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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心意拳拳

嘉隆二十年,太|祖覽《江南十景圖》,心嚮往之,遂以京師西北郊十數先朝園林故址為基,建十景園。嘉隆四十二年,以十景園賜端王,更名圓明園。

其後端王即位,圓明園歷康平、景熙、宣政三朝四十餘載,不斷休整擴建,南增聽政之所,北、東、西三向構曲水島渚,設亭榭樓閣,並暢春、綺春二園,至宣政年間,除少數幾處景觀外,規模大成,是稱“萬園之園”。

同歷任先祖一般,皇帝每歲攜宮眷往圓明園避暑,年末始歸,只以勞民傷財故,下詔未修完的幾處亭臺樓閣,一律停工。此後年年繕修款項,亦有所縮減。直至宣政四年,以太皇太后六十六壽誕之故,始諭復建修繕,作為太皇太后賀壽之處。

而今新修的三處景觀將將建成,三月十六正大光明殿瓊林大宴一日,新科進士們便奉恩旨,先行遊覽了這園中三景,並奉命擬了各處的匾額、楹聯。

傾全國之力修築的皇家園林,每一眼都是震撼。山光水色,瓊樓玉宇,有巧奪天工的雄渾壯闊,亦有清新明快的自然風雅。

只是這地方太大,置身其間,便覺化成了滄海一粟,茫茫然一無所託。

又要有何所託呢?

一眼望過去,上下三層牌樓樣式的戲臺,屋脊正中央插著方天畫戟,簷角如飛,四下廊柱,木雕彩繪,戲臺兩邊,曲折的遊郞通往看臺,懸了數十盞色彩斑斕的八角宮燈。端的是雕樑畫棟,處處透著帝王家的富麗堂皇。

也不過一方戲臺罷了,她心裡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手執的便箋上,但道:“這字已極好,‘同樂’,我只怕寫不得這樣的意趣。”

這一路甚是融洽,一道賞景一道題字,或從題好的裡頭挑,或兩人另擬,她執筆,往往一揮而就,令他讚賞不已。

因此番推卻,倒不會惹他不悅了,他一笑將條子遞給陸滿福,命送去大學士杜時行手裡題字,轉而朝她道:“你也知你少些常人過日子的意趣?”

李明微低頭收著筆墨,但聽他道:“得空倒可給你引見引見這位杜老爺子,他作學問是把好手,養花遛鳥走雞鬥狗也是一把好手,端的是意趣橫生之人。”

走雞鬥狗,這樣的意趣,卻不知什麼意思。她心裡淡淡譏嘲,面上淺淺一笑,“我天生少這一竅,學不來。”

她自覺表情淺淡,殊不知面上笑紋漾開,就像是初春時節冰消雪融,不媚不俗,清凌凌的熨帖到了人心裡。

皇帝愛極了這副溫文雅淡又帶著淡淡矜持的模樣兒,若非怕她惱,早就把人拉進了懷裡,叫她消融得更厲害些,看那矜持到底還能掛住多久。

他輕輕咳了下,背過身去,負著手踱開兩步,方慢慢笑道:“未必是沒有,我瞧你是未開竅罷了。明兒……”他瞧了眼吳宗保,“明兒尋兩隻蛐蛐兒送來……”

帶姑娘鬥蛐蛐兒?吳宗保訝了訝,祖宗喲,虧您想得起來,不說人姑娘瞅不瞅上一眼,您老人家那性子,能下得去手?何況,這三四月的天兒,哪裡去給您捉蛐蛐兒呢?

他期期艾艾的開口:“萬歲爺,這時節,蛐蛐兒都還沒孵出來呢!”

話音甫落,就聽看臺上傳來一道聲音:“誰說沒有,我手裡就有一對!”

他嚇了一跳,應聲看過去,卻見三層樓上站了個人,穿著一身皺月白地白蟒箭袖,束著歪七扭八的金冠,鬢松發亂,面上一臉惺忪之意,正憑著欄杆往下頭看過來,可不正是襄郡王!

天皇老爺,昨兒人明明清的乾乾淨淨,怎麼他又冒了出來?

皇帝笑意微凝,瞥過來一眼,他心頭頓然一個激靈。

惶惶間那人已經飛也似的跑了下來,不一會兒就見人一壁正著衣冠,一壁跑出門來,近前扎地請安,“奴才恭請萬歲爺聖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斂了斂顏色,倒沒再有太大的變化,一抬手命他平身,頗為和顏悅色的問他怎麼在這裡。

襄郡王嘴角一蹩,訴苦似的道開了:“還說呢!昨兒聽人傳話萬歲爺叫修整一天,我心裡正樂,那洋畫師卻拽著我看畫冊子,一個不甚就唸叨了老晚,想出去的時候外頭已經下匙了……”

皇帝淡淡看他:“在裡頭過了一夜?”

“可不!”襄郡王囔著鼻子,往上頭一指,“三樓上東北角擱雜物的小間裡,就一張換下來破幔子,凍了半夜,天明了才睡過去了。呀!那個還睡著呢!”他忽然想起來似的道了句,轉而卻去找吳宗保:“我昨兒聽見你來清園子了,你怎麼也不到處看看就下了匙!”

得,皇上那賬還沒算,您又給添一筆,吳宗保苦著臉,訕笑,說給他也是說給皇上,“四下裡都檢視過了,奴才沒想到您會呆在那地方呀!”

“外頭才漆過,就近就跑到裡面去了。爺這麼大個活人,你就不知道沒見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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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宗保心底叫苦,您平日不著五六的樣兒,差事交手上,十天半個月不來遛一趟,我要是知道昨兒你在,掘地三尺也要把你找出來請出去,你當今兒陛下帶人逛園子叫你撞見是好頑的麼?

心裡這麼想著,面上卻只是嘿嘿賠笑,但道:“委屈王爺了,您這一臉灰的,奴才伺候您到後頭洗洗?”

“我可敢勞駕您!”襄郡王啐他一口,扶了扶冠但去看皇帝,“萬歲爺要蛐蛐兒幹嘛?小時候咱們鬥的時候,您看都不帶看一眼的……”

說著往他身後瞄,將將看見人似的一訝,“你……怎麼是你?”

李明微錯步出來行個禮,襄郡王眼睛便是一彎,“你愛玩兒蛐蛐兒?我怎麼不曉得?你等著,回頭就送來給你。不過皇上不會玩兒,我陪你玩兒……”

叫人瞧見討好姑娘,皇帝臉上掛不住,卻又聽他這些不著三五的話,一時忍俊,竟也沒了脾氣。虧得他一顆赤子之心,這會兒見他有意收著李明微,他也沒怨懟。

他眉目一斂,但唬著臉嚇唬小孩子似的呵斥他:“行了,瞧你一副灰堆裡扒出來模樣兒,滾後頭洗臉去。”

襄郡王道:“不成啊萬歲爺,昨兒羅如望將將呈了兩幅畫,我瞧著畫作壁畫甚好,可是不敢拿主意,正要拿去問您,您既然來了,就賞奴才一個恩典,省了我進宮遞牌子的一遭,奴才把人叫下來,您就地瞧瞧吧。”

皇帝厭棄似的瞥了他一眼:“御前失儀,你倒不當一點子事兒,先洗乾淨了再來!”

襄郡王腆笑,皮著臉道:“您這正樂,我一會子哪裡找您去呢?”

皇帝道:“朗吟樓候著。”

“得嘞!”襄郡王痛痛快快應了,臨了卻悄悄朝李明微遞個眼神兒,弓腰退了出去。

李明微心裡一頓,容色淡淡,只低了眼眸。

下一個果然去的是天然圖畫,太監劃了小舟過來,滿滿只得載三五人。

皇帝與她坐了,只留一個撐船小太監和一個陸滿福伺候,吳宗保指揮著,帶了十來條小船在旁護駕,卻落後了一段距離,跟得不遠不近。

春和景明,澄明如鏡的湖面,一碧萬頃。

風帶著溫和拂過,吹縐了一池碧波,也揚起了她鬢邊細細的碎髮。

她微微眯了雙眼望那湖光山色,面上只帶著淡靜。

皇帝坐在對面看著她,但生一種青山綠水也留她不住之感,她實是像超脫到,心無菩提。

“你生平可曾遇見過極愛之物?非是意念上的,現實裡的實物,你可有過想要私藏,不容人覬覦之物?”他忽然開了口。

她望過來,眸子裡先是一瞬茫然,而後眉眼低垂下去,“我不省得,大抵……”

大抵是沒有吧。

她自小所有的東西都唾手可得,拿在手裡了,所東西也就可有可無,久而久之,竟忘了念想為何物。

她生平所有過念頭的,只有過兩件事,抑或說兩人。

一個殷陸離,她自知不可,雖一心所向,也未曾有過必要取得之念。

一個,這孩子,他到來的方式,讓她難以說清是不是愛極了他,只是她必定不能容忍有人將他從身邊奪走。

他忽然明了了她這副淡靜的性子從何而來,亦生出無限悲憫出來,連**也不曉得為何物的人,她這二十年間,究竟活得有什麼趣味。

他把手放在了她肩頭,溫和已極:“我叫你知曉。”

她眼底猶是一片淡泊,他卻不願再看,別開臉去。

竹林,佳木,風枝露梢,綠滿襟袖。

高樓臨水,翼以重榭。

竹薖樓裡,她臨窗站著,但見山峰塔影,亭臺碧蔭,俱映湖上。

乍然聽泠泠一聲琴聲。

她應聲回過頭,宮人將將把一架古琴擺好,皇帝就手撥了下琴絃,“等著你,還未調過。”

她怔了許久,聽他叫過來,才恍然走過去,手觸及琴絃,鼻子就犯了酸。

這把琴……這把琴!

父親打得箱木,母親調得琴絃,她從五歲起,一直彈到了李府被抄一日。

自此不願再碰琴,直至敏妃宮中,被逼奏曲。

他何苦這樣一下一下的來招惹她!

她心中大慟,近乎不能自已,驀然念及襄郡王臨去時一個眼神,卻強自按捺住了心緒,順勢坐了下去,雙手微顫的從頭到尾撫過。

試音調琴,順手就奏出一串音符,悲慼漸去,淡靜無聲。

皇帝靜靜望著她。

他聽得出她傷心,也聽得出她費盡力氣才抑得住,可不叫她傷心,她的心永遠不會動。

她琴音緩和下來,他也便松了口氣。

陸滿福卻稟郡王來了,在朗吟閣候著。

皇帝頓了片刻,掃了眼她,無聲無息的下了樓。

襄王果然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說沒幾句,即留下羅如望,自尋藉口下了樓。

他省得李明微那裡他勢必要有個清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他去了,卻聽琴音嫋嫋,經久未絕,爾然一陣亂音,他一下子離座而起。

羅如望一驚,喚了句皇上。

他呼了口氣,復坐回去,罷了,由他最後一遭,滿樓的奴才,諒他也翻不出天來。

那一下正是襄郡王按下了顫動的琴絃。

他不是知音人,卻聽出來了她不叫他管她的意思。

李明微停了手。

“你落在別苑一樣東西,我想起來了,特來還你。”他從身上解了荷包,遞出一塊玉佩給她,李明微怔了片刻,伸手接過來,卻訝然的發現那玉佩底頭藏了個銅錢大小的物件。

她一驚,不動聲色的收在了手裡,福身朝他道謝。

“皇上待你好,你要惜福。”他眼望過來,面上帶著淡淡的調笑,每一句話卻都別有意味,“二十歲的姑娘了,時候不等人,莫瞻前顧後。哦,上回你說喜歡的花茶,下頭又進了一些過來,我回頭叫人送過來,皇上不待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宮裡沒有,你自己留著慢慢泡茶喝。”

他定定看著她,既而目光輕輕一瞬,瞥向了朗吟樓的方向。

時候不等人,瞻前顧後,泡茶……

她心裡驀地一跳,電光火石間腦中一閃,頓時懂了他的意思。

他竟要她……要她……

他怎麼敢!

正對門口,外頭就站著吳宗保,她不敢有什麼表情,但見他又深深望過來一眼,薄唇輕啟,卻無聲音。

他是在說,信我,找機會,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