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鍾粹宮歸來天不早了, 星璇下了一窩絲細面,澆了羊骨高湯與娜仁奉上,另有奶餑餑、脂油糕等兩樣軟和點心並兩碟小菜、一小碗羊骨蘿卜湯, 不算預備得十精細,卻很合娜仁口味。
娜仁心裡記掛著另一件事,尚未拾起筷子,卻見星璇拉起瓊枝袖子, 對她:“瓊枝姐姐奴才管您借走了,隨著您折騰了一天, 只怕瓊枝姐姐也餓了, 我那裡還有湯,熱乎乎地喝下去, 也歇一歇。”
瓊枝放心不下娜仁這邊,剛要搖頭,娜仁卻:“就去吧,福寬也去吧,我這裡又不是沒了人就不成了。素日你們也不幹撤桌子差事,下去吃一口吧。這會子也沒什麼事兒了,去歇一歇。”
她開口了, 瓊枝自然不拒絕,福寬站出來笑盈盈地:“奴才是沾了瓊枝姐姐光了。”
“去吧去吧!”娜仁擺擺手,故作不耐。
瓊枝一時失笑, 也知她心,只覺心中熱乎乎,便笑著點點頭,拉著福寬與星璇去了。
她們退下了,殿裡也沒幾個人了, 娜仁招招手示意烏嬤嬤在炕上坐下,她只手上整理著絲線團收在炕櫃裡,自在腳踏上坐了,微微仰頭看著娜仁,笑:“知您擔心瓊枝,等晚上,我去勸慰勸慰她。其實這孩子沒有您想得那麼脆弱,她額吉事兒……雖說放不下,也不會讓她一輩子耿耿於懷。她是個看得開人。”
“原生家庭傷痛是會帶著一輩子……”娜仁黯然:“是忘了那一茬,竟然把她帶去鍾粹宮。”
烏嬤嬤也習慣了她時不時言語怪異,多少會意,便笑著:“您也不知馬佳小主會難產啊……況且老奴雖不懂您說那些,卻知瓊枝未必有那麼脆弱。這麼多年了,是她照顧您,您忽然拿她當玻璃人似,反而讓人覺著笑了。”
“再剛硬堅強人,也是需要安慰和照顧。”娜仁拾起筷子拌了拌麵條,輕嘆一聲,只對烏嬤嬤:“您睡前去看看她吧。”便悶頭吃麵,不再言語。
這幾日天雖冷了,但因瓊枝事,娜仁也沒留人,她卻百般不放心地,又捂了湯婆子在娜仁炕上,又再四問:“您真不奴才留下陪著?”
“不啊!”娜仁卷著錦被在炕上滾了兩圈,腳蹬在湯婆子上,眨巴著眼睛伸出手臂:“不過若是咱們瓊枝大人想留給我暖被窩,我倒是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瓊枝一時忍俊不禁,搖著頭把她手臂塞了回去,又替她掖了掖被子,:“快睡吧,外殿有人,若是後半夜冷了,只管喊人進來加被。床頭暖壺注是滾水,約莫熱到明兒四五更天,旁邊杯子是乾淨,渴了只管自己倒水喝……”
她不放心,林林總總叮囑了許多,娜仁俱點著頭答應,眼巴巴地看著她銀紅百蝶穿花床帳子放下,又透過紗幔看著她落地罩那邊一層紗幔也放下,這邊儼然成了一小天地,獨她一個人。
長嘆了口氣,娜仁卷著被子又滾了兩圈,然後心不在焉地開始吐息運氣。
也不知這玩意到底有沒有那麼神乎其神,但她確實是覺著現在身體素質比上輩子同齡時出不知多少,且練著吧,反正多活一天是賺。
瓊枝安排內殿,西暖閣這邊紗幔仔細落下,又叮囑了外殿值夜宮人一番,又繞著正殿外廊子走了一圈,確定佈置無誤後,方回了自己屋裡。剛一湊近,見屋裡亮著燈,便覺不對,推門一看,原是烏嬤嬤坐在她屋裡椅子上,聽見聲響笑盈盈地抬頭來看,倒叫瓊枝心裡笑。
“您還真過來了,我哪裡有那麼脆弱呢?”瓊枝忙要涮杯子與烏嬤嬤斟茶,烏嬤嬤笑:“你就別忙了,我還虧待了自己不成?”
她抬起手邊茶杯一晃,與瓊枝看了知,原來她在瓊枝這也不見外,方才自己沏了壺茶,等瓊枝空檔又吃了半杯,這會反客為主地,又給瓊枝斟了一杯。
瓊枝惶恐,忙:“您快別忙了。”
烏嬤嬤笑:“是主兒讓我來開解開解你,她懊惱自己忘了你額吉事兒,昨兒帶你去了鍾粹宮。”
“主兒也沒有先見之明,怎會知馬佳小主會難產呢?”瓊枝輕笑著搖搖頭,“我不過是有些感慨,您說女子生產便如同閻王跟前走了一遭,昨兒夜裡,馬佳小主若不是運氣,只怕……咱們主倒是不生產得。”
烏嬤嬤擰眉,“你這就是小孩子想法了,女人哪有不生孩子呢?若是沒個孩子,那後半生就沒有著落。”
“說句不怕您惱話,我也知您傷心事,也知您如今放下了。當年主兒奶哥哥去了,您悲痛欲絕,如今卻不還有主兒這一個指望?便是您老了,主兒也會照顧您。”瓊枝拉著她手,:“宮裡太妃、太福晉們,有子還少,您看,如今日子倒是無子比有子更愜意,咱們主兒又出身博爾濟吉特氏,即使真到了日後……,也沒人敢虧待咱們主兒不是?”
她見烏嬤嬤有意反駁,便不給她插話機會,連著:“若說生子,不生是其一—您看先帝後宮裡多少蒙古嬪妃,滿妃居少,卻只有滿妃有所出;生得平安與否是其二——咱們主兒身子打那年受傷誰說養補得不錯,誰知裡頭究竟怎樣?馬佳小主身子是極了,生子尚且艱難,若是咱們主兒,只怕半條命摺進去了。那麼說,還有什麼日後呢?”
烏嬤嬤本是極力勸娜仁要她今早有孕懷胎日後有個依傍,此時聽瓊枝這話,心裡覺著不對,卻又不知從哪裡反駁,只:“我知你是記著你額吉生小時候難產事兒……婦人生子是常有,未必各個難產,咱們主兒怎麼會就撞了那個大運呢?”
“嬤嬤,您只想著這裡,我那前話,您卻當耳旁風不成?”瓊枝沉下心來,對烏嬤嬤:“主兒是覺著您老了,有什麼事兒,不愛與您說,怕您操心。孩子這事兒,主兒不願意說透了,我卻不看著您總拿話頭惹主兒傷心——主兒雖不是個軟弱人,明知命裡無子,卻總聽您養身子生小阿哥話,難免心裡不快。如今眼看著,皇上是不會樂意蒙古嬪妃有子,咱們主兒日後抱養個小公主,聊解煩悶也就是了,若說想要幾十年後有個依傍,只怕是不成了……”
瓊枝素日聽來、娜仁透露掰碎了揉爛了說與烏嬤嬤,烏嬤嬤聽她說得苦口婆心,眼圈兒卻漸漸紅了,“這為女子者,膝下沒有個依傍,以後日子怎麼過呢?太皇太后、對,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麼疼主兒,怎麼會捨得主兒日後無依無靠?”
“博爾濟吉特氏妃嬪,博爾濟吉特氏便是依靠。”瓊枝心知烏嬤嬤想著什麼,只微微沉下臉,:“您萬萬不因此而怨恨皇上或老祖宗與太后,是要牽連咱們主兒!主兒想得開了,咱們做奴才,若是表露出來,反而使人覺著咱們主兒心懷嫉恨,惹了皇上眼就不了。”
烏嬤嬤哭得什麼似,本是來勸慰瓊枝,卻聽了這些話,忍不住心疼娜仁,“這什麼事兒啊!往日瞧著,怎麼連個孩子不許咱們主兒生。”
“宮裡嬪妃,無子無寵有尊敬,才安安靜靜地過日子。”瓊枝輕嘆一聲,看她天塌了一般,低聲:“您只在我這裡哭,出去且把眼淚抹了把,莫教人看出來了。”
娜仁本是讓烏嬤嬤安慰瓊枝去,沒成想卻有了意外之喜,從此烏嬤嬤再沒唸叨過讓她養補身子、又琢磨各助孕偏方土法,實在是讓她大松了口氣。
過幾日,京中落了康熙六年冬日第一場雪,娜仁藉機報與皇后染了風寒,只窩在永壽宮裡‘養病’,倒是樂得清閒自在。
唯有石太福晉那一處讓她不禁牽絆掛懷,在清梨常過來走動,太福晉暫且無恙,才叫人松了口氣。
永壽宮這一方清靜小天地外,卻是多少頭疼事。
康熙因小皇子身子,鬱鬱不樂一陣子,皇后卻命太醫院研究出一份上坐胎藥,每每嬪妃侍寢,只要‘留’了,會得到一碗。
清梨私底下與娜仁抱怨那藥苦得很,又說因她趁人不備倒了事兒,李嬤嬤生了大氣,足還是太福晉知了,出精神來彈壓她一番,才叫李嬤嬤消停了。
昭妃彼時也在,聽她們說起這個話題,想了想,:“那藥方子是,多少也有些效驗。不過皇上元氣未足,雖有太醫院百般方劑使他不會因房事傷身,卻也不易使人有孕。嬪妃們也多數尚未長成,有孕機率不大,這坐胎藥算是投機取巧,效果不會太大。”
娜仁眨巴著眼睛看向她,滿臉寫著奇:“你喝了?”
“倒了。”昭妃淡淡,青莊在她身後抿嘴一笑,:“兩位主兒不知,那藥霸勁,活生生把殿內一盆萬年青澆得枯了。”
清梨拄著下巴,“唉,我殿了也換了兩盆了,我現在就求哪一位心人趕緊有孕,讓皇后把精神從這些地方上挪開,免得日日做賊一樣。”
“李嬤嬤折騰了……鄂嬤嬤沒折騰?”娜仁奇極了,她也知昭妃與清梨不是在意這些人,或者說這兩人在某程度上與她臭味相投,問得倒是直接。
昭妃回答得也坦坦蕩蕩:“折騰了,把我們家太太折騰進宮了,她對我倒是苦口婆心,後來沒法走了,我罰鄂嬤嬤抄寫九十九遍《太上感應篇》,每寫一字要唸誦德天尊寶誥,如今才抄到第十遍,我還有些日子清靜。”
“你這懲罰真是……有個人特色。”娜仁嘴角微微抽搐,心裡算了一下,那《太上感應篇》文一千多字,抄些九十九遍也得十萬多字,倒不算很多,但每寫一字唸誦天尊寶誥,所需時間便長了。
昭妃呷了口茶,眉眼低垂盯著茶碗裡舒展茶葉,彷彿從鼻子裡輕哼一聲,“若論寫東西,她是熟手。”
聽她這話語焉不詳,娜仁隱隱有些奇,但因為深知奇心害死貓理,就壓下去沒有多問。
清梨滿臉見了世面震驚,看向昭妃時又帶著些羨慕。
或許是羨慕昭妃處罰鄂嬤嬤如此乾脆利落,她卻對李嬤嬤礙手礙腳,還要石太福晉出頭,為她撐腰吧。
人聚在一起說是不傳出去話,卻沒個避諱。清梨與娜仁磨牙,昭妃坐在旁邊喝茶,相處得倒是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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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時光緩緩流逝,宮裡還有另一件要緊事,卻是小皇子與他生母佛拉娜。
孩子身體,想瞞住母親是難。因小皇子身子,洗與滿月禮辦得不算盛大,顯然不符合康熙對這第一子期待。佛拉娜被按著坐了雙月子,從一開始無所覺到中間疑慮,再到後來,娜仁以為她應該是看透了。
只是自欺欺人地,不願問出,也不願聽人說罷了。
小皇子一生下來沒滿月便犯了兩回病,把宮中上下折騰得身心俱疲,太醫院擅幼兒科太醫被康熙下令常駐阿哥所,伺候保姆、乳母被再敲打過,唯恐有哪一個做事不小心,惹得他再犯了病。
康熙在滿月禮上宣佈了給小皇子取名字,從了禮部擇‘承’字輩,選了一個吉瑞‘瑞’字。若從康熙私心裡說,他希望這個孩子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健康平安地長大。
然後這位承瑞小阿哥一直被小心地呵護著,倒也平平安安地滿了月,再到佛拉娜出了雙月。
此時是再怎麼瞞瞞不住了,馬佳夫人親自抱了承瑞阿哥給佛拉娜看,低低:“倒是個白胖孩子。”
只是骨架不大,倒顯得身形微微有些怪異。
佛拉娜伸手去抱,襁褓一入懷中,眼淚撲簌簌地就流了下來,泣不成聲,額頭貼著承瑞小臉,嘴裡含糊地喊著他名字。
馬佳夫人看著心酸得厲害,低聲勸解:“莫哭了,莫哭了,你看這孩子被嚇到了。”
或許是母子間心靈感應,又或是小孩子本,他一聽佛拉娜在她旁邊哭,自己也哭了起來,只是聲音有氣無力,哭一聲斷一下,乳母心裡著急,忙對佛拉娜:“主兒快別哭了,抱著小阿哥哄一哄,若是岔了氣不了得啊。”
聽了她這話,佛拉娜忙低頭去看,頃刻功夫,承瑞小臉憋得通紅,她忙忙抱著承瑞輕哄著,一會兒卻沒效,承瑞哭得更厲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了。
乳母心急之下也顧不得別,忙孩子抱了過來,在懷裡輕撫著脊背哄著,她是熟手,未一時,承瑞哭聲果然止住了,只是也累極了模樣,眼睛閉著睡了過去。
馬佳夫人見佛拉娜神情落寞,擺擺手示意乳母抱著承瑞下去,坐在佛拉娜身邊勸:“她是日日照顧承瑞,自然手熟,哄起來也老練。況承瑞身子又是這個樣子,她見你哄不,心急了才把孩子抱過去,你又這個樣子,豈不叫她惶恐?她也是為了承瑞身子啊。”
“額娘……我只是想,你說我這個做額娘,連孩子逗哄不,又叫他在胎裡就落下了這樣病,還有什麼呢?”佛拉娜哭:“我生他一場,卻不知養他多少年,額娘……”
馬佳夫人被她哭得也是眼眶發酸,攬著她肩膀,:“這話不吉利,不許你說。太醫說了。只要精心撫養,先天有哮症孩子也不是就保不住了,你有在這裡哭時候,還不如多在承瑞身上些心。”
“我要去求皇上!”佛拉娜忽然起身,語氣激動:“承瑞身子這樣,我也不放心他在阿哥所,我要去就皇上把他接到鍾粹宮來照顧,我親自看著,才會放心。”
馬佳夫人只:“哪有這樣規矩呢?”
這邊母女之間如何爭論旁人暫且不知,只說寧壽宮裡,娜仁眼不眨一下地盯著唐別卿為石太福晉診脈,一見他收回手,忙忙問:“怎樣了?”
清梨也在一旁,目光落在唐別卿身上,帶著問詢,與些許擔憂。
唐別卿臉色不大看,行了一禮,搖搖頭,“只怕就這幾日了。”
“太福晉——”娜仁呼吸一滯,眼眶酸澀忍不住落下淚,啞聲喚。
清梨忙絹子遞給她,見太福晉有要起身意,忙上前去扶她坐起,又在她背後墊了兩個軟枕。
太福晉手輕輕拍拍床沿,示意娜仁坐過來,輕笑著:“哭什麼……人總有這一天。”
她說話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眼睛卻明亮得很,微微翹起嘴角與彎彎眼眉,讓人依稀見她年輕時是何等風華絕代。
娜仁見她這樣,心裡更酸,在床旁坐了,握住她手,低低:“您常誇耀您年輕時舞劍舞得,我卻到現在沒見過。”
“這丫頭也會,你想看,纏著她便是了。”石太福晉微微笑笑,又對清梨伸出手,清梨受寵若驚,忙手遞了上去,任太福晉握住。
太福晉長長一嘆,面帶感慨:“我這半生,喪夫喪子,何等淒涼,幸而如今,纏綿病榻還有你們兩個相陪,倒也是我福。”
她暖洋洋帶著笑目光久久落在娜仁身上,又鬆手抬起揉了揉她頭,笑:“這些年,難為你這麼個小丫頭,若是臨終前聽你叫一聲師父,此生便也無憾了。”
娜仁琴棋書畫品香插花一類本就系她教授,此時忙連著喚了兩聲,聽得太福晉滿臉帶笑。
於是:“我這些年,也攢了些東西,倒是帶不到地下去。首飾布匹、字畫擺設一類,你們兩個有些,倒有四五萬銀子,盡數與國庫,舍粥修路,也算是積一份功德。”她目光落在清梨身上,意味深長地:“倒也算是,為你鋪了一份路,這一份善緣,總有得上一日。”
娜仁與清梨二人聽得一頭霧水,站在清梨身後李嬤嬤卻不知想到什麼,猛地抬頭直視石太福晉,被她淡淡地掃了一眼,彷彿被虎狼注視一般,後心發涼,忙忙低頭。
石太福晉見李嬤嬤如此,諷刺地扯了扯唇角,又對清梨:“你那裡不是還有一個缺嗎?我死後,就讓石嬤嬤去你宮裡。願爾到了出宮年紀,倒不必我操心。這兩年,我清靜,人打發得差不多了,只剩她們兩個,要我安排一場。”
願爾眼眶紅紅地,彷彿痛哭過一場,此時:“主兒!”
“你帶著我給你嫁妝,出了宮,無論找個人嫁了,還是尋一處清淨地方住下,或到人家做教習,是結果。只有一個,嫁人一定看準了再嫁,女子不成親沒什麼,只怕嫁錯了人,便要耽誤終身。”石太福晉語心長地,願爾眼眶溼潤,又忍不住落了淚。
石嬤嬤袖子拭了拭眼角,對著石太福晉鄭一欠身,:“奴才定然照看清梨姑娘。”
石太福晉笑地一揚眉,“我是叫你去養老,不是叫你去操勞。”
“姑母這話有理,嬤嬤到了清梨宮裡,安心頤養天年才是。若是出精神指點指點尋春她們,真是清梨生有幸。”清梨忙開口。
石太福晉:“也罷,你們自己說去吧。”
娜仁本欲說些什麼,卻見石太福晉面上微微露出疲態來,忙:“您要歇會?”
“再坐坐,難得有這麼精神了。”石太福晉嘆了口氣,搖搖頭,又看了看她,:“我知你想著什麼,那些東西,我給你,你收著就罷了。不過是些死,獨有燕雙,是我提前給你,你真是要收了。”
她如此說著,卻‘提前’二字咬得極,娜仁不自主地聯想到那個荷包,當即笑盈盈開口:“您放心,燕雙我自然珍而之,恨不得收在床榻裡,日日摟著睡呢。”
石太福晉眼角眉梢沁出些微笑意,抬起指頭虛虛點點她額頭,笑罵:“鬼丫頭!”
她復又輕輕一嘆,:“你這生辰日子,立住了,是要一生富貴,我卻只願你餘生歡喜。富貴……”她輕嗤一聲,面帶幾諷刺,“那東西又當什麼呢?”
清梨神情略顯複雜,上前來勸:“您累了,不如歇歇吧。”
“也罷。”太福晉長舒了口氣,擺擺手,“你們走吧,等我去了,再來送我最後一程,便罷了。不要在這淌眼淚,倒叫我臨了臨了,也不安了。”
娜仁無奈,太福晉執意送客,又記著唐別卿話,今兒怕是沒什麼,便:“晚間我再過來。”
太福晉對著她扯著嘴角微微一笑,清梨與娜仁相攜出來,石嬤嬤:“太福晉春日裡就叫老奴清點庫房裡東西,如今齊了,各箱籠裝著,現命寧壽宮裡小太監送去永壽宮與啟祥宮去。”
清梨對她:“嬤嬤生照顧太福晉,晚間我們再來。”
石嬤嬤點著頭,笑了笑,“老奴知。”
今日有風,二人只順著廊子走,路過太福晉寢間南窗下,聽裡頭太福晉吟吟唸詩:“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她吟吟拖長了腔調,又有些有氣無力了,急促地喘了兩口氣,隨即殿內忽然爆發出太福晉大笑聲來,笑聲隱隱愴然。
娜仁聽著那詩,隱隱耳熟,卻見清梨彷彿明了,便邊走便問她:“太福晉方才吟是什麼?”
“……是張岱,《甲午兒輩赴省試不歸走筆招之》。”清梨長嘆一聲,閉閉眼,與娜仁低聲:“這詩不是內宮裡誦得,姐姐莫往外說。”
娜仁點點頭,“你放心,我省。”
餘後幾日裡,宮中風平浪靜。
太福晉一生清傲卻不狠辣,在太妃們中還算有人緣,她那殿裡日日有人探望。
這日下晌,娜仁與清梨一同過晚膳後過去,卻迎面碰見康熙乘步攆從寧壽宮外甬向這邊來,迎面相碰,娜仁與清梨一欠身,見康熙面帶悲傷之色,心中約莫知是太福晉叫他過去。
果然,康熙見二人,便問:“是去探望太福晉?”
娜仁點點頭,清梨:“不錯。”
“唉,太福晉胸懷大啊!”康熙感慨,又問:“天冷,怎麼沒坐暖轎出來?”
娜仁笑:“過晚膳才來,走走也算消食了。”
康熙不大贊同,“還是要生保養身子才是……”
閒話幾句,人別過,娜仁與清梨仍往太福晉那裡去了。
而後日日如此,唯有十這日,娜仁陪著太皇太后為先帝誦,卻聽人急急忙忙地通傳:“石太福晉薨了!”
娜仁只覺“嗡”一下子,腦袋裡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便覺著臉上冰涼涼,也顧不得取帕子,只袖口匆匆抹了淚珠,向太皇太后一欠身:“娜仁去了。”
“去吧,也代我送她一程。”太皇太后亦有幾悲切,目送娜仁出了小佛堂,卻又回到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口誦《往生咒》,佛堂內檀香氣濃,太皇太后不知不覺落下兩滴淚來,七七四十九遍誦罷後,長長一嘆。
娜仁趕到寧壽宮時,石嬤嬤領著願爾為太福晉裝裹畢,太后、太妃們來看過,見她急匆匆地來,太后嘆了口氣,搖搖頭,“進去看看吧。”
她帕子拭了拭眼淚,領著眾人離去了。
此時皇后還沒趕到,娜仁站在門前竟有幾躊躇。
還是清梨從裡頭走出來,面上除了悲傷,竟還有幾釋然。她衝著娜仁微微一笑,笑容淺淡,卻是如春雨初止時梨花一般,清雅如碎玉落珠,輕聲:“進來吧,太福晉說,沒讓你看見她走時候,極。若見你哭了,只怕她黃泉路上也不安心。”
“師父!”娜仁終於忍不住,快步奔入內殿,撲在床榻前痛哭出聲,身體微微顫抖,眼淚打溼了床褥,石嬤嬤領著願爾緩緩跪下,向她磕了個頭,“慧妃主,節哀。”
清梨走到她身後,拍拍娜仁肩膀,低聲:“姑母是解脫了,從人間煉獄,到極樂世界,與她所所想之人,團聚了。”
娜仁仰頭看她,見她眼眶微紅,悲意又起。清梨本是極剋制,此時被她環著腰身痛哭,手輕輕撫撫她脊背,也忍不住閉眼,任兩行清淚滾滾而下。
皇后趕到之時,娜仁止了眼淚,極鄭地向太福晉行了拜禮。
皇后走進來,低聲:“太福晉喪事早就預備著了,皇上意,一概比照□□壽康太妃,現要入殮,慧妃你讓一讓吧。”
娜仁緩緩點了點頭,伸手為太福晉理了理鬢髮,轉身出了內間。
北邊暖閣炕桌上一張桃花箋,娜仁拾起看了一眼,上是一行極清雋雅緻瘦金小字,書“少愛繁華,極精舍婢,鮮衣怒馬,華燈煙火,花鳥珍珠。今四十未至,一身孑然,繁華半生,皆成夢幻,萬事空。”
這一段中許多處娜仁看著極為眼熟,卻又想不出出自何地。
還是清梨走過來,見她細看,啞聲開口:“改自張岱康熙四年撰成《自為墓誌銘》,拘謹半生,這便是太福晉最後放肆吧。”
她又看了看那桃花箋,開口嗓音發澀,聲音極低地:“太福晉乳名‘夭夭’,桃之夭夭夭夭。”
娜仁閉了閉眼,這才想起太福晉順治十年入宮,彼時方才及笄。她得以受太福晉教導時,太福晉還是青春年少。
而先帝薨逝後,太福晉安養於寧壽宮,亦是自得其樂。
卻是不知何時起,愁容生,乃至奇綬去後,朱顏改。
清梨見她手捏著那張箋子捨不得放開,便:“我得了石嬤嬤去我那裡,這箋子,你帶回去吧,留個念想。”
她言罷,輕嘆一聲,緩緩環視過這寢殿,:“只怕幾日之後,這殿裡就要大變樣子。太福晉半生梯己偏了你我,留下這些紗羅帳幔死件與太福晉生前慣東西,是要陪著太福晉上去了。”
娜仁啞然,最後還是小心地桃花箋收著,帶回了永壽宮。
她寢間炕床上炕櫃裡有一隻落鎖小匣子,裡頭收著太福晉讓她日後交給清梨那只荷包,她這張桃花箋也收了進去,太福晉留給她東西瓊枝清點過,收在庫房裡,石嬤嬤辦事乾脆,件名錄仔細,娜仁翻看一回,對瓊枝:“這些東西,生收著吧。那些布匹,生存放,久留也輕易不要動,留個念想。怕腐朽便上,才算不辜負太福晉心意。”
瓊枝知她傷心,也不囉嗦,只乾脆地點點頭,“奴才知。”
太福晉最後被追封為皇考恪妃,死後極盡哀榮。
然而再過些年,大概宮裡便沒幾個人知,曾有一乳名夭夭石氏女子,琴棋精通,書畫俱佳,挽袖點茶,素手調香,無所不精。
太福晉去世後,娜仁很低沉了幾天,唐別卿乾脆替她報了病,連向皇后請安也免了,她徹底沒了出門動力,每天窩在永壽宮裡,看書撫琴,燕雙被她蹭得發亮。
昭妃來看她,勸:“人生與死本就順應天,死亡不過回到生處。人源於自然,又歸於自然,若按太福晉生前信佛,此時大概歸於極樂之境,與她所念之人團聚。你如此傷心,不過平添寂寥罷了。”
“你當真這麼想嗎?”娜仁看向昭妃,卻見她搖搖頭,坦坦蕩蕩地笑:“我又不是聖人,還沒看得這麼開,只是勸你罷了。”
“不過確實是應該為姑� ��開心。”清梨聲音響起,二人同時回頭或抬頭去看,卻見清梨站在素色紗幔下,一身素服,鬢邊簪一朵緝珠梨花,未曾描眉畫鬢,卻自有一番風姿。
“你來了。”娜仁:“進來坐。”
清梨緩緩抬步入內,向她:“姑母是解脫了,從諸多束縛中解脫,從此自在瀟灑去了。你在此傷心至此,只是讓生人平添擔憂罷了。”
又見置在琴案上燕雙一塵不染,琴絃像被磨得閃閃發亮,不搖頭輕笑:“潤弦膏子不必日日,姑母生前也沒把它打理成這樣,在你手裡倒是容光煥發了。”
她請按琴絃,右手彈出幾個音來,在琴凳上坐了,抬頭看向昭妃與娜仁:“我為你們撫一曲,如何?”
娜仁隨意地點點頭,昭妃倒是興致地坐下,擺出洗耳恭聽姿態。
清梨撫琴是很純熟,看得出下過苦功夫,挑勾踢抹間手上動作毫不亂,反而有一渾然天成瀟灑利落,左手輕動時動作又彷彿柔情婉轉。
琴因泠泠,流暢灑脫。彷彿有採菊東籬下悠然,又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灑脫。
一曲終了,娜仁只覺近幾日淤積在胸中鬱郁之氣消散,通體舒暢,不:“見你撫琴,我倒是恨當年與太福晉……學琴時沒下苦功夫了。”
“現在下也來得及。”清梨手上這幾年留起了指甲,故而也帶了指套,此時一一戴回去,笑著抬眸看向娜仁:“我與你做陪練,倒消磨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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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妃便:“我與這東西怕是此生無緣,只做聽客吧。”
人語罷,娜仁與清梨搖頭輕笑,昭妃也微微揚了揚唇。殿外大雪壓枝又如何?人心是暖。
適時皇后宮裡剛走了一波回事內務府掌事,九兒熱茶斟與皇后,:“外頭雪下得大,新植石榴樹未過這陣勢,只怕把枝頭壓彎了。”
皇后抬眸透過北窗看了看,叮囑:“仔細著些,常撣撣雪。人說石榴多子,但願有它開花結果一天,也有我開花結果一天。”
九兒便:“您還年輕,皇上也年輕,何必說這喪氣話呢?章太醫不也說了,您身子調養得不錯,但最再拖一二年,再長長。不然身子骨沒長成,只怕如馬佳小主一般艱難。”
“當下時局,哪裡容得我這個皇后再緩緩……”皇后輕嘆一聲,又問:“派人去鍾粹宮看過大阿哥嗎?那孩子要仔細著,佛拉娜把她抱回鍾粹宮養著也,在親生額娘跟前,總是更精心仔細些。”
九兒:“看過來,乳母奶吃得還,太醫也沒被這幾日風雪驚了,馬佳小主照顧得心,處處細緻。又許是在親孃身邊緣故,小阿哥這幾日竟也。”
“承瑞,便讓人放心了。”皇后嘆:“皇上太需要這個兒子了。只盼著他立住,不然前朝如何,也怕有人指責本宮不賢。”
九兒笑盈盈:“太皇太后說您是‘數一數二賢惠人’,滿宮裡誰對您有一個‘不’字?你未免慮太多了。”
“那是瑪法還在時候,如今老祖宗對我態度雖沒怎麼變了,底下不是。”皇后眉心微蹙,復又舒展開,“在皇上待我比從前更親密,昭妃慧妃也不是倨傲不恭之人,不然咱們家前朝上也沒有一個入瑪法般人,本宮日子怕不過。”
九兒昂首,傲然:“咱們老爺乃是領侍衛內大臣,皇上又賜老太爺一等公,現索額圖老爺任吏部侍郎,也是朝內高官,您日子怎麼會不過呢?”
“你懂什麼。”皇后搖頭輕笑著,隱隱有些落寞,“幸而昭妃不是個有野心人,不然憑她那個阿瑪,本宮這皇后寶座只怕是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