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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入夜,隊伍在曠野紮營。

庶人們負責看守物資,僕人和奴隸一起動手清理出營地,牢牢紮下帳篷。

火堆一座接一座燃起,橘紅的火焰散落在帳篷之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遵循一定規則,照亮整座營盤。

帳篷呈環形分佈,一圈套著一圈,國君和氏族家主的帳篷位於中心,被層層拱衛。

這樣的營盤佈局專為防備黑暗中出沒的野獸。

若是行軍打仗,營盤又會是另外一種形狀。國君依舊在中心,各氏族卻不會聚在一起,而是散落到不同方位,確保每個方向都有足夠的防衛力量。

諸侯國之間的戰爭嚴守禮儀,胡人和蠻人卻沒這種講究。

一旦發生大規模衝突,胡人被逼急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找到機會就要搏上一搏。他們不懂得什麼兵法,一切的行為都源於經驗和本能。這樣的進攻方式,的確會給諸侯國軍隊帶來一定麻煩。

然而胡人數量雖多,部落之間卻無法擰成一股繩。指揮不能統一的情況下,僅能在小範圍內製造混亂,很快就會被集結的甲士包圍殲滅。

不提四大諸侯,一些靠近邊境的小國,只要不是被十倍以上的胡蠻圍攻,全力召集國人和庶人,同樣能不落下風甚至反殺。

透過閱讀史官的記載,郅玄得出結論,現在的狄、戎戰鬥力真的是渣,和後來崛起的匈奴、突厥等完全不能比。

不過這些僅是記載的文字,主要是大規模的戰爭,小範圍的衝突基本沒有。

若想進一步瞭解胡蠻各部落,郅玄需要親眼證實,或是親自參與戰鬥,才能有更直觀的總結。

會獵是一次機會,但考慮到自己目前的處境,郅玄迅速將剛生出的心思壓了回去。

說好韜光養晦就要韜光養晦。

大戲開幕,人設完成百分之五十,沒道理給自己砸場。至於想瞭解的東西,等他到了封地,將自己的地盤打造牢固,有了足夠的實力,總能找到機會。

營盤落下後,甲士們分批巡邏四周,驅趕在夜間出沒的野獸。

侍人將捕獲的鹿處理好,鹿肉斬成塊,一部分架上火堆烤制,另一部分水煮。

不多時,油脂的香味在火堆附近爆開,鍋內的肉湯開始翻滾,散發出一股誘人的香味。

侍人將烤熟的鹿肉切片放到俎中,巴掌大的肉片整齊碼放,沒有更多的調料,僅搭配碾碎的鹽粒和醬,以及裝在豆中的醃菜。

煮熟的鹿肉被整塊移到鼎中,澆上肉湯,灑一些鹽,香味更加濃郁。

按照禮制,國君每餐當擺滿七鼎六簋七俎十六豆。

此番出門在外,條件有限,除了鹿肉、醬和醃菜,侍人們將作為主食的粟和黍一同呈上,多加一道羹和兩道湯,方才湊齊規格。

好在西原侯沒有計較,大概是心情不錯,非但沒有責問,還賞賜侍人肉湯和一大塊鹿肉。

國君以身作則,密武等人自然也不好做聲,不過應付地吃上幾口,就準備早些休息。

郅玄的帳篷同在營盤中心,和國君大帳相隔不遠。

從外面看,這頂帳篷並不出奇,同卿大夫所用大同小異。走進帳內才會發現,這裡實是別有洞天。

在出發之前,郅玄特地派人觀察各氏族的車輛隊伍,放棄裝飾戰車擦亮皮甲的計劃。考慮到路程時間,他命府令抓緊抽調領地中的匠人,用最快的速度打造一批銅爐。

這些爐子大小不同,用途也不盡相似。

小巧的可以捧在手裡抱在懷中,裝進提前備好的炭,能保暖大半日。帶著煙囪的爐子組裝起來,可以為帳篷提供熱氣,還能燒水煮湯。

身份地位使然,郅玄帳中僅會有心腹侍人出入。國君要見他會召去大帳,如密武、羊皓和範緒不會主動走進他的帳篷,隊伍中的小氏族想見他則要等他召喚。

如此一來,無論郅玄做什麼,只要落下帳簾,都不會被外人得知。

保險起見,郅玄還是命人將爐子拆卸,等到帳中再組裝起來。待到隔日出發,再將灰燼倒掉,重新拆開裝進箱子裡,確保不會漏出一絲一毫。

經過這番準備,在西原侯和密武等人要依靠火盆取暖,入睡時還要多蓋兩層獸皮毯子時,郅玄的帳篷裡卻是溫暖如春,非但不用將自己裹成球,連斗篷都被脫掉,只穿著一件厚實的外袍即可。

食物送上後,郅玄命人召來桑醫。

剛剛走進帳篷,桑醫就是一愣。由於多套上一件斗篷,乍被暖氣包圍,當場出了一身熱汗。

“坐。”郅玄沒有多言,示意桑醫落座。

一名侍人半掀起帳簾,對帳外吩咐兩句,很快有人送上一整條鹿腿。

凍住的鹿肉十分堅硬,侍人提著鹿腿走到火爐邊,用麻布墊著掀開鍋蓋,再用鋒利的匕首將鹿肉削成片,一片片投入鍋內。

鹿肉被片得極薄,一瞬間就被燙熟。

另一名侍人手持長筷,將燙熟的鹿肉撈出,澆一勺熱湯,分別送到郅玄和桑醫面前。

郅玄桌上擺有三碗醬,其中一碗是韭花,也是為數不多他可以入口的。

鹿肉送上,郅玄舀出一勺韭花醬,加些鹽,夾起一片鹿肉蘸了蘸,送入嘴裡。味道不算頂級,勝在肉質肥美,加上韭花的刺激,瞬間浸透味蕾。

咕咚。

看著郅玄一口接著一口,鼻端不斷飄來食物的香味,桑醫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郅玄停下筷子,笑著看他一眼,道:“一起用,無需客氣。”

桑醫有些遲疑。

他十分清楚,郅玄的目的絕非招待他一餐飯那麼簡單。

帳中的一切都透著不尋常,無論是取暖的爐子還是燒湯的鍋,他都未曾見過。這樣的秘密對他展示,代表著什麼?

在國君府時他惡了密夫人,白日裡郅玄假病,他也幫忙遮掩。如今身在帳中,見識到種種不尋常,他顯然沒了退路。

兩面三刀的騎牆派,必然懂得真正的威脅是什麼樣子。

桑醫完全可以肯定,今天不給出郅玄想要的答案,他即使能平安走出帳篷,也不可能活著回到西都城。

不愧是西原侯和東梁侯女的血脈,這樣的心計和數年隱忍,縱觀國君諸子,包括公子康子在內,絕無一人是對手。

桑醫遲遲不動,額頭沁出一層又一層熱汗。

郅玄並不著急,繼續吃著鹿肉,偶爾喝一口熱湯,搭配難得一用的稻飯,不疾不徐,吃得十分滿足。

郅玄開始吃第二盤鹿肉,桑醫終於有了反應,只見他握住袖擺擦去臉上的熱汗,其後拿起筷子,夾起放在面前的鹿肉,送到嘴裡大口咀嚼。

一口氣吃完鹿肉,桑醫放下筷子,正色道:“謝公子賜食。”

郅玄笑了。

他和桑醫都明白,這句話代表著什麼。

若非沒有其他選擇,郅玄並未想如此逼迫對方。但是,從他醒來時起,桑醫一直伴隨左右,知曉了太多,也能猜到太多。

這樣反覆無常之人,能夠在國君府內平安活到今天,其他不論,頭腦一定足夠聰明。

他想去封地,想平安活下去,不洩露任何秘密,就不可能讓桑醫離開。

很顯然,桑醫也清楚這一點。

彼此都是聰明人,也都以保命為目標,稱不上一拍即合,忠肝赤膽更是笑話,但不妨礙利益捆綁,再加一些威懾。

桑醫承認自己是個小人,但頭腦絕對清醒。既然決定投向郅玄,必然會盡到自己的職責。

“公子,明日君上應會召臣,三卿或將派人打探,臣請公子恕罪,將言公子病體未愈,如不能精心調養恐纏綿病榻。”桑醫道。

“善。”郅玄笑著頷首。

桑醫遠比他想得更加聰明,在接下來的路程中,他必然表現得虛弱。待到了郊地,也有理由不親自參與會獵,將一個病弱的形象演繹徹底。

夜色中,狼嚎聲此起彼伏,營地周圍總能見到飄搖的綠光。甲士幾次驅趕也未能見效,幾名奴隸還險些被拖走。

為防狼群,甲士收縮防禦,嚴令奴隸不得離開營地,吃剩下的鹿骨碎渣就地掩埋,用雪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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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地中心,桑醫離開後,郅玄簡單洗漱,將餘下的熱水賞給侍人。

“不用整夜看守,你們輪換休息。帳簾附近太涼,睡到裡面些。”

“諾!”

侍人利落鋪設床榻,足足墊了三張獸皮,還用特製的器具裝著木炭滾過一遍,確定暖手,才服侍郅玄躺下。

睏意湧上,郅玄打了個哈欠,很快睡了過去。

侍人悄聲守在帳中,喝過肉湯,捧著裝有熱水的皮袋,寒冷的冬夜也不再難熬。

翌日清晨,營盤中火堆熄滅,只留下一團團黑色的灰燼。

國君走出大帳,僕人和奴隸迅速拆卸帳篷裝上牛車。

待營地清理完畢,甲士列隊,隊伍繼續出發、

郅玄坐在車上,裝出一副病弱的樣子,偶爾咳嗽幾聲,確保不露半點馬腳。

桑醫果然被召喚。

依照昨夜所言,桑醫向國君稟報郅玄的病況,密武、羊皓和範緒也很快得到訊息。

接下來的路程中,郅玄要麼留在車內,要麼縮在帳篷裡,關於他病弱的訊息迅速在隊伍中傳開。

沒過多長時間,隊伍中的所有人,包括奴隸在內,都知曉國君嫡子體弱,此番隨行會獵,病情不斷加重,連風都不能吹。

流言一天勝過一天,逐漸免得離譜。

對此,郅玄看在眼中,並不打算解釋。只要他之前的觀察沒錯,國君還需要嫡子,自然會出手解決。

果不其然,在隊伍抵達郊地前一日,國君召他前往大帳,當著眾多氏族的面,言明日見北安侯,郅玄同去。

“明日,我兒車行在右。”國君一錘定音。

郅玄抬眼看向帳中的密武等人,突然控制不住咳嗽起來,等到壓下咳嗽,才一絲不苟地行禮,口稱:“遵君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