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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一夢千秋(九)

那是兩人第二次相見,情形卻已大不相同。

一個養尊處優,朝氣滿滿。

一個衣衫襤褸,奄奄一息。

自從不慎暈倒在白府,再清醒後姜戎就過上了晝伏夜出的生活,費心隱藏著自己的行跡。

姜戎自愈能力驚人,原本傷口已經開始結痂,算是渡過了危險期,誰知昨天深夜晚來風急,一場驟雨突至,姜戎躲在石洞中,沒有多餘的衣物抵禦風寒,四更時分竟然開始發熱,意識也越來越模糊。

等到白檀出現時,姜戎儼然已經一腳跨進了鬼門關。

方才的警戒與防備,早已耗盡了姜戎最後一點力氣,他伏在地上,掙扎著去看來人,手指摁在佩劍上,像是一隻被逼入絕境的困獸。

眼前的孩子雙頰粉嫩,玉白糰子一般,嫩生生的額心生著一粒殷紅的硃砂痣,比觀音座下的童子還討喜幾分。

姜戎聲音嘶啞:“是你。”

士可殺不可辱,倘若發現他行藏的是其他人,姜戎寧願與對方拼個魚死網破,最差也不過是血濺當場罷了。

奈何造化弄人,來者竟然是那位不久前才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女娃娃,姜戎縱然再如何不擇手段,也不願殺一個懵懂無辜的孩子,更何況還是一個頗得他眼緣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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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處,姜戎心內悲嘆一聲也罷,他手指一鬆,頹然躺於地上,雙目怔怔地望著假山洞頂。

這人滿身髒汙,形容狼狽,臉色呈現不正常的潮紅狀態,一雙眼睛卻深如幽潭,血絲密佈,帶著濃濃的怨恨與不甘。

那雙眼睛緩慢地眨動幾下,瞳孔漸漸渙散,氣息也弱了下去。

這種時候若是睡過去恐怕就離死亡不遠了,白檀一驚,連忙走過去,蹲在對方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脆生生地喊道:“醒醒,快醒醒,別睡!”

柔嫩的桃花帶著清甜的香氣,不屈不饒地在自己鼻尖拂動,姜戎不堪其擾,費盡力氣睜開眼睛,看向處於自己上方的那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

醒了就好,白檀從香囊中掏出一顆奶白色丸藥,一邊往姜戎嘴裡塞去,一邊卻不得不滿臉稚氣地小聲道:“喂!壞人,你生病了嗎?那檀兒給你吃糖,好不好?檀兒生病時,孃親每次都會喂檀兒吃糖,吃完就不難受了。”

糖?姜戎頭腦昏昏沉沉地想到,現在吃糖可沒什麼用處。

只是莫說是一顆糖丸,就是□□,他也沒力氣反抗了。

白檀不是真真正正的四歲頑童,這糖丸自然也並非是尋常糖丸,而是當年白家家主,舉全族之力,費盡心力從一位杏林聖手那裡求來配方,用三十一種名貴中草藥研磨調配,製成的養身藥丸,對於氣弱體虛、高熱傷寒、頭疼暈眩等常見症狀都有神效。

不過顧忌白檀年幼,恐他不願服用,白家家主使了個心眼,特意命人在原方基礎上增加蜂蜜、桂花調味,起了個文雅的名字,叫做養身丸,以此哄白檀乖乖吃下。

因此,這藥丸才會聞起來香氣馥郁甜膩。

白檀當然知道對方現在最需要的應該是延醫問藥,而非吃養身丸,但是現在情況不明,對方這身傷又一看便知另有隱情,還是少惹人注目得好。

養身丸下肚後,姜戎只覺得小腹處生出一股熱意,四肢百骸暖洋洋的,頗為舒服,片刻後,身上慢慢多了些力氣。

白檀不能在此多留,見他狀況有所好轉,一股腦地又掏出許多丸藥,放在姜戎手中,“唔,這些都留給你吃,雖然你是個大大的壞人,但是孃親說做人要心善,菩薩才會庇佑,所以你還是快點好起來吧。”

姜戎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沉默不語,心裡卻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好啦。”白檀拍了拍手,站起身,“壞人,我走啦,再晚會被孃親發現的。”

說完,不等他有所反應,白檀走出假山山洞,將花木恢復原狀,嚴嚴密密地遮住入口。

回到攬月閣時,眾人果然已經發現他不見了,正一鍋粥似的忙亂著,見到白檀現身,嚇得高聲唸佛號,幸而阮白氏正在小憩,並未驚動她。

一場虛驚就此平靜下來。

晚間,白檀趁著夜深人靜,抱了個比自己還高幾分的包袱,悄悄地溜進假山石洞中,途中險些被巡邏的護院逮住,好在白檀身形矮小,動作又靈敏,往旁邊的草叢裡一鑽,外人卻也發現不了他。

雖則如此,白檀自己倒是被嚇得夠嗆。

姜戎正躺在地上沉睡,臉色看起來如紙一般蒼白,雙唇更是因為失水過多而有些乾裂,氣息竟然還算平穩。

白檀試了試對方額頭的溫度,發現高燒已退,暗歎一聲:生命力可真頑強,簡直與小強都不遑多讓了。

看到對方已無大礙,白檀心下稍安,他將自己偷偷拿出來的一方灰鼠皮毛毯蓋在少年身上,又把包袱放在顯眼處,然後就貓著腰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那包袱裡,白檀特意放了些他千方百計搜刮來的膏藥、紗布、藥丸,以及一大包糕餅和水果。

有了這些東西,想來對方能夠順利渡過眼前的難關。

之後的幾天,白家生意興隆,阮白氏特意帶著白檀去視察自家大大小小的鋪子,正式將他引見給各位掌櫃。

既然是小主子來了,各位掌櫃們也都識趣,紛紛或出自真心,或出自假意地將人誇讚了一番。

白檀睜著琉璃般清透的眸子,認真審視著各鋪子的營業情況,心裡快速勾畫著什麼,一臉嚴肅正經的小模樣,逗得眾人忍俊不禁。

等到白檀再次尋到機會,撇開緊緊跟在身旁的百歲和無憂,一個人來到假山時,那極為隱蔽的山洞裡,哪還有血衣少年的身影,就連曾經有人生活過的痕跡也被一一抹去。

只是那狹□□仄的空間內,還留存著極淡的血腥味,提醒著白檀曾經發生的一切。

也不知,對方去了哪裡……

時光荏苒,彈指一揮間,十年時光轉瞬即逝。

荷塘的花又開了,嫩嫩的蓮瓣乾淨的好似一捧雪,偏偏頂端綻著一抹粉紅,襯著碧綠圓碩的葉片,亭亭而立,恰如豆蔻芳華,塗脂抹粉的少女,無限嬌羞。

只可惜,芙蓉不及美人妝。

荷塘前築著涼亭水榭,此時那水榭裡正站著一位身形修長單薄的少年,他身上所穿布料原是姜國最為精緻奢美、有價無市的“流雪”紗,一匹之價不下百金,又讓蜀地最為頂尖的繡娘辛苦整整三月,方才製成這件世所罕見的衣服。

行動間衣袂飄飄,端得是兮若輕雲之蔽月,飄u兮若流風之迴雪。

這雪衣少年眉眼姣好,霞姿月韻,姿容i麗,更兼有一身冰肌玉骨,膚色宛如羊脂白玉,吹彈可破,細膩光潔的眉心處點著一粒殷紅的硃砂痣,平添幾分惑人之態。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看到雪衣少年的瞬間,阮青松腦海當中不受控制地蹦出這句話。

捏著書冊的手指下意識攥緊,阮青松暗惱自己讀書讀得昏了頭,白檀是誰,也配得如此佳句讚頌?

夕陽西墜,阮青松看了看天色,想到自己的來意,將視線移至書頁上,嘴裡唸唸有詞,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

百花映襯當中,一襲青衣的少年邊潛心苦讀,邊圍著一株開得正自燦爛的山茶繞老繞去,間或以詠嘆調高聲品評幾句,一派名士風度。

白檀懶懶地倚在欄杆處,神色玩味。

等到阮樂正下衙,甫一進門就見到自己性情容貌都迥然不同的庶子與嫡子,一個認真勤勉,飽讀詩書,一個不學無術,飽食終日。

阮青松將一篇古文誦讀完,砸吧著嘴巴驚歎良久,這才注意到站在門廊下的阮樂正,連忙快步走過去,躬身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父親。”暗中卻不動神色地拿眼角去窺探那位站在阮樂正身後,挺拔高大,氣宇軒昂,金冠紫袍的年輕男子。

特意選在這個時辰讀書,本來就是算準了阮樂正回府時從此經過,一定會看到,卻不想似乎釣到了另一條更大的魚。

阮樂正不緊不慢地嗯了一聲,似乎是對阮青松極為滿意的樣子,嘴裡卻向紫衣公子謙遜地說道:“殿下請看,這就是微臣那不成器的長子。”

紫衣公子笑道:“阮大人過謙了,令郎聰慧敏捷,少有才名,據說五歲左右就識文斷字,六歲頭上便能作詩,七歲時更是寫出了不世佳作《靜夜思》,婦孺皆知,孤雖久居宮闈,亦心嚮往之。”

聽到紫衣公子的話,阮青松心臟砰砰跳了起來。

“殿下過譽,微臣實不敢當。”阮樂正立刻推辭,臉色笑意卻又多了幾分。

阮青松長揖到地:“草民阮青松參加殿下。”

紫衣公子朗笑,上前一步,意欲將人扶起,視線隨意往不遠處的荷塘旁一掃,霎時呆立在原地。

那被他注視之人依舊一副柔若無骨的樣子,神態自若,身影掩蓋在飄渺的紗衣下,隨時都可乘風而去,

“人間竟有如此絕色……”

紫衣公子語氣興奮地說道:“阮大人,不知那雪衣少年是何人?”

阮樂正皺了皺眉頭,說道:“回殿下,那是微臣的次子白檀。”

“姓白?原來他就是白氏傳人。”紫衣公子聞言興趣不減反增,“為何不一同叫來回話?”

阮樂正一副溺愛孩子的慈父模樣,頗為無奈地說道:“殿下不知,微臣次子性情乖戾,為人頑劣,就連微臣也時常被他頂撞,微臣擔心他冒犯殿下,故不敢讓他面見貴人。”

紫衣公子失笑:“阮大人多慮了,相請不如偶遇,孤看那荷塘內菡萏碧波,煞是動人,不如前去觀賞一二?”說完也不管阮樂正同意與否,抬腳就往水榭走去。

被冷落在原地的阮青松徑自直起腰,靜默片刻,面無表情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