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樓之內，粉雕玉琢的小孩與男子對坐，桌面上擺著一碟幽然檀香，冒著絲絲婀娜飄渺的飛縷。
煙縷中還有沒能被掩蓋的茶香，溫軻頗為好奇地看著那孩童模樣的鬼佬親手泡茶，那行為很滑稽，明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模樣，可做起事來卻相當認真，一絲不苟，一看就知道是多年泡茶的老手了。
鬼佬換洗了一盅，先遞給一旁正襟危坐的高雲蘭，隨後將盛著茶水的玉瓷小杯推到溫軻面前，帶著難以捉摸的笑意，道：“你是說，你在南嶺殺了五個天書頂的門人，那可不得了了，天書頂那些人，招尋弟子可難如登天，對每一個術道徒，都跟看寶貝似的，你小子一次便除去人家五個寶貝，這筆賬，可不好算。”
溫軻端起瓷杯，小飲了一口，呼出熱氣道：“這筆賬會算到那個武榜第二的頭頂上，暫且與我沒有干係。”
“聽你這麼說，你打算在重新成為溫軻前，把天書頂討債的心思給斬斷？”
“鬼佬前輩果真料事如神。”
小孩看著茶水，眯眼道：“這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可單憑我們八屠山，可有些難辦。”
男子一口一口將杯中茶水飲盡，輕笑一聲，沒有回答。
“我知道了，”鬼佬搖頭，重新為溫軻斟上一杯新茶，嘆道，“你想借兵家的勢，去滅儒道的火，驅虎吞狼可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說不定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
溫軻隨意笑了笑，伸手拍幾下僵硬的脖子，聲音微微放輕：“誰是狼，誰是虎，還說不準呢……”
“聽到了嗎？”
鬼佬忽然問道：“你有聽到聲音嗎，劍冢的聲音。”
溫軻閉上眼睛，感受著周圍的一切，一開始他只覺得風雨微搖，有驚蟄出土之聲紛紛浮現，細微如塵，閉眼後覺得聲音漸漸變大，像是北面雷響，浩浩蕩蕩，不斷靠近自己，恍然間，雷聲遏止，暴雨取而代之，雨音滂沱震天撼地。
男子劍眉下壓，眉心緊鎖：“是驚蟄，是雷聲，是雨音。”
忽然，雨聲止於一瞬，四周倏爾寂靜下來，似乎是暴雨入土而眠般。
溫軻聽到一聲嘶吼，就在上空，破雲而出。
男子抬頭。
睜眼。
沉聲道：“龍吼。”
鬼佬聞言，撫掌而笑，只說了一個字：“善！”
高雲蘭在一旁默不作聲，她只覺得四下安靜得很，並沒有溫軻所言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聲音，不是她高雲蘭說謊，劍冢算是八屠山最安靜的所在了，掏山成窟，窟內堆冢，冢上為樓，也許是因為劍冢中千萬藏劍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凌厲氣息，方圓十里寸草不生，飛鳥走獸皆不能入。
所以劍冢安靜得像是墳墓，事實上它本就是一座墳墓，有誰會要求一座墳墓這般喧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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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軻笑道：“這便算是入門了嗎？”
“很簡單吧，你的確入門了，而且進的是內門，你身後的燦鴻糙劍，如你所言乃是十把鑰匙，靠這個來壓制自己的戾氣，溫不樂很厲害。”
男子剎那一頓，沉聲道：“我知道若是單憑自己，根本不肯把燦鴻糙劍召回來，劍冢果然不是一般之地，我現在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師父一直讓我習劍，就算廢去一身武功，也要我習劍。”
鬼佬微微一笑，伸手指向那杯還未飲盡的茶水：“你知道你師父為什麼讓你習劍，卻不知道你師父溫不樂當年為何棄劍，這其中的緣故，他既然不願意和你說，老夫也就不多嘴了。”
“雲蘭，帶溫軻去領衣服吧，內門又要添一名新丁了，待到長老授令之後，便讓他來我這兒選劍吧。”
高雲蘭一頭霧水，低眉問道：“可是鬼佬，內門弟子不是都要有長老作師父嗎，溫軻該讓誰去教呢，這一屆我師父已經收了那個魏海戎了，按照規定不能再收弟子。”
“你師父武榜排第幾？”
“呃，第六……”高雲蘭如是道。
鬼佬搖頭笑道：“你讓武榜第六去教武榜第二，未免有些不合常理，溫軻這小子，自然是要我來教。”
“啊，那…那名號該怎麼寫啊，您的地位在掌門之上，按太上掌門的輩分來排也不夠格的！”
劍冢尊者，是八屠山其他弟子對鬼佬的稱呼，他們幾乎沒有人見過鬼佬，只知道在劍冢之上，住著一個能讓掌門親自前去問候的存在，一個名不見傳的無名小卒，居然成為了尊者的弟子，破格收入內門席，按高雲蘭的話說，這個內門也不一般，破格二字，並非是內門含冤納入，而是那男的含冤被列入內門。
一時間，八屠山炸開了鍋。
有四名弟子表現的倒與其他人不同，其中一個，是個叫做林生的清秀少年，自從高雲蘭回宗，他就終日捏著內門閱書卷在門頭徘徊，時不時張望一二，他在等高雲蘭，等那個女子進了書樓後，再使用這張閱書卷，什麼尊者之徒，完全不感興趣。
這一日，林生依舊眼巴巴在門頭張望著，忽然，一襲紅衣壓在門邊，沉聲道：“想進嗎，把你的劍給我吧，我向師父申請，你以後可隨意出入內門書樓。”
“魏海戎你給老子滾行不行，整天這樣你煩不煩！？”
身著紅色錦衣的魏海戎輕哼一聲，也不生氣，靠在門頭撇嘴道：“你這幾天不也是日日夜夜守著這兒，你怎麼不問問你煩不煩？”
林生拉下臉來，咬牙切齒：“關你什麼事，算我求你了，劍的事情以後再說，先別煩我好吧？”
正巧，在遠處樓臺之上，帶著面具，一身青色細絨的溫軻和高雲蘭並肩走過，男子在側欄止步，向下方望去，恰好看到內外門間隙的那兩個少年，一個駝藍，一個赤紅。
“怪有意思的，內門弟子居然和外門混得那麼好。”
溫軻垂眉道：“我還以為這種情況，在你們這一向尊強王霸的八屠山裡，幾乎沒有呢。”
高雲蘭英氣逼人的眉頭一皺，冷笑道：“自己都是八屠山的人了，還一口一個你們八屠山，溫軻啊溫軻，你還要臉不？”
男子輕聲道：“高師姐你忘了，溫軻可不是你們八屠山
的人，山裡紅才是。”
“真想不通，你怎麼會取這麼個鬼名字，以後出入江湖，名頭響亮，江湖人人皆稱你‘八屠山的山裡紅’，聽著就變扭，就掉價好不好。”
溫軻扶正似乎有些歪了的面具：“或許他們會叫我‘八屠山裡紅’也不一定。”
高雲蘭嘆了口氣，有些不悅道：“這些就不管你了，你不穿內門紅衣，鬼佬沒有話，我也不追究，可為何那麼執著地提一柄松木劍啊，劍冢裡名劍那麼多，為何不取一把來用？”
男子最後看了一眼遠處兩人，隨後轉身，邁開步子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開口道：“我是來練劍的，不是來賞劍的，一柄好劍，需要有合適的主人，至少我現在不算是合適的主人，我適合我手中這柄松木劍。”
“你倒是看得開。”
繼續走了良久，溫軻才繼續道：“剛才那個外門弟子，持劍的姿勢很獨特，我似乎在哪裡見過。”
高雲蘭無奈道：“你這些年都在走南闖北，估計見過的東西多得數不清了吧？我勸你別把時間浪費在想七想八上，快點去學點劍術吧，以我的經驗，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一些血氣方剛的弟子來挑戰你了，從內門開始。”
溫軻回首一笑：“那我打不過的。”
再轉回頭後，男子輕聲道：“但也不會輸。”
女子忽然有些疑惑道：“你如今內力全失，想要習劍，還得從鍛體升到提氣境，以你的悟性，不可能還只是鍛體啊，就算按照原先的內功功法，也不該沒有任何提氣的徵兆。”
溫軻垂眉道：“既然廢了，那就廢得徹底些，一切都從頭開始。”
那日，溫軻刻下一柄松木劍，回溯過往，上武猶存的江湖還在那條曲折的路上，那條路的盡頭有座山，名曰龍氣，沒有任何分叉口，一路佈滿了戰火和陰鬱交織不息的荊棘，那不是他所想看到的江湖。
當初的江湖很平靜，想終年沉寂的碧波湖，有風無風，別無二致。
聽說現在的江湖很喧囂，溫軻有一種莫名的興奮感油然而生，他出山是為了揚名烏潭，隨之的獎勵，便是親眼看看九州天下，親手扎入這場歲月的河流中，肆意泳樂。
眼下，是煥然一新的江湖，那可能，就是他想要的。
哪怕只有一瞬，溫軻覺得自己也應該抓住那一瞬。
師父曾說過江湖是一艘船，不論天下如何變化，這艘船都會在水上行徑，九州動盪，江湖平息，就好似沙海窮林，水涸海滅之後，無水行舟。
滔天大浪波濤洶湧之時，這艘船說不定就會分崩離析，支離破碎後那些殘軀定然還會再次聚攏，那是江湖人的命，反覆不息地在天下行走，遊蕩。
溫軻望著雪中三人。
“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有的時候，代價並非只是努力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