在宗門內過年，想必有經驗的門人都聽說或是經歷過，宗門過年不是說說而已，是一項福利，亦是試煉……”
許酥風在上頭口若懸河，下方弟子有面色如常者，也有極其不耐煩之人。
少年摸了摸衣兜，暗叫一聲不好，拉了拉身邊高大弟子的衣袖，小聲道：“完了，我忘帶闢糧丸了。”
“哈哈哈，那你可慘了，許監管出了名的嚴厲，他是不會給你回去取藥的機會的，”那高大少年咧嘴一笑，而後湊到少年耳邊，一臉奸邪之色，道，“不過我恰好多帶了十顆，你要是真心求，我不建議賣一些給你。”
“真心要啊，沒有闢糧丸，在外頭那可咋整？”
只見那高大少年駝藍袖口一伸，裡頭巴掌擠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道：“我給你十顆，換你一張內門閱書卷，怎樣？”
“內門閱書卷！？”
少年聞言失聲叫了出來，而後見周圍目光齊刷刷射來，不由低下頭去，衝著身邊人壓聲憤憤道：“十顆闢糧丸，換我一張內門閱書卷，你想得倒美，除非我腦子進水了！”
“哎喲，那你試煉之時，可要自己打獵生火了，也不知一日三餐下來，還有沒有時間做任務？”
“打獵就打獵，生火就生火！”
少年呸了一聲，轉身便走。
見那少年一臉怒色走來，生著一
張可愛娃娃臉的少女不由疑惑道：“林生，怎麼了？”
名為林生的少年聞聲抬眼，氣不打一處來，強行壓下，咬牙道：“宋哲那家夥，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奸商，我忘了帶闢糧丸，他居然想用十顆換我一張內門閱書卷！”
少女輕蹙秀眉，纖細的手指在唇上一點，若有所思道：“的確挺奸商的，可惜我沒有多餘的闢糧丸了，嗯，先給你三顆吧，我只能給你這麼多。”
言罷，少女伸手掏向衣囊，林生立馬道：“別了別了，不用，你要是給了我，說不定咱倆都完成不了任務，我自己會看著辦的。”
“你聽，許監管說這一次試煉，最後會有內門令這樣的好東西。”
“我的天，內門令！此話當真？”
“你有沒有仔細聽啦！”
鳴樓之上鼎聲再響，眾人齊齊望去，只見許酥風眉眼微抬，頷首道：“不僅如此，這次試煉也直接涉及到內外的晉升，各位現在去軒思坊領取火信，直接出發。”
有弟子此時發現不對，仰頭大聲問道：“監管，這一次的任務是什麼？”
許酥風面上顯出一絲黯淡，再次鳴鼎。
“找一個叫做高雲蘭的女子。”
此言一出，四下頓時如同炸雷般鬧開了鍋，林生愣了片刻，一把抓住身邊少女的手臂道：“趙羽晴你聽到了嗎，許監管剛才說要去找高雲蘭！原來她一直都在南嶺之中啊！”
據說內門首席高雲蘭在九年前，於宗門之外遊歷時被毀了劍道，武境大損，回八屠山後徹夜失眠，寢食難安，後報掌門而出山，從此杳無音信。
一開始還有人旁敲側擊地問掌門，老者一言不發，日子久了，便沒人再問，事到如今，八屠弟子更新換代，如今即便是嚮往內門的這些新鮮外門，也不一定都認識高雲蘭。
可林生卻認得，他就是為那個姓高的女子來的八屠山。
林生今年恰好十五歲，十三歲入八屠外門，成績也算優異，按外門掌持的話來說，就是個中規中矩的弟子，頗有些悟性，可卻有粗心大意的悟根，所以放在近百外門中不算什麼突出之人。
少年之所以來八屠山，是為了高雲蘭，但之所以學劍，可不是因為那個比他大上許多的女子，林家原是隴州舊梁豐城一戶劍道世家，擅長使用花哨的反手劍，追念往昔，最值得稱道的，便是林家曾出了林武夜這麼個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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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哪怕時光倒流，梁國健在，林生也不覺得自己家人有沾過一絲一毫林武夜大將軍的光，因為林家是個龐大的世家，有旁支主脈之分，他一家三口推至祖上三代，皆是林家旁系，劍術也是一些主家丟下的殘本，不值一提。
說實話，林生甚至有些恨那個當了梁國大將軍的林武夜，就是因為他，自己這個旁支家族，才會被越發飛揚跋扈的主家之人，欺得抬不起頭來。
在大梁滅亡後，林家主脈在一夜之間支離破碎，那一夜，大秦的鐵騎從林生家門前奔過，如一陣腥澀的血風。
遙遙望去，主家門前的紅燈籠上，似乎有顏色更深的液體在緩緩淌下，滴在地上，匯聚成流，順著破碎的階梯滑下來，那時候，還是個十歲孩童的林生，卻笑得格外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