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富庶,朝廷歲入半出於江南。
江南財賦乃是朝廷用度之根本,每年解運京師的四百多萬石漕糧,基本都來自於江南。
而且皇帝的內帑金花銀一百多萬兩銀子,也都來自於江南。
不單單是皇帝的銀子,朝廷上上下下的俸祿也全出自這裡,怎麼可能不重視。
所以江南,尤其是蘇松杭賦稅問題,無論任何時候都是朝廷重中之重。
但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對於江南的壓榨已達到了極限。
尤其是公田、私田賦稅不均的問題讓民眾怨憤久矣!
還有就是投獻土地、隱匿民戶這些問題,已經大大干擾到稅糧徵收了。
所以給江南減負,還民間休養生息的呼聲每況愈漲。
尤其是江浙籍的官員,凡談及江南稅賦,必然是要“為民請命”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朝廷對於事涉江南稅賦的任何一項政策,莫不慎之又慎。
而且從歷年稅賦情況來說,江南的賦稅每增加一分,民間的反彈就會增加兩分,民怨洶洶,實是令朝廷警惕。
所以這奏摺裡所說的雖然沒有增加一點稅賦,萬化天子反而愈加的懷疑。
民不加賦而歲入倍增,這簡直就是王安石的“民不加賦而國用饒”的翻版嘛!
王安石變法的下場就是前車之鑑。
國家凋敝,國力急轉直下,為宋之滅亡埋下了最直接的種子。
我……去,又讓那小子料中了,汪直心中嘆息。
看到天子此時的表情,汪直就知道,又被方唐鏡這廝料中了。
“皇爺,這江泉縣的做法並非竭澤而漁,而是將麵餅做大,人人都有餅吃。”
汪直解釋道,實際上方唐鏡說的是把蛋糕做大,不過蛋糕是個什麼東西,汪直想當然就認為是加了蛋的麵餅了。
“哦,這麵餅怎麼個做大的法子?”成化皇帝和其他諸人都是不信的。
不過此時成化皇帝心情已經穩定了下來,起碼那些該死的言官鬧事已經沒有了,汪直帶回來的訊息可以慢慢消化。
“給懷恩和汪直兩位卿家賜座,上茶,慢慢道來。”成化天子吩咐梁芳。
成化天子對待自己的肱骨之奴還是很好的,沒有把他們當太監看,而是當作了臣子。
現在汪直帶來的問題就足以讓他消化很久。
說到做餅,原材料就這麼多,大家一直都是這麼做的,也就只能做出這麼個餅來。
偏你就能做出一張更大的餅來?
同樣一張餅,朝廷多吃一口,百姓自然就只能少吃一口,這道理十分淺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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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其實也十分痛苦,他雖說知道方唐鏡他們江泉縣的所有作為,可根本不通其中的經濟學道理,只能強記方唐鏡講的那些似通非通,似懂非懂的東西。
此時這些東西還要轉述給皇上,實是在太過為難自己。
“皇爺,奴才也不是很明白,似乎江泉縣令是個做生意的好手,大災過後,這周縣令就以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為由,藉機控制了牙行,水陸運輸,生絲買賣,米糧買賣,桑田種植,將民生和經濟形成了什麼‘一條龍服務’,統一由那什麼‘救災扶貧基金會’運作,日進斗金,因此才敢放此豪言。”
“一條龍服務”倒也通俗易懂,關鍵的是縣裡將所有大宗的民生進項全都抓在手裡,抓住了這些要害,就是拿住了商賈士紳的命脈,確實是厲害手段。
懷恩首先想明白了其中要害,不過現在問題又來了,懷恩略一沉思就問道:
“控制這些自是極好的,可如此一來,光是初始投入的銀子就是一個天價,這知縣從哪裡弄這許多銀子?總不能是強行攤派吧?”
當然不是強行攤派,實際上大家能想到的,強行攤派的力度實在是太小了。
須得鋼刀架到脖子上式的強制攤派才有可行。
可強制攤派先不說絕對會讓地方沸反盈天,單單維持這強制攤派的武力就是不能少的,不然這般政令由衙役上門執行的話,絕對會被人打死!
換了懷恩自己易位而處,非得調官軍去幫忙才能搞得定下來。
汪直笑了起來,笑容有點古怪地道:
“這就是江泉縣令人最奇怪的地方,他只開了一個募捐會就把這件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什麼!
募捐會?你當大家都是傻子麼?
成化天子都怫然不悅,募捐會就算是瞎子都知道是做做樣子的。
能募捐出什麼才是真正的怪事了。
只有懷恩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埋伏有多少刀斧手擲杯為號?”
所有人恍然,原為是這樣子的募捐會。
“絕對沒有,完全是自願,絕對是發自真心的自願。”汪直的笑容就更古怪了。
他也不甚明白那些商人怎麼就跟發了瘋似的要交銀子,苦笑著補充道:
“皇爺,您是不知道,這江泉縣在受災之後組織賑災募捐,光是江泉商賈上下,就哭著喊著搶著捐了現銀十四萬兩,後續……”
“噗!噗!”兩口茶水不分先後同時射在了汪直的臉上。
天子和懷恩都不得不吐了,不得不爆粗口了,噴了汪直滿臉,半點也沒有抱歉的意思。
說夢話呢?一個小縣城,雖說是江南的縣城,可也不該一次募捐就能到手十四萬兩銀子!
十四萬枚銅板還差不多!
就知道會是這樣!汪直默默地想著,跟自己當時聽到這個訊息時的反應沒什麼區別。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汪直臉上茶水淋漓,他卻半點也不敢有擦拭的意思。
“奴才嘴拙,也說不個所以然來,所幸奴才將當時募捐會的整個情形都派人記了下來,還請皇上過目。”汪直直接從袖袍裡取出了西廠的記錄遞了過去。
他這回被噴得聰明了,這事方唐鏡也說得不明不白的,還是讓皇爺和懷恩自己頭痛去吧。
正如方唐鏡說的,自己是該多讀些書了。
回頭是不是要去內書房報一個補習班呢?
肚子裡的墨水少了,跟文官打交道吃力,也跟不上皇爺的節奏啊。
將來若是入了司禮監也是不好辦啊!
本來臣子們遞的手本奏摺都要經過梁芳轉呈的,這次成化天子自己就夾手奪了過去。
太好奇了!
那江泉縣令何德何能,竟能讓大小奸商們哭著喊著搶著捐銀子,該不會有什麼妖術吧?
當然,天子也是驚了,驚於江南的富庶。
一個募捐會,隨隨便便就是十四萬銀子,松江一府三縣,若是這樣算起來,捐個四五十萬兩銀子豈不是跟玩似的?
要知道,所謂的募捐,都是有了閒錢才會捐的,這豈不是說江泉縣的閒錢多得沒地方花了?
老朱家貪財的本性頓時讓成化天子兩眼放光,如同發現了一個金礦。
非得好好研究一番不可。
江南還有多少個松江府一般的地方?
讓朕想想,蘇州,杭州,南京……
面對金錢的誘惑,連皇帝也未能免俗啊。
嘖嘖,光是想想就讓人幸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