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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輕若之“死”

謝正卿很久不曾涉足露華濃。

尤其是在下雨天。

腳下的木鞋一下一下地打在地板上, 聲音清脆而沉重。他所走的走廊很長,那一刻他的心情很焦急,又彷彿渴望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

走廊的盡頭, 隔著紙門, 是輕若所在的地方。

紙門之外站著黑衣的人, 那是緇衣使的手下。

也是告訴他這件事的人。

他們守著這間房間, 密不透風, 任何的蝴蝶與花朵都沒辦法從縫隙裡飛出去。

“若姑娘在裡面。”那人嘶啞道,“謝將軍進去吧。”

謝正卿的喉結終於滾了滾, 他聽著窗外的雨聲,低低地說了一句。

“好。”

緇衣使的人說, 輕若沒遭什麼罪。她的態度很良好, 可以說是配合得過於良好——或許是知道自己肯定逃不過, 她將所有的一切, 都和盤托出了,事無巨細。

她手上沾了太多不乾淨的事情,當她說出一切之時,便是她的死期。而緇衣使,因著她的這份貢獻, 答應給她一個痛快。

而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謝正卿來見她最後一面。

她有話想同謝正卿說,而謝正卿……也有話, 想問她。

紙門被拉開, 而那穿著華彩長裙的女子, 正坐在茶室之中。她背對著謝正卿, 對著一面鏡子, 居然還在挽著雲鬢, 將每一絲黑髮梳理好。她的姿態是這樣鄭重, 裝扮是那樣漂亮,彷彿這一日不是她的死期,而是天女的出行之日。

謝正卿沉默著,坐在了茶室的另一邊。

“你來啦。”他聽見女子的聲音。

“我來了。”

女子背對著他,還在挽發。謝正卿沉默地坐在她身後,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覺得自己或許有很多話要問,可見了她,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他們坐在一間茶室裡,卻隔得比從前他在茶樓上看她時還要遠。

“我的處決下來了麼?”先開口的,居然是那絕代的花魁,她背對著謝正卿,在梳自己的長髮,“我聽說,他們會給我一杯毒\\酒。其實我不喜歡毒酒,人喝下毒酒時,臉會很猙獰,很不漂亮。”

謝正卿終究還是問了。他低聲道:“為什麼?”

他其實還很想問很多,比如到底有多少東西是她從他這裡騙來偷來的、比如她為什麼從一開始選擇了他來騙、比如他見到過的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最後,他只問出了一句為什麼。

“因為將軍你太傻了,你的出身,太優渥了。像你這樣的人,一出生就在最好的家族裡,你生來就註定未來要封侯拜相,你的一生是一條繁花似錦的路,從你出生開始所有族人都會為了你鋪路。你的父親威嚴,母親慈愛,所有妾室因著你是少主也會對你溫柔和善。”

她依舊背對著他,卻用一種極為冷靜的聲音說著。

“你去最好的家學,先生們公平地對待你的所有成績。你想要交到朋友,所有的朋友因你是謝家的未來家主,都對你真誠善良。你可以看不起那些蠅營狗苟的文臣,你覺得要去做將軍是你對家裡最大的抗爭、活出了自我。你覺得自己孤注一擲、付出了一切,可你沒看到的是,你所去的玉州,知府是謝家提拔的人。你一到軍隊,便是副將,而主將寬厚正直,聽取你的所有建議。而你,就這樣‘一步步地’爬了上來。甚至整個邊關,所有軍隊,只有你所在的軍隊,不曾被虧空餉錢、不曾有瘦弱的馬或不鋒利的盾。你帶著他們攻城略地,自然無往不利。”

“因此,你可以主持正義。當你每次將你發現的軍中的問題舉報上去,都會有謝家、有許多人,替你解決。你相信你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把這所有的‘公平’當做是理所當然,相信自己會解決一切。可你不知道,對於更多的人來說,公平是一種奢侈。”

“你不知道會有不睦的兄弟,不知道家學的先生也會故意為了討好某家的子孫而顛倒是非黑白,不知道軍中也會有腐敗,不知道你可以去當將軍,是因為你有選擇,而更多的人沒有。你更不知道有的人生來就在泥裡,想要擺脫滿腳的泥,就只能一步步地往上爬,哪怕腳磨破了粉身碎骨,哪怕站到了最高處時也會被許多同你一樣生來就是天之驕子的人,嘲諷他們腳上的土氣。你的世界太簡單了大將軍,你不知道那些你生來就能得到的公平,對於他人來說是要粉身碎骨去爭取的幸運。所以,一開始你就會是我的目標。因為你與我,來自不同的階級。而你,懷著天真而優越的善心,像你這樣的人,最好騙啦。”

謝正卿沉默了許久,道:“你說過你不想做枝頭隨風搖擺的花。”

“是這句話麼?是這句話讓你對我上心起來的啊。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啊,謝將軍。你相信每個人都該有夢想,都能乾乾淨淨地長出來,活到高處。可你不知道啊。”

他聽見珠釵搖擺的聲音,那個女子終於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粲然一笑:“有的人很髒的,全世界都可以鄙棄她。”

“你會喜歡我,只是因為你的人生中,從來沒有見過如我一般的這種人。你見多了大家閨秀,所以會憐憫一個我。”女子又回過了身去,開始給自己梳妝,她描繪得那樣仔細,像是在繪製美人圖,“一個男子想要拋棄腳上的泥巴尚且不易,何況一個女子?一個女子,即使是當了高官的妻妾,終其一生也不是她,而是旁人的妻妾。男子在身居高位之後,即使是謀逆之徒,人們也只會膽寒於他的功績,而再不說他腳上的泥巴了。可女子卻沒有這樣的機會。所以,只給西涼辦事?遠遠不夠。”

“狼子野心。”

“野心?”她驕傲地揚起了下巴,儘管背對著他,謝正卿依然能感覺她的神情倔強而明豔,“對,就是野心。怎麼,一個卑賤的花魁有野心,讓你很意外?”

沉默,長久的沉默。

“你看著我的光熄滅了,現在,你不喜歡我了。”女子笑意盈盈。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茶樓上看你。”這是謝正卿終於又說出的話,他看向那個窗臺,“你很喜歡蘭花。”

“我知道啊。可你,看見的是美人與蘭花。卻不知道那盆蘭花原本是她用來與北魏聯絡的道具。它們一直都在你的眼裡。”輕若輕聲道,“你不需要同情我,兩個生而不同的人不需要彼此同情。其實我很嫉妒你呢,謝將軍,很多人都會嫉妒你這樣天生幸運的好孩子吧?善良正義、而又天真得理所當然。所有人都會告訴你,壞人騙了你,就活該去死。而你確實從頭到尾除了被利用之外,一點錯都沒有。如果我生來是個男子,能多一條路,或許能考個科舉的末名爬上來,討好地叫你一聲謝兄吧?可惜了,我生來是個女子,對你這樣的幸運者,就只有恨和嫉妒。”

“你不需要說什麼,你能看見我,也只是因為我生得美貌。若是沒有這張臉,我成不了花魁,早該髒兮兮地死在西涼的冬天了吧?而你,也不會坐在這裡,聽我說這一番話。”

謝正卿許久不曾說話。

“原來是這樣啊。”他終於道。

“原來是這樣啊。”他重複了一句。

“是啊。”華服的女子緩緩回過身來,“原來是這樣呢。”

她今日真是美極了,絕對的盛裝,絕對的妝容,像是絕豔到極致、下一刻便會開敗的花。她眸光盈盈地笑了:“我是個壞人啊,而你,是個好人。”

謝正卿沉默。

“你這一生騙了那麼多人。”他輕聲道,“為什麼你快死了,卻不肯找你哥哥……去求情?這件事只有我與我父親知道。你放心,我父親答應了周遜,要為這件事保密。”

輕若怔了怔,許久之後,甜甜地笑了:“因為壞人也想做一件好事嘛。”

窗外還是雨聲,許久之後,有人敲響了紙門。

木盤被送了進來,上面,是一壺毒酒。

女子拿起了壺,她看著謝正卿,笑容嫣然:“謝將軍,待我喝完酒之後,你可以離開這裡嗎?聽說毒酒會讓人神色猙獰,我不想被人看見死後難堪的模樣,你是個好人,應該會答應的吧?”

謝正卿站了起來,他靜靜地聽著外面的雨,“嗯”了一聲。

他轉身離開。

“輕若。”

推開紙門之前,輕若再次聽見了他的聲音。

“今日……我終於,認識你了。”他說,“我是世上第一個認識了你的人,對嗎?”

不是天女,不是間諜,不是花魁。

而是一個不幸者的一生。

輕若沒有說話,她像是畫中的仕女,端坐著,直到紙門被關上。

“小謝將軍,你太好騙啦,以後不要再這樣隨便相信別人啦。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站在這裡,親眼確認背叛者的死亡。”她笑了笑,捉起酒壺,“我真討厭你啊。”

直到最後,還說出了彷彿“初次見面,能認識你,很高興”這樣的話來。

然後,她將所有的酒液,一飲而盡。

……

謝正卿靠在窗上,聽了一夜的雨。凌晨時,裡面再也沒有了掙扎的動靜。

輕若死了,連同她的野心與過去。

他在紙門後看見了輕若的屍體。她直至死時,也蜷成一團,將臉埋在地上——或許是不想讓人看見她死後猙獰的模樣,畢竟,她生前可是傾國傾城的美人。

靠著這樣的美麗,顛倒風雲的女人。

他看著輕若的屍體被驗屍,被抬出去,她在裹屍的布里顯得蒼白而小小一團,不像個美人,倒像個找不到家的小女孩。謝正卿不知道她死前有沒有哭過。

總之,就這樣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露華濃裡,樓下的隔間中,謝家家主向著周遜深深地頷首。

“多謝周大人給犬子這樣一個機會。”

“這是謝大人您找來的機會吧?我原本以為,會來找我是謝兄自己,卻沒想到,是您。”周遜道。

謝家家主哈哈一笑,略顯滄桑沉穩的臉上沒有一絲陰霾:“他這個孩子被他母親養得太過心善,希望這次過後,能有些成長和歷練吧,就當是過了一道關,如此便罷。總歸是沒什麼損失。”

他的語氣非常輕描淡寫,於他而言,這的確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事。

“聽說謝大人最近在替謝兄在京城中,找一門親事。”

“顧大學士的孫女是個好姑娘,清白,善良,平日裡很愛去廟裡佈施。他們會是很好的一對,門當戶對。”謝家家主呷了一口茶道,“說起來,那花魁的屍身……”

“她身上藏著不少秘密,只好燒掉了。”周遜對他一笑。

謝家家主於是點頭,笑著放心道:“好。”

知道花魁已死,他的確是如同看見一切都已解決、海闊天空般的結局般:“正卿那孩子今後,想必也會是更合格的家主了吧。”

周遜與謝家家主又說了一些話,便離開了。

……

雨依舊下著,周遜撐著一把傘,站在一條巷子旁。

巷子旁很熱鬧,有不少攤鋪和菜市等,巷子的對面,是一家住宅。

穿著灰衣的人站在他身邊。過了很久,有一個面白無須的年輕人,從宅子裡出來。他手裡拿著扇子,打著自己的小廝的腦袋,罵他買的水果不好,要自個兒去買。

“老爺又不喜歡吃青桔子,每次吃,都覺得酸。”小廝還委屈上了。

年輕人吹胡子瞪眼:“本公公不喜歡,本公公的妹妹喜歡!”

兩人說著話往這邊走,灰衣人站得靠外,臨走時,那自稱公公的年輕人和灰衣人擦肩而過。

臨到巷口時,年輕人彷彿如有所感似的,看了回來。

巷口處人來人往,已經沒有人在那裡了。

沐休的小李公公抓了抓自己的腦袋,他感覺一直很遲鈍,然而這一刻卻彷彿有陽光從肩膀滑落離開似的。小廝在他旁邊吵吵嚷嚷:“公公,你看這個攤子的桔子……”

“都說了在外面不許叫我公公!叫我李公子!”小李子瞬間便忘記了方才察覺到的不適。

那攤子上的桔子果然很青。小李子扒開一嘗,果然酸,酸得他嘴裡發苦。

過了這麼多年他吃了這麼多酸桔子,可不知道怎麼的,這一刻,他卻覺得這個桔子特別地酸。

特別地酸。

酸得他的眼淚……不知怎的,就流了滿臉。

……

城外,緇衣使的秘密基地裡。

周遜和灰衣人站在暗室口,從此之後,灰衣人將會一直在那裡替景國做事,直到她被認為可以被重新信任,再被啟用,返回西涼,潛伏餘生。

在那之前,她將一直贖罪,再也看不見太陽。

“紅蓮教被一網打盡了,西涼被我們抓了一個大的把柄,景國答應扶持大皇子上位,可從此他也要受我們的轄制。你所貢獻出來的,那些關於西涼的東西,很有用。”

“抓到了北魏的一些邊緣人,可‘將軍’逃了。她太警覺了,不過她除了核心的羽翼,其他也被我們找到了許多。好在在那些東西裡我們還找到了一份軍報——對前線,有不少的幫助。”

“謝將軍只告訴過你‘閃電戰’的事,在其他的東西上面,他的口風很緊,什麼重要的東西也沒有洩露。而真正給你洩露那些東西的那個兵部的人,我們昨日在他的府中發現了他的屍體。有人把後手清除得很乾淨,就是不知道是北魏的人,還是哪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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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大娘醒了,她恢復得不錯。路斌和皇上都知道了她所做的一切。她真的……幫了很大的忙。我們很感謝她。”

有夕風吹過他們的袍角,袍角在空中飛揚。

“而至於你哥哥……”

“我哥哥他很笨的啦,小時候我就老欺負他,讓他背黑鍋。而且以前我老故意摘些青的桔子給他,騙他說妹妹把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給哥哥了,看他苦著臉也要忍著吃下去……我知道他怕酸啦。所以這次,就算騙他,他也看不出來的。”灰衣人嫣然一笑道,“周大人你很厲害的吧?我如今已經是‘死了’,要是被查出來是他的妹妹,對他也有影響的吧?所以……”

“我會告訴他,你在西涼已經成了家,你嫁給一個富農,他對你很好。你們有許多畝良田,還有一片很大的桔子園。他從前因不知道你在哪裡而擔心景國與其他國家交戰,而如今西涼大皇子不得不與我們合作以謀求皇位,他的擔憂也可以解除了。”

“是啊,不過有件事倒是很奇怪。大皇子他,自上次來京城之後,就一直很恐懼咱們景國的皇帝呢,曾對我說景國的皇帝看起來裝瘋賣傻,其實內裡暗藏玄機,老謀深算,讓我多加小心。”灰衣人道,“如今看來,的確證明了大皇子的想法。畢竟他當初藏在青樓裡時,可絕沒想到會被皇上發現。”

周遜:……這件事恐怕真的是你們想多了。

不過他也沒拆穿,只是如今的西涼,恐怕越發覺得皇帝恐怖如斯了。

“謝家家主命人去看過你的屍體,做得很逼真,他原本就想把你滅口。”

“我是一個歷練嘛,一個歷練,不應該有再會的機會。”灰衣人笑了笑,“我都明白的……周公子,謝謝你。其實從我看見你第一眼起,就知道,只有像你這樣的人,才會理解我們。當日事敗時,看見是你走進來,我原本是想要咬碎牙齒裡的毒囊去死的,可想想,卻沒有。如今看來,的確是最好的決定。”

周遜怔了一下,微微地笑了:“這算是你的效忠宣言麼?”

灰衣人接著道:“若是沒有皇上在,我恐怕是真會喜歡上你。周公子,你是不幸者的幸運。”

周遜咳了一聲。灰衣人又道:“當初我身為天女遊街時,所有男人的眼神都在我的身上。而我也看見了你和皇上。只有皇上的眼神,一直在你身上。像我們這樣的人總喜歡自詡聰明人,可如今看來,皇上才是比我們智慧更多。”

周遜頓了頓,過了許久,笑了。

“不,他不是聰明人。他只是……更加天真,僅此而已。”

灰衣人同他深深行了一禮,接著,在幾人的帶領下,走入了那片暗室。只剩周遜站在暗室口,看著窗外的微風。

他看了微風許久,許久之後,才抬起了自己的手。

在他的掌心裡,是一張紙條。在他闖入北魏間諜的據點時,發現的,尚未燒完的,紙條。

紙條上,是熟悉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