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風的人離開了, 又好像沒有離開。
因為他的追求、他的想,也是衡玉的追求與理想。
他們是師生,他們一脈相承, 他的意志早已傳承下來。
衡玉垂下眼睛, 非常小心地將這份電文摺疊起來。她轉過眼, 問跟著她進屋的同事:“郭先生離開的時候痛苦嗎?”
先生死於癌症, 要說身體的痛苦, 那是肯定痛苦的。
但是——
同事很肯定地對衡玉說:“郭先生是笑著辭世的。”
“他離開前, 將所有的個人財產都留給了奚先生你, 蘭州基地那邊稍後會收殮先生的遺物, 所有東西都郵寄過來給你。”
“蘭州基地那邊遵從郭先生的遺言,將他葬在了基地後方的山丘, 他在那裡能一直凝視著基地的發展。郭先生還說, 讓你好好工作, 不用特地趕去蘭州基地為他送葬, 等原.子.彈引爆成功後,你帶著好消息過去找他。你現在已經是核專案第一負責人, 肩上擔子沉, 切忌意氣用事。”
“我知道了。”
衡玉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彎了彎唇角。
“從蘭州基地那裡轉交過來的檔案都拿來給我, 我要立即處。”
“可是——”同事一愣。
這兩個月裡,衡玉一直待在野外做爆轟試驗,不僅承受著巨大的心壓力,也吃不好穿不好,按來說現在回來,稍微休息上半天時間才是最好的。
但是觸及衡玉的視線時,同事那已經到了嘴邊的勸說話語自覺全部咽了下去。
他知道, 不用勸,也勸不動。
當一個人身上肩負的期許越來越多,休息會成為一件很奢侈的事,只有徹底完成了這件事,才能夠獲得真正的放鬆。
“奚先生等等我,我給你打下手。”同事喊一聲,追著衡玉的背影跑了出去。
十天後,衡玉收到了郭弘義的遺物——
一塊手錶,一本筆記,一張存摺。
手錶是她當年帶隊參加赫爾辛基奧運會時給郭弘義買的。郭弘義這一戴,就戴了近十年時間,手錶錶盤磨損得嚴重,面有星星點點的劃痕,但手錶錶針還是走得非常準。
衡玉摩挲著這塊手錶,將自己腕間的表解了下來,隨後戴上了屬於郭弘義的這塊手錶。
這款表是男士的表,戴在她瘦弱的腕間顯得有些許格格不入。
衡玉調整了一番,這才勉強戴穩。
隨後,她翻開了屬於郭弘義的筆記本,才發現這居然是一本記賬本。看著面那一筆筆細碎到堪稱斤斤計較的支出,衡玉用指腹輕輕劃過平滑的紙張:她從來不知道先生的日常生活會這節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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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先生——”外面有人在敲門。
衡玉將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進來。”
有人推門而入,懷裡抱著一份檔案:“原.子.彈核心部件目前只剩下後一道工序,領導請你批覆檔案,看看要挑選哪位技工完成這道工序。”
這後一道工序,是要往原.子.彈原料車三刀。
數控機床的精度遠遠達不到試爆的標準,他們必須要讓技藝高超的技工充當人形數控機床。但是車多了,原料接觸空氣面積過大,肯定要發生爆炸;車少了,達不到實驗標準,原料就廢掉了。
而傾盡舉國之力,他們才成功研製出了一顆原料。要是原料廢掉,原.子.彈的引爆時間必然要被迫再延後幾個月——他們等不起了。
所以,大家對此很慎重,操刀的技工選了又選,還是沒有能夠定下來。
“檔案放下吧。”衡玉端起旁邊已經放涼的咖啡喝了幾口,輕咳兩聲,出聲說道。
等對方退了出來,衡玉翻開檔案仔細翻看每個技工的資料時,突然更加解了郭先生。
她溫聲對系統道:“一道道至關重要的命令,一份份至關重要的檔案,都是在郭弘義先生的手裡簽署下發出去的。成功自然是最好的,失敗的話,失敗的心壓力也要由他擔著。”
他的身體本就不夠硬朗,常年累月下來,又怎麼可能遭得住。
【郭先生很勇敢】系統評價道。
衡玉微微一笑,翻閱片刻,她在第一位技工的資料卡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1963年12月10日,所有人屏息站在車床邊,安靜等待。
三刀下去,毫釐不差,精度遠於實驗要求標準。加工完這三刀,負責加工的技工已經是滿頭大汗,身體踉蹌險些栽倒在地。
至此,華國第一顆原.子.彈的核心部件加工完成。
1964年初,華國百姓歡慶新的一年到來,美蘇英等國對華國虎視眈眈際,衡玉率隊啟程離開金銀灘,前往被譽為死亡之海的羅布泊。
現如今,羅布泊的道路、通訊工程都已經悉數竣工,102米重76噸的發射鐵塔也已經修築完畢,他們是時候前在那裡完成原.子.彈最後的除錯工作。
1964年1月,衡玉所在的研發隊伍進行了1:1原.子.彈模型爆轟試驗,試驗取得圓滿成功。
同年2月,衡玉急匆匆從羅布泊趕回北平,接連參加幾場最級別的會議,與各部門領導討論原.子.彈的具體引爆時間。
至此,一場以引爆原.子.彈為目標的空前大會戰正式打響!
時間恍若流沙,從指縫間飄落下來,一晃間就進入了三月份。此時,距離衡玉向領導報備的正式試爆時間已經不差多少天。
他們已經把自己能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只等著原.子.彈的正式引爆。
“如果引爆成功,從那天起,華國就能成為有核國家。”
衡玉的師兄陸帆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從酒泉基地趕到羅布泊,參與進羅布泊的工作裡。
這天晚他在床躺了半天,翻來覆去,壓根睡不著覺。後來實在是難受得慌,就從床爬了起來,穿戴整齊,拎著一包花生米,敲響了衡玉等幾位同事的大門,他們拽出來一塊兒剝花生米吃。
他揉掉紅花生皮,將白白胖胖的花生扔進自己的嘴裡,繼續說道:
“如果引爆失敗……”
旁邊的同事打斷了陸帆的話:“不,絕對沒有引爆失敗的可能。”
陸帆被打斷也不惱,他笑彎了眼睛:“你這話我愛聽。”
衡玉兩手抱膝,既不吃花生米也不加入他們的話題,仰頭凝視著天邊那輪如鉤彎月。
陸帆跟他們頭湊著頭嘀咕半天,沒聽到衡玉開口說話,心中納罕,不由出聲問道:“衡玉,你為什不說話啊?”
衡玉抬手掩嘴,懶洋洋打了個哈欠:“困。”
她的生物鐘是固定的,陸帆緊張得失眠,她可不失眠。
讀懂了衡玉眼裡的嫌棄,陸帆佯裝生氣地磨了磨牙:“你這也太煞風景了。我們都緊張得要命,難道你不覺得緊張嗎?”
衡玉笑了下,調侃道:“你們剛剛不是還在信誓旦旦的說沒有引爆失敗的可能嗎,怎麼現在還會緊張?”
聽出了衡玉話中的調侃,其他幾人“籲——”出聲來。
“我那就是在虛張聲勢,際我心裡可慌了。”
“誰不慌啊,只有能炸響的原.子.彈,才是真的彈,不然它就是個臭蛋!”
“我現在天天失眠,到了白天又亢奮得要命,唉,伸頭是一刀縮頭是一刀,我倒是希望引爆的那個日子趕緊到來。”
“說得對,現在就是想想原.子.彈有可能失敗,我就緊張得手腳發軟。”
衡玉側耳,安靜傾聽他們的抱怨,等他們都說完話,她抬手鼓了鼓掌,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的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衡玉非常鎮靜而智。
“所有的驗資料,我們至少核算了四遍。什都有可能會騙人,但打的資料不會。”
她的目光帶著一種富有洞察力的透徹,自眾人身一一掠過,輕而易舉就能撫平眾人心底的焦慮。
身為一位總負責人,不僅僅要帶領所有人尋找到研究的正確的方向,還要能穩定軍心,掃清所有人心底的彷徨與疑慮。
這就是郭弘義在病危時,選擇讓衡玉成為他的接班人的原因。在安撫人心這一點上,衡玉甚至比他做得還要好。
“天色不早了,大家收拾乾淨都回去休息吧。”衡玉收回目光,“還有不到半個月時間,現在還沒到我們鬆懈的時候。”
等所有人撿走花生殼,離開這處小山丘,衡玉才一手支著地,慢慢從地上站起來。
還剩十四天。
她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