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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3 章 腦侵(二十六)

二人結伴折回沼澤時,英格爾正努力用喙將自己翅膀上的絨毛拉平展開,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禿。

“你們這些玩家還是少來一點好。”

看到兩人,它尖起小細嗓,不滿抱怨道:“每回都要掉一片毛,這回還掉了兩次。我有多少毛可以掉啊。”

南舟給它出主意:“不可以用葉子或是其他什麼替代嗎?”

英格爾熟練解釋道:“不行。‘玩家要用掉落進沼澤裡的羽毛開啟第三條時間線’,這是規定。”

南舟代入自己想了想。

如果永晝鎮每來一個玩家,他就要掉一把頭髮,那他會很難過的。

但南舟並沒有。

他回想過去時,發現,除了被限制過活動地點、以及滿月出現速度加快之外,他本人幾乎沒有被遊戲系統強逼著去做某些事情。

遊戲能夠限制的是環境,而不是他本人。

——《萬有引力》給南舟的自由,似乎有些過火了。

甚至可以說,《萬有引力》並不像是“創造”了“南舟”這個角色。

……反而更像是“侵入”了本屬於南舟的紙片世界。

南舟及時停止了思維的進一步深入。

眼下,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在結束這個副本後,他需要和江舫和李銀航好好談一談。

談論的內容包括自己的起源,也包括他們的關係,以及未來。

他們重新乘上鳥翼飛毯,和之前一樣闖入了時間線層疊的渦流中。

只是這回,他們的所見與先前大有不同了。

從第四條時間線進入第三條時,南舟他們從沼澤中驟然衝出。

天色已晚。

因為沼澤距離糖果屋不很遠,令人不斷分泌唾液的肉香,正從糖果屋的方向嗤嗤冒出。

英格爾載著他們,一路滑翔,深入森林。

南舟好奇回望,被江舫按著腦袋rua了兩把,提醒他避開迎面而來的樹枝。

他們一路來到林間的時空傳送點,回到了第二條時間線。

在闖入時間線分界點時,李銀航深吸一口氣。

她做好了重見地獄的準備。

然而,她預想中的血腥氣、肉塊、死屍,以及兩個可能已經甦醒、小禿鷲一樣滿嘴血跡地啃食父親殘屍的景象,一個都沒有出現。

地獄繪卷已經徐徐收起。

呈現在他們眼前的小屋,比起之前他們所見的任何一個時期,都要更寬敞、溫暖、潔淨。

桌子上用紗籠護著沒有來得及吃完的食物。

在嗶嗶啵啵燃燒著炭火的暖爐旁,有一片圓形的羊絨地毯。

兩個孩子相擁著在地毯上小憩。

齊腰蓋在他們身上的,是一條灰色的鴨絨小毯。

地毯旁擺放的小茶几上,是一小碟烤好的曲奇餅幹。

餅乾不像糖果屋裡出產的那樣精緻漂亮,曲奇的邊緣還烤糊了,不少都有些焦褐色。

但味道應該不壞。

因為妹妹的嘴角還沾著一點曲奇的碎屑。

此時此刻,兄妹兩人身上穿的,並不是乍富時那一身華貴高階的天鵝絨。

也不是成為糖果屋的新奴隸後得體精緻的小貴族服飾。

只是一紅一藍,兩件色彩樸實純正,又足夠溫暖舒適的居家服罷了。

而剛剛還肚破腸流、死不瞑目的男人,正在屋前的窗外餵雞。

細碎的雞食在他手中的簸籮裡篩出讓人舒服和心安的簌簌細響。

窗外圍著男人褲腳打轉的小黃狗似乎是嗅到了陌生人的味道,對著窗戶汪汪大叫。

男人駭了一跳,抱起小狗,喔喔地哄了兩聲,怕吵醒屋裡剛睡著的一雙兒女。

對這種軟弱得像是麵糰、任誰都能把他搓圓捏扁的人來說,如果沒有外力推動和左右,他還是會用他笨拙又遲鈍的方式盡到自己的責任的。

可悲,但又無可奈何。

這時候,一隻剛出生的小雞從鐵絲鬆動的雞籠一角裡鑽了出來,邁著小短腿,飛快向屋後跑去。

父親急忙去追。

他剛剛繞到屋後,忽的一下,一陣風將門從裡整扇推開了。

壁爐裡的火影被侵入的寒意驚了一下,瑟瑟搖晃起來。

冷風襲來的瞬間,哥哥一瞬驚醒,抬起頭來時,一床小毛毯已經嫻熟地裹上了熟睡妹妹的肩膀。

他定定看向大敞的門外。

門外已是空空如也。

但他確鑿地相信,剛才,自己看到了一隻小鳥的殘影。

他走到門前。

月光像是青鹽的碎屑,顆粒分明地灑在他的肩膀上,將通往森林深處的小路映照得雪白一片。

他喃喃道:“……是你嗎。”

是那只在他們迷路時,給他們引過路的小鳥嗎。

……

騎在英格爾的翅膀上,在密林間行進時,南舟低頭問道:“如果我們沒能很快在最後一條世界線裡拿到麵包,那我們會遭遇什麼?”

“那你們可能出不來了。”

英格爾用一種極平靜的語氣說:“每一條時間線都是同步推進的。等他們甦醒了,他們會為父親的死大哭一場,但他們還是會很餓。”

“到那時候,他們就會把他們父親的胃吃掉。”

這句話可謂提神醒腦。

還沉浸在剛才溫暖居家氛圍中的李銀航秒速清醒。

門把手生長在男人的胃上。

一旦胃被損毀,那麼,玩家就永遠困在過去的時間線裡了。

除非像南舟這樣,嘗試從源頭修正《糖果屋》的悲劇,去改變世界線。

“的確有玩家這麼做。”

英格爾看穿了李銀航的心思。

“可是,等那些玩家發現自己的後路被斷之後,時間已經太晚。留給他們的選擇並不會有很多。”

南舟點點頭:“第三條時間線裡,從糖果屋裡逃出來的兄妹兩人已經中了糖果屋的食人詛咒了。”

英格爾說:“是的。所以有的玩家會孤注一擲,殺掉那對兄妹,好阻止父親被殺的命運。”

南舟:“成功了嗎?”

英格爾說:“沒有。”

南舟想也是這樣。

如果將南舟他們踏進糖果屋的時間視為“正常時間”,那麼,“弒父”、“逃離糖果屋”、“被父親遺棄”、“甜蜜家庭的過往”,這四條互相套疊、層層遞進的時間線,就是屬於兄妹二人的過往,是屬於他們的幻想花園。

構成“幻想”的支柱,就是兄妹兩人的存在。

如果在幻想裡抹殺了兄妹,那就是自毀支柱。

殺了兄妹的玩家會被永久困在時間的碎片,不可能再逃出。

在即將回到那條最開始的時間線時,江舫再次回首,看向已經看不見的林邊小木屋。

在南舟和英格爾談論世界線問題時,他還有一個發現。

兄妹兩人的繼母,人不在。墳也不在。

只是,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m.

在看到南舟在樹下放下給兄妹二人的金子時,他就能猜想到一個貪婪之人的必然結局。

英格爾載著他們,衝破了時間界限,破開了最後的一扇門。

本該被吊在糖果屋的兄妹二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糖果屋裡的裝潢,和南舟他們在第二條時間線裡看到的差不很多。

這裡,仍然屬於女巫。

但已經融化腐壞了大半。

變質的奶油、腐爛的水果碎,吸飽了水分而變得柔軟的糕餅,讓這些糟糕的物質散發出一股奇妙的惡臭氣息。

在糖果屋尚算完整的角落裡,蜷縮著一具枯槁的屍身。

但只要定睛細看,就會毛骨悚然地發現,這屍身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大概是許久沒有騙到新客人了,這位女巫已經餓成了一句皮包骷髏。

她的手邊,散落著一些已經被吮吸到半透明的骨骼。

其中有一隻相對比較新鮮的手骨,是屬於一個成年女性的。

大概是嗅到了生人的味道,她猛然張開了蒙著厚厚陰翳的眼睛,涎笑著,用嘶啞宛如破布的聲音發出邀請:“客人,要來吃一口我的糖果嗎——”

英格爾飛速從她身側掠過,巨大的翅膀照她的臉狠狠扇了一巴掌,隨即有點小得意地尖鳴一聲,掠過女巫身側,直飛天際。

已經長大了一些的兄妹兩人,此時正在森林中做著日常的採摘工作。

天色已晚,他們已經打算回去了。

父親反覆告誡過他們,不要走得太深,不要回去得太晚。

畢竟他們的繼母就是這樣失蹤的。

哥哥在菌坑內發現了一隻不錯的松茸,俯身去摘。

妹妹捧著籃子,卻遙遙看到,在百米開外的、沁綠的林影間,一道泛著白光的流影翩然而來,又翩然而逝。

她微微張大了嘴巴,許久之後,才小心去拉哥哥的衣角。

“哥哥,我好像又看到那只提著燈籠的小鳥了。”

妹妹沒有看錯。

在她看向南舟時,南舟也正亮著手機的光,回望著森林裡矗立著的兩個小小人影。

銀白輕柔的月光籠罩在他身上,連帶著草木植株的芳香和迷濛的夜霧,軟軟地織就了一張薄網,將天地與他們都一道捕捉在網裡。

他們都不自由。

但同一張網裡的人,也可以給彼此點上一盞燈。

南舟他們跨越大澤,很快抵達了旅程的終點。

那是一扇矗立在黑綠深沼中、距離岸邊過於遙遠的門。

門把手與門,都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樣子。

沒有英格爾的幫助,幾乎不可能有玩家自行來到這裡。

到了臨別的時候,李銀航強忍著已經快抵達到了極限的飢餓,說:“我們怕路上會有變數,還留了一根麵包。都給你吧。”

出於謹慎,直到最後,他們還是沒有吃副本裡的一口食物。

“我只做等價的交易。”英格爾拒絕了,“我有經驗:如果得到了應得範圍之外的報酬,天總要你還回去的。”

見它這樣堅持,李銀航就默默收回了麵包。

南舟:“我還有一個問題。”

英格爾:“嘰?”

“你話很多。”南舟說,“不像童話裡說的那樣。”

英格爾:“……”

就這個問題,英格爾仔細想了想,回答道:“因為我很喜歡你。”

英格爾的沉默,是源自她作為人時、骨子裡那點抹不掉的驕矜。

她不屑和自己不喜歡的人說話。

然而,南舟的所作所為,讓她很喜歡。

她見過的絕大多數玩家,最多也只能做到去第五條世界線的倉庫裡取出麵包、與她做交易的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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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會去關注那兩個在最初世界線裡、想吃掉他們的孩子的命運。

所以,在長久的孤寂中,英格爾很願意和這個過客多說那麼一些話。

南舟認真回覆道:“謝謝。”

而江舫溫和地攬了攬南舟的肩膀,同樣道:“謝謝。”

南舟:“?”

和英格爾告別後,他們推開了那扇門。

微微蠕動著的腦髓長廊,再次映入了他們眼中。

他們在《糖果屋》和《英格爾》的雙重故事中,度過了整整十個小時。

走廊裡仍然迴盪著混合著口水的咀嚼聲,可這已經不能影響他們什麼了。

李銀航就地坐下,掏出倉庫裡所剩不多的食物,大快朵頤。

他們終於重新擁有了飽腹的能力。

南舟還在思考江舫和英格爾告別時說的話。

他好奇發問:“她說喜歡我,你為什麼要謝謝她呢?”

江舫並不正面回答。

他拿出了一隻蘋果,在南舟面前晃了晃。

南舟接了過來,乖乖地一口口咬下去。

江舫問他:“餓得厲害嗎?”

南舟沒有說自己多餓,只是說:“可以的話,這次出副本後,我想去‘紙金’的賭場。”

那裡有200點積分就能吃到飽的自助餐。

江舫挑起眉毛;“如果你想,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他雖然讓曲老闆當眾丟了面子,但賭場是要做生意的。

既然是生意,他們自然可以隨時光顧。

江舫在龍蛇混雜的地方混跡多年,早就將一張笑面孔修煉得爐火純青。

……他又不記仇的。

只要曲老闆不找茬,他會妥善且禮貌地對待他的,吃完200點自助餐就走,不會給他找麻煩。

南舟給出了自己的理由:“那個曲老闆,對你有性衝動。”

李銀航送進嘴裡的那口麵包差點直接送到氣管裡去。

江舫見他是這樣的反應,忍不住輕笑著反問:“你不喜歡?”

南舟:“我為什麼要不喜歡?”

南舟:“我也有的。”

李銀航好不容易咽下去,第二口又不偏不倚塞進了氣管。

江舫:“……”

南舟面不改色地論證道:“這很正常。對美麗的事物,誰都會有一些合理幻想的,比如我就想過,你不穿衣服也會很好看。”

其實南舟還想過,江舫的比例很適合去做裸·體模特。

和他那雙修長柔韌的大腿作參照物的話,那個部位的比例也許會非常協調且美觀。

只是他想了想,這話不大適合在女士面前說。

他轉向李銀航:“銀航,這樣的想法你也有過,是不是?”

李銀航受到了驚嚇。

如果說對美好事物和異性的欣賞,她或多或少曾對南舟有那麼一點。

但說老實話,她還想活命。

萬一她沒逼數,任由感情發展,最後和大佬談崩了,被嫌麻煩的大佬一腳踹了,那她可就sb了。

感情只會耽誤她好好活著,是她人生路上的太行王屋山。

她含著一汪淚花,努力往自己嘴裡塞吃的,讓自己看起來沉迷美食,無法自拔。心無旁騖,活活吃哭。

但當南舟低下頭,將視線對準掌心的蘋果的時候,他仔細反芻了一下。

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一點不喜歡曲金沙對江舫的想法。

只要一想到,他心裡就有些微妙且酸澀的怪異感。

……為什麼呢?

大家不是都會欣賞美的嗎。

為什麼自己會不希望別人欣賞?

這又是一項值得南舟研究的新課題了。

這樣想著,他又輕輕咬下了一口蘋果。

蘋果酸甜微小的顆粒在他齒間綻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