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奔波足足兩個月, 承受了嚴重的高原反應和日夜驟變的溫度,衡玉的身體早已有些撐不住。聽到對方那句“請節哀”,一時之間, 衡玉的反應慢了好幾拍, 愣愣聽懂這句話背後表著什麼。
節哀。
節什麼哀?
她安靜來人對視, 然後, 聽到對方繼續道:“郭弘義先生, 已於昨天午在蘭州基地醫院病逝。他逝去之前, 曾託人給你拍了封電報, 向你交接工作, 請你接任為華核武器專案第一負責人。”
衡玉緩慢地、稍顯吃力地眨了眨眼睛。
密如鴉羽的睫毛垂落又掀起,一抹晶瑩的流光自她那漆黑的眼瞳流逝而過。
——那位如師如父的先生, 那位支撐著華核武器工程、永遠走在最前列的科學家, 倒來了嗎?
沉默片刻, 衡玉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想去看電報。”
***
兩天前。
甘肅。
某基地醫院。
渾渾噩噩, 醒而復暈,郭弘義已經在這間病房躺了整整一個月時間。
窗明几淨的病房, 陽光從敞開的窗戶透照進來, 灑落在郭弘義那蒼老的臉上。
他緩緩睜開了眼睛。
抬手摸了摸氧氣罩,郭弘義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老先生, 您醒了?”輕的護士端著藥水進來,聲音驚喜,“我扶您坐起來吧。”
幾分鐘後,在郭弘義的要求,他吊著藥水被攙扶到輪椅上坐著,護士小心將輪椅推到了窗邊。
坐在陽光底,郭弘義能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蒼老——皺巴巴而沒有血色的手背, 枯瘦的腿,以及越來越艱難的呼吸。
也許人之將死,都會對自己的死期有種冥冥的預料。
郭弘義安靜地想著:他這些基本沒進過醫院,這回進來,怕再也沒辦法醒著出去了。
他又有些悲傷地想著:他出不去了。他看不到原..彈引爆的盛況了。
眼皮耷拉來,剛剛清醒不到二十分鍾,郭弘義又覺得睏意上湧。這一刻,他無比清楚地意識到,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好在前些天,他已經自己要交的事情交得差不多了,不擔心自己死不瞑目。
那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光,他要做什麼?郭弘義想了想,突然微微彎了彎唇角。
他打算寫一封家書。
寫給衡玉。
“孩,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溘然長逝了。”
“不過,請你不必為我憂傷。我生於華夏民族最動盪顛沛的,見證風雨苦難,到了華的統一崛起,已經比我的父輩要幸運諸多。”
開啟那封非常長的電報。
透著底黑字,衡玉耳畔隱約響起郭弘義的聲音。
蒼老的,虛弱的,也溫柔的。像一位諄諄教誨她的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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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累了。”
“對,你沒聽錯,我累了。這句話啊,早在很多很多前我想說了,但我怕影響你們的士氣,不敢說,也不能說,硬憋著一口氣撐到了今天。”
“那天我在濃縮鈾廠督工,清點機器資料,身體直直倒去時,我竟然有了種奇異的輕鬆——孩,我可以休息了。”
郭弘義在口述出這幾句話時,朝他的助手露出靦腆的、侷促的笑容,似乎很不好意思讓她聽到自己的‘逃兵之語’。助手緊緊壓住喉間的哽咽,快筆疾書,為已經虛弱得握不住筆的這位先生書寫家書。
“在病房昏睡了幾天,我這十幾缺的覺都睡回來了,偶爾清醒的時光,我又在惶恐,思考自己做了一個逃兵後,華的核武器工程該怎麼辦啊?它現在正處於最關鍵的階段。”
“後來,想到你,想到陸帆,想到大家,我又安心了。”
“我疏學淺,只因為長你們許多,暫領了核工程第一負責人的職位,算我偷了懶去睡安穩覺,華核武器領域也會在你們的手大放異彩。我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衡玉抿緊的唇一點點放鬆來,到最後,她有些無奈地彎了彎唇角。
過往的點點滴滴躍上心頭,她能想象到在說這番話時郭弘義臉上的神情。
疲倦,寬厚,謙遜內斂。他素來如此。
“抱歉,在領導詢問我要舉薦誰接任我的位置時,我選擇了你,讓你在最需要攻堅克難的時候臨危受命。但我想你一定不會畏懼這份責任,你我教過的最好的學生,擁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勇氣堅定。”
“你這樣的品性,讓我既驕傲,又掛念不。你太有勇氣,太過堅定,你比這世間絕大多數人都清醒,都要更清楚地意識到最正確的方向在哪。你意識到了那條路,所以你堅定向前。但天的領域,總人煙稀少的,你會越走越孤獨,你要很多人去爭辯,因為你能提前看見一件事的結,而更多的人,只能待時間來揭曉答案。這你他們的分歧所在。”
“而這種分歧,你孤獨的根源。”
說到這的時候,郭弘義輕笑了一,停頓來。
助手記錄完這段話,郭弘義眨了眨眼,壓那已經逐漸侵蝕他腦海的睏意,方繼續開口。
“我們這些長輩在的時候,還能靠著漫長的閱歷和人生智慧陪你多走一程,但我們總會走在你的前面,要你一個個送別我們。”
“所以,你要更加珍惜席清,他會一直陪著你的。你偶爾得了空閒,要記得給他寫一封家書。他啊,經常跟我抱怨你,說奚先生難道忙得連寫封信的時間都沒有嗎?我們核研究所總這麼壓榨人嗎?”
“我能怎麼回他,我只好所有的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告訴他:的,我們研究所喜歡壓榨人,他的奚先生這麼忙。”
“作為師長,我希望我的每一個學生都能成為一個自律、堅定、勇敢,耐住寂寞,追尋公,追隨和平,追求自由的人。”
“做到這些很難,所以我一直這些來要求他們。只有你不一樣的,因為上述品格你早已擁有。”
“——我希望你偶爾懶惰,我希望你偶爾逃避,我希望你偶爾怯懦,我希望你偶爾停駐腳步。”
“我希望你自在,而且快樂,永遠感受幸福。”
窗有風吹拂入內,衡玉的眼睛被風吹得乾澀。
她力眨了幾眼睛,有些想笑,努力地彎了彎唇角。
“人真不服老都不行,說了這麼幾句話,我已經說不動了,也正好,醫生進來催促我去休息了。”
“孩,我看不到原..彈升空了,你為我看吧。”
“我看不到華富強繁榮的那一天了,你為我看吧。”
“到盛世來臨的那一天,你到我的墓前,為我獻上一捧橄欖枝。不言語,只要一捧橄欖枝,我能感知到了。”
“最後的最後,如家為我立墓碑,我希望墓碑上能刻這樣一句墓誌銘。”
“——聽風的人入眠了。”
被助手推回病床時,郭弘義扭過頭,留戀地望向明淨澄澈的窗。
那,一群鴿驚起,掠過浩浩蒼穹。
蒼穹之上雲漂浮,形狀變化,最後隱約化為原..彈爆炸時的模樣。郭弘義微微一笑。
這他看向人間的最後一眼。
196311月8日,立冬。
天17:20分,兩彈一星元勳郭弘義病逝於蘭州基地醫院,享52歲。
聽風的人入眠了。
他熱愛的事業,他熱愛的祖,都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