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戎微驚之下,突然說出來一個人名:“何玉忠!”
慕容千羽目色凌然,“何玉忠?”
“是,”陳戎回答說:“雲中郡的太守的位置,他可是從二十年前一直做到現在。”
“有意思……”慕容千羽抱臂拖住下巴,低低唸叨了一句。
“二十年了,何玉忠就一直守在這雲中郡,這裡究竟是有什麼吸引著他,或者又有什麼牽制著他,就連慕容蹇都不曾注意,而朝廷裡的人似乎是想讓他繼續守在這。”
慕容千羽放眼望去窗外,只見這雲中郡邊上的村邑,已是滿目蕭然之景,可方才馬車路過街市中卻是熙攘繁華,暗想這何玉忠把雲中郡治理的還真是奇怪。
“那我們是不是應該在雲中郡好好探查一番?”
慕容千涵雖是對於他的父皇滿心猶疑和不解,但也一直聽著陳戎和慕容千羽二人的對話,他漸漸清楚慕容千羽來這裡並不僅僅是為了尋陳戎。
陳戎淡淡看他一眼,眼裡不知是何意味,只是有著歷經滄桑的深邃和失了希望的暗沉。
“我……”慕容千涵注意到了陳戎的目光,連忙垂下頭,溫聲道:“我只是,提個建議……”
陳戎沒有理會他,因為關於魏瑾一案,他只聽慕容千羽的,也只信慕容千羽的,就算慕容千涵拿太子的身份來命令他也是如此。
“事不宜遲,趁著街上還有集市,方便打探訊息。”
然而慕容千羽卻點點頭認可了慕容千涵的提議,提上放在桌上的劍邁步朝門外走去。
陳戎見慕容千羽如此,便未反駁,扔下慕容千涵徑直出了門,慕容千涵猶凝片刻,也連忙跟上。
馬車搖搖前行,即使承載了三個人,裡面空間也綽綽有餘,慕容千涵挨著慕容千羽,和陳戎相對而坐。
行路之上,駛過幾間簡陋殘破的屋子,車輪蕩起滾滾黃土,過路之人掩鼻偏頭。
這村落間的土路本就崎嶇,而且房屋建的無序,東一座西一間,馬車搖晃的厲害。
忽然一陣長嘶,車緩緩停了下來。
慕容千涵輕輕掀起簾子朝外頭一望,只見三兩人相對而來,道路狹窄,所以車伕停下車先讓行人走過去,免得碰傷了他們。
但是慕容千涵凝目,卻見那幾人身上都有殘疾,一個住著柺棍坡腳,一個手臂斷了吊著白布,布條上還有些血跡,身後竟還有兩人還抬著一個擔架,上面躺著的人昏迷不醒。
“這是怎麼了!”陳戎也看見了車外的人,因是鄰里相親,他連忙從馬車裡探出頭詢問。
那跛腳的瘸子哀嘆一聲道:“老梁剛上山就碰到捕到一隻黃蒼,但一個不留意從山上跌下來,摔成這個樣子,他媳婦讓我們把他抬下去看郎中,自己先把那黃蒼皮賣去了。”
“郎中怎麼說,上藥沒,嚴不嚴重,老梁是家裡可是窮,他要是倒下去了,他一家就完了。”陳戎皺著眉,心裡一陣擔憂。
“唉!”那人搖搖頭,無奈的說:“一個銅錢都沒有,看什麼郎中,只好又抬回來了,就等著他媳婦賣了那黃蒼皮換錢來。”
陳戎聽後嘆了口氣,隨後立即抬首掏著腰間衣帶,“先去看郎中,千萬別耽擱了,人命要緊,我這裡……”
他突然把話停了下來,因為他只從身上摸出來兩個銅錢,囊中羞澀,他低下了頭,僅是這些還遠遠不夠。
陳戎眼神複雜的看看那人,又懇求的把目光投降慕容千羽。
慕容千羽卻微微聳了聳肩,不予理會。
而慕容千涵卻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可是太子出門又怎會有帶銀子的習慣,尋了全身上下也沒有找出一兩來。
“我……”
正當他為難之際,突然想到了自己頭上的銀髮冠,他連忙取下來遞給那人,“抱歉,我實在是沒有銀兩,這個應該能換不少錢,先拿去救急,只是會麻煩些……”
那人不停朝著慕容千涵行禮,而後雙手接過那銀髮冠捧在手裡連忙致謝,“老梁的媳婦賣了那黃蒼皮以後,一定把這錢還給公子。”
慕容千涵淺淺一笑,因為他雖不知道那黃蒼皮是什麼物什,但他清楚賣了它換來的錢遠遠不夠這頂銀髮冠的。
“快去吧,別耽擱了。”慕容千涵見被抬著的那人已經奄奄一息了,也沒有再提換錢的事情,只是關切的催促。
那人又連聲一陣道謝後才離開,慕容千涵的馬車也繼續緩緩行駛了起來。
“唉!”陳戎閉了閉眼睛,遮去了滿目滄桑,“非要去山上捕什麼黃蒼,命都不要了,換來那些錢又有什麼用。”
慕容千涵用一根白色髮帶將上半部分原本在發冠之中的長髮系起來,比起之前,卸了一絲貴氣,卻顯得更加溫柔雅緻了。
“那黃蒼……”慕容千涵試探的輕聲問陳戎,“是什麼物什?”
陳戎淡淡的瞥一眼慕容千涵,不屑的道:“你們皇宮裡的人養尊處優,還不知道這等高階的皮毛?”
“我……”慕容千涵慚愧的低下頭,他確實是不知,也未曾聽說過。
“黃蒼就是一種普通的山野動物,誰知道這一陣怎麼突然開始有人花重金收購這個了,八成就是你們宮裡人又突然又不喜狐裘,所以村裡的人都跑去山上打獵,然後再到集市上賣。”
陳戎見慕容千涵滿臉疑惑,便冷哼一聲嘲諷的解釋。
然而他這麼一說卻令慕容千涵更加不明白,因為皇宮中大抵都是在過了中秋後才開始收購狐裘趕製冬季的衣裳,也從沒聽聞要換什麼黃蒼皮。
“所以,大家都去山上打獵不去耕作,即使捕到幾隻所謂的黃蒼賣了好價錢,可也從山上摔下來會被山野猛獸襲擊,傷的傷,殘的殘,死的死?”
慕容千羽凝眉突然問。
陳戎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事實卻如慕容千羽所說的那樣。
而慕容千涵也恍然大悟,為什麼方才去田間尋陳戎時,只有寥寥數人而且地上的作物已然枯萎,原來大家都去山上打獵不管其田地。
“到了。”慕容千羽淡淡吐出兩個字,而後就先下了馬車。
慕容千涵看一眼窗外,只見雲中郡的街市和村落確實如兩個世界一般,全然不同,街上的人熙熙攘攘,來時收購黃蒼皮的人現仍在,而且周圍蜂擁擠著大批的人銷售。
他先讓陳戎下了馬車後,自己才緩緩掀開車簾出來,“那些人……”
“過去看看。”慕容千羽打斷他道。
“三件黃蒼皮,兩二等,一三等,共五十兩。”
收購的撥了兩下算盤,隨後取了一錠銀子,旁邊的人立刻在本上計了賬,餘下幾人擺著黃蒼皮壘到馬車架上。
“下一個”他又提高嗓音吆喝一聲。
於是又有人抱著毛皮湧上去,後面的人急不可耐的圍成一片催促。
“這黃蒼皮怎麼比上等的狐裘還要貴上好幾倍。”
慕容千羽負手立在一邊沉聲問。
“不然大家怎麼會爭相去山上打獵,只可惜我這把老骨頭動不了了,只能守著那半寸土地。”
陳戎搖搖頭後不再去看,只是忽然傷感,自二十年前他被革職以來,就在這雲中郡守著一方寸地,寂著逝去之人,也許他將不會看見魏瑾一案得以昭雪的那一天了。
慕容千涵察覺到了他的神情,將他眼底裡的悲涼與滄桑看的一清二楚,可他卻不知如何安慰,只是靜靜的站在一旁不語。
“這雲中郡……”慕容千羽低聲沉吟半晌,抬首恍然看見三支烏鵲聽在街邊房屋的飛簷上。
溫山的人也在這裡?!慕容千羽眉頭一蹙,沉思之際,卻察覺到了一人目光直直散在他身上。
他頷首只見收購黃蒼皮的一行人內,其中一個人正盯著他,眼裡不知是何意味。
慕容千羽暗暗握緊了手中長劍,突然秋風漸起,簷上烏鵲拍打著翅膀叫了幾聲散開來飛走。
他微微一驚,再次看向那人,只見他朝著自己點了一下頭。
慕容千羽薄唇一壓,握住長劍的手終於松了幾分,只是疑心溫山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是何玉忠?
“兄長,”慕容千涵打斷了慕容千羽的思緒,“我們……要不要上前詢問一番?”
慕容千羽再看一眼收購黃蒼皮的那幾人,卻見他們已是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就像是沒有傳遞給慕容千羽那個眼神過一樣。
他邁步向前走去,掃一眼車架上壘的好高的黃蒼皮,沉默不語。
“去去去!後面排隊去!”
那人揮袖輕拍了一下慕容千羽,臉上滿是不耐煩,欲要趕著他讓開別當人後面的人。
慕容千羽一怔,微微頷首握緊了四指,面色冷鬱的一言未發的轉身。
“抱歉……”慕容千涵輕聲向那人說道,而後隨著慕容千羽邁步離開。
慕容千羽雙手緊握,收購黃蒼皮的,是溫山的人,他又憶起劉敬之的兩箱銀子還在溫山那,他費這麼多力氣躲過了金樽查抄官銀,難道就是為了賣這些黃蒼皮,還是比上等狐裘高幾倍的價格。
他思索半晌,只見收購黃蒼皮的人群中突然擠進去一個人,對另一個正記賬的人俯在耳邊低語了幾句。
那人聽後立刻停下了手中動作,驅散擁在前面售賣的人,推著幾輛馬車架的黃蒼皮,連銀子都不點一下就迅速離開了。
可是抱著剛獵下黃蒼皮的人們卻不肯走,因為這東西買的價格,拮据起來完全可以供一家三人半年的口糧,但是溫山的人已經離開,獨留下他們在原地絮絮叨叨的抱怨著。
“砰”
突然只聽銅鑼清脆一響,街上聲音瞬間就靜下來許多。
“太守到”
一陣高聲吆喝後又響起一聲銅鑼的敲打,迎面從西邊走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人,官袍下蓋住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懷了七八個月大的孩子一般。
身後數十人緊緊跟隨著,皆是腰間帶有佩劍,前面三人開道,周圍人都讓到一邊肅然而立不再說話。
“太守大人……”周圍的人恭敬的向何玉忠行了一禮。
何玉忠連頭都沒點一下,他面色鐵青的看著跑著黃蒼皮擁在一起的人,不悅的呵斥道:“我可提醒你們,還有三日,就是上繳糧食賦稅的截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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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太守,我們知道,我們一定按時交齊。”
幾人連連躬著腰應聲回答,都不敢抬首去看何玉忠。
“按時?你按什麼時!朝廷上邊已經催促本官了!再交不上來,本官的官服和你們的腦袋,統統都保不住!”
面對劉敬之的低吼,誰也不敢說話,慕容千羽微微一蹙眉,暗自詫異凡是都城邊上的郡縣,都應是由朝廷的人前來收繳糧食賦稅,何時輪到了他何玉忠來插手。
“太守……!”
突然有一婦人衝上前去,還沒等何玉忠身後的侍衛反應過來,她就已經跪在了何玉忠的腳下。
“丈夫去山上打獵不幸墜落山崖,至今屍骨未尋,家中還有數月小子待哺,地裡農田無人耕種,實在拿不出糧食上繳,求大人減免一些稅務吧……!”
何玉忠淡淡的低眼居高臨下的看了看她,冷哼一聲,“那是你自己家的事!”
說罷,何玉忠懶得再理會,邁步又要從她身旁而過。
“大人……!”
那婦人一把抱住何玉忠的腳,攔住了他,她跪在地上,鬢髮散落兩件,單薄的衣裳滿是破爛的線頭和補丁,白如蠟雕臉上兩道淚痕,氣息微喘,脖頸青筋時時隱現。
“滾開!”
何玉忠先收腳,而後狠狠的踹開了那婦人,臉上眉頭皺成一團,厭惡的低吼。
婦人趴到在地,捂著身體起都起不來,周圍竟沒有一人上前去扶住她。
“大人……!”
她低聲抽泣著,掙扎著起來,僅僅是兩個字,卻也似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喊出來一樣。
何玉忠身後的侍衛立刻拔出劍,寒光一閃,佩劍已然指向那婦人。
“住手!”
慕容千涵見狀連忙上前攔住,她扶起面色煞白帶著恐懼和絕望的婦人,定定的看著何玉忠。
“你是什麼人!”
為首的侍衛厲聲呵斥,長劍直指慕容千涵。
“我是……”
慕容千涵想到和兄長前來雲中郡是來調查當年魏瑾一案,此時若是暴露身份可能會帶來阻礙,於是突然停下吞了後半句話。
“哼,無名小輩竟敢多管閒事,閃開!”
然而何玉忠卻暗暗仔細打量一番慕容千涵,見他眼生,應不是本地人,再看他打扮也應是富家公子。
“算了,我們走。”何玉忠不想多生事端,況且眼前這個白衣公子還是個外地人,此事傳出去定會不妙,於是他一甩長袖,瞪了一眼慕容千涵邁步離去。
慕容千羽將目光從慕容千涵和何玉忠的身收回來,此時才鬆開了緊握的四指,掌心裡方才溫山的人給他的字條已經有些發皺。
他緩緩將那字條展開,只見上面恰好寫著:何玉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