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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針鋒相對(捉蟲)

信我,找機會,不要怕……

他的話一遍又一遍的在耳邊回想,她心頭只是一片一片的惘然。

自來是這樣,上輩子形容枯槁之時只剩下他,這輩子水深火熱,亦只有他。

是非對錯,她從未有為所做之事後悔的時候,可他這幾句話,卻陡然叫她生出一種追悔莫及之感。

她不該任由那些事情發生,不該憑著一腔可笑的孤傲,予取予奪。

指尖按在琴絃上緩緩拂過,她微微斂了眼眸,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呵,全不如當初死在教坊裡來得乾淨。

她淡淡譏誚,天意弄人,偏偏又要她在那樣一個支離破碎的時候重新來過,偏偏,她又奢望安穩的活下去,奢望,那孩子留在身邊。

袖子裡的東西像是一團火,灼燒的肌膚滾燙,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已經開始動搖。

跟著他,讓這孩子的身世成為一個永遠的秘密。

放下自尊,放下驕傲,去討好他,去獲得他的寵愛,趁這大好年華,在後宮裡取得一席之地。有朝一日恩寵不再,就守著孩子,安然渡過餘生……

撫著琴絃的手驟然一緊,改節易志,她容不得這樣的自己,容不得……

燭光輕輕跳動,白地串枝勾蓮栽絨地毯上鋪下了一道淡淡的黑影,一雙青緞薄底尖頭靴緩緩踏入了眼簾。

她輕輕握了下雙手,抬眼看向他,隨即起了身。

這微妙的轉變,皇帝看在眼裡,但將她細細的打量了一番,落目在那微紅的眼眶上:“哭過?”

她嗯了聲,垂眸挪開了視線。

他的手臂便自然而然的貼上了肩膀,將她虛虛攏在懷裡,低了頭問:“怎麼了?”

她身子在他懷裡微微僵硬,卻不曾動,片刻啟唇:“有一首曲子,彈給您聽可好?”

他未語,擁著她走向視窗,推開了菱花格窗,但見墨藍的天空中一碧如洗,東南方懸著皎皎一彎下弦月,月光籠下來,窗下竹影森森,窗前卻一片波光粼粼。風吹影動,颯颯有聲。

“你進宮那一日,朕聽過你的曲子。”過了許久他方開口,眉眼微彎,“若是以曲明志,倒不必了。”

她心裡譏誚,她要說什麼,他一眼就可看穿,那麼再做這戲,又有什麼意義?

她堅決的脫開了他的鉗制,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面前,“那日……彈了《平沙落雁》,今日,欲撫《廣陵散》。”

“荊軻刺秦,嵇公絕響……”他輕輕點頭,“你是要告訴我,寧死不從?”

她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非寧死不從,非死不可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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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一個非死不可。朕甚為好奇,襄王與你說了什麼,叫你轉眼之間就變了模樣。”

她心中陡然一個激靈,抬眼望去,但見他面上帶著笑,那笑卻猶如覆著一層冰霜,不及眼底,令人望而生畏。

“王爺告訴我要惜福。”她揚著下巴與他對視,目光如炬,“我與皇上之間的事情,與旁人無關。您惱恨我冒犯,令我立時就死我亦無怨,可您要牽扯旁人,只會令人,瞧之不起。”

瞧之不起,她是頭一個敢說這話的人。

皇帝久未動過這樣大的肝火了,怒意突突的湧上心口,他鐵青著臉,拳頭握得咯咯作響,只差一點,令她自戧的旨意就已出口,幸而吳宗保在外小心喚了句主子爺,提醒:“該回宮了。”

“再不回宮,宮門就要下匙了。”他小心著又道了一句。

皇帝緊繃的面色微微緩和了些,一抬手卻將她拉至了身邊,手上足足用了十分力,握得她手腕生疼。

她心裡但憑著一腔孤勇,但由他扯得趔趄,一路上了轎攆亦高昂著頭顱,不畏不懼。

再看一眼都想掐死她。

他忍著怒意不去看她,一進宮即將人甩在了院子裡,大步往後頭走去。

陸滿福與吳宗保對視一眼,一個忙忙跟上,一個留了下來。

吳宗保沒說什麼,但將人送回了西圍房,自在外頭守了許久,卻見陸滿福慌慌張張的跑過來,一臉難色,“萬歲爺有命,召李氏……”他吞了吞口水,方繼續說下去,“已傳了敬事房,只怕即刻就到……”

“即刻就到……”吳宗保陡然給這話嚇了一個激靈,旋即重重一拍大腿,指著他眉毛擰成了一個疙瘩,“這關頭,這關頭召她,豈不是要鬧個你死我活。你……你怎麼不勸著些啊!”

“我勸了,可主子爺那脾氣……”陸滿福皺眉,“您又不是不知道。卻想想現下怎麼辦吧……”

怎麼辦怎麼辦,他重重吐了口氣,但急得熱鍋上螞蟻似的,在廊廡下頭團團打轉。

眼瞧著前頭隱隱傳來動靜,轉身便拍上了房門,“李姑娘……”

嘉卉從裡頭把門開啟,李明微就端端坐在桌前,明明纖瘦細弱的身軀,凜凜然卻如山如石。

她看過來,目光彷彿一根根尖銳的冰凌,冷而堅硬 。

“我死也不去。”

一句話,擲地有聲。

“李姑娘……”吳宗保一提袍子,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叩頭道:“求姑娘可憐可憐咱們,您鬧這麼一場,咱們都別想活了。”

她沒再說話,直至敬事房抬了軟轎過來,一言不發的上了轎。

“乾爹……”陸滿福將吳宗保扶起來,一顆心只覺虛虛的懸在嗓子眼兒,“她是……”

“跟著,快跟著……”吳宗保擺了擺手,自先跑了上去。

敬事房總管孫耀安跟在後頭,一臉稀奇的打量過來,“怎麼了?我說大總管,急成這副模樣。”

“別擱那兒站著說話不腰疼!”吳宗保心急,一個眼刀就飛了過去,沒好氣的道:“叫底下人盯緊點兒,我可告訴你,今兒這姑奶奶不好伺候,一個不好,你我都得掉腦袋!”

西圍房到燕禧堂沒幾步路,李明微自下轎進門,後頭跟進十數宮女婆子。

門關了,裡頭沒有動靜,三個人各懷心事的站在門口,陡然卻聽一陣哄亂,驀地抬起頭來。

吱嘎一聲響,教引嬤嬤一臉菜色的開了門,面上驚魂甫定,“孫公公……”

“怎麼了?”吳宗保先行問了出來。

“才那姑娘要撞柱,被咱們拽住了,只是……額角還是擦破了點皮,不嚴重,洇了點血,已經止住了……”

“你……”孫耀安倒吸一口氣,重重一甩袖子,冷聲便斥,“說了叫你們留心盯著,你們是怎麼辦事的!”

他拍著兩手,一時急得走來走去,“這臉上帶出彩了,皇上瞧見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趙嬤嬤望他一眼,期期艾艾又道:“這會子還在地上坐著,誰都不讓碰。咱們不敢動,怕再出什麼變故。”

“她……”孫耀安一時噎住,拿眼覷向吳宗保,老家夥面色竟鎮定下來,回頭去尋陸滿福,“呈皇上去吧。”

“乾爹?”陸滿福一遲登,恍以為是聽差了。

“去吧。”吳宗保擺擺手。

陸滿福猶疑著去了,不多時就跑了回來。

“如何?”兩個人四隻眼睛一臉關切的看著他,但見他手裡拿了巴掌大的一張字條,他呼了口氣,揚了揚手,“萬歲爺叫送給她看。”

吳宗保接過去,徑直給了趙嬤嬤,叫她拿進去。

趙嬤嬤雙手捧了,匆匆進門,片刻的功夫又跑出來,回稟:“起來了,只是不準咱們服侍。”

“由著她由著她!”孫耀安長呼一口氣,一擺手打發了她,轉眼兒去瞧吳宗保,“這誰家的祖宗,比皇后娘娘還能伺候!”

“帝后同尊,皇后是皇后,位至皇貴妃都沒得比,”陸滿福好心提醒了他一句,“您慎言。”

孫耀安抿唇沒再說話。

三人在門口站了半晌,方見趙嬤嬤又推門出來,面色為難的道:“要衣裳。”

宮裡頭的規矩,自來侍寢的妃嬪不著寸縷,拿大紅錦被一裹,擱到龍床上等著御幸。別說衣裳了,絲線都不能帶半根兒。

三人面面相覷。

到底吳宗保大手一揮下了決斷,“拿套中衣過去,出了事兒,我擔著。”

幾人長噓一口氣,叫來背宮太監,到底順順利利的把人扛到了又日新。

寢殿裡燃著龍涎香,嫋嫋甜膩的味道。

她脫開棉被坐起身來,雪白的中衣貼在身上,有著單薄伶仃又堅毅不屈的味道。

紅燭淚盡,宮女進來換蠟燭,被她嚇了一跳,忙低了頭退出去,正遇皇帝緩緩踏進門來。

繞過落地花罩即看見她,偌大的一張床,緞青的帷帳往兩側勾起,她坐在上頭,定定的望過來,倒有幾分兩軍對壘嚴陣以待的味道。

他心裡著惱誰給她穿了衣裳,若是一|絲|不|掛,她可還有這一分氣魄。

他緩緩走近。

宮人放下了輕紗帳,層層疊疊罩下一個密閉的空間。

她仍然望著他,不閃不退。眼睛裡內容豐富,又彷彿什麼都沒有。

“你想說什麼?”他不疾不徐的在床邊坐了下來,眼望著她,亦是不明的意味。

她道:“我曾敬陛下是君子。”

“可朕,行了小人之事。”他一挑眉,捏住了她的下巴,細細的打量她額角的一點傷痕,繼而慢慢遊弋到了玉白滑膩的脖頸,猛一伸手把她帶進了懷裡,溫熱的呼吸吹拂到耳邊,“確然,是以,今日無論你說什麼,朕亦不打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