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都市 > 東都歲時記最新章節列表 > 第103章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第103章

鍾薈跑出八丈遠,在冷風裡吹了吹,頭腦清明了些,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幕,突然疑心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隨即又否定了這念頭,膻中**三個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能有歧義,可衛琇的神情分明那麼坦蕩,抑或他自己也沒有深想,只是脫口而出的一句尋常關心罷了?

鍾薈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也難怪,實在是衛琇其人太過清微淡遠,這話若是旁人說來,不用說一定被當成輕薄的登徒子,可從那麼出塵的一個人口中說出來,只教人懷疑是自己心思齷齪,這才曲解了他無邪的本意。

如此一想,鍾薈不由慚愧和忐忑起來,自己方才那麼小題大作,不知會不會傷了他的心,同時她心底深處難以察覺的所在,一根繃緊的弦也松了下來。

***

鍾氏家學設在茅茨堂,堂屋面闊五楹,十分軒敞,取的是“慕唐虞之茅茨,思夏後之卑室”之意,又表明了謙退的治學態度,不過鍾蔚和謙退是八杆子打不著關係的。

他是個天生的刻薄胚子。

鍾蔚出自鐘鳴鼎食之家,往上數三代司徒氏給他家人提鞋都不配,兼之生而早慧,確有幾分真才實學,模樣又生得十分對得起耶孃,那種睥睨天下的傲氣便刻入骨髓。他不但天賦過人,而且對自己夠狠——小時候主要是為了與集萬千寵於一身的病秧子妹妹爭寵,狠著狠著便成了習慣,懸樑刺股也甘之如飴了。

得天獨厚的天資加上勤奮刻苦,自然是少年得志,十五歲時便已成為名噪京都的名士,朝廷三徵五辟,被他阿翁和阿耶強壓了三年,十八歲時以員外散騎侍郎起家,即便為了避他阿耶之嫌不能入中書省,一年後入侍中寺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誰知遇上了楊氏叛亂那檔子事。

先帝屏著最後一口氣將鍾禪外放廣州,把他幾位叔父明升實貶,顯然是打壓鍾家為了兒子鋪路的,鍾熹不是衛昭,向來圓融處世,深知嫡長孫是個容易禍從口出的刺頭,便索性讓鍾蔚自請在尚書省儀曹掛了個閒職,專心致志縮起腦袋做人,又怕他閒得發慌鎮日赴清言會大放厥詞得罪人,思慮再三,還是把家學交與他打點——橫豎都是自家人,不會與他一般見識。

鍾蔚眼高於頂,旁人家世、天賦、才學、相貌、刻苦但凡有一樣不足,他便要對其嗤之以鼻,能入他法眼的屈指可數。此外,他也受了祖父鍾熹和父母的影響,對男女一視同仁,並不因為對方是女流之輩而放寬標準。

這麼些年能叫他覺得朝夕相對也不厭煩的大約只有衛七娘,不過那時候衛六郎與鍾十三娘先一步議親,他和衛七便不可能了,何況衛七娘對他也沒意思——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想與這麼挑剔又難相處的人過一輩子。

常山長公主司徒姮不愧鳳子龍孫,眼光不能拿常人的標準來衡量,此刻她正支頤望著正襟危坐雙眉微蹙,顯得十分不好相與的鍾蔚,打心裡覺得這兩個月的苦讀真是值了。

鍾蔚雖看*之內萬事萬物都不順眼,到底不是天生地育的,對骨肉至親還算開一面,加上這些學生確實無可挑剔,饒是他也覺得在此明經育人是件難得的賞心差事。

鍾家的規矩看著鬆散,可學問一道上卻極謹嚴,家中子弟無論智愚一律四歲開蒙,十歲之前必須熟通五經——是打也得打通,所以家學裡的本族子弟無論資質如何,根基都打得很穩固;而那些以文賦敲開鍾家大門的文士更是天賦異稟了。

只除了新來的這位蘇姓郎君,學問底子比洛水底下的淤泥還稀爛不必說了,還再三對他這個先生胡攪蠻纏——你說往東,他偏要說往西未嘗不可,不是殊途同歸麼?

偏偏此人不學無術,卻有幾分捷才,工於狡辯,輕易與他掰扯不清楚。一上午兩人你來我往辯了幾個回合,鍾蔚覺得上竄的邪火已經有點壓不住了。

這日講的是《中候敕省圖》,鍾蔚順帶著將五帝提了一嘴,一臉譏誚地道:“本來如此淺顯的東西是不必提的,不過你們中有人底子太薄,勞駕各位耽待些了,不過……”他話鋒一轉,若有所指地睨著司徒姮道:“聖人言:‘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故而也不算全無益處,”又拿腔拿調地將書翻過一頁道,“這一節誰有什麼疑問麼?若是沒有……”

“鍾先生,弟子有!”常山長公主不見外地道。

鍾蔚挑了挑眉,這姓蘇的小子臉皮是鐵鑄的麼?適才那番話是為了臊得他不敢再造次,沒想到毫無用處,他連為人師表的體面都不打算要了,只作沒聽見:“那我繼續往下講。”

“先生先生!弟子有疑問!”司徒姮拔高了嗓門道,她為了學男子的聲氣不得不壓低聲音,顯得十分怪異。

其他學生都看向鍾先生,他只得清清嗓子道:“你說罷。”

“弟子有一事求教,緣何這五帝卻有六人?”司徒姮掰著手指道。

鍾蔚死命憋著笑,伸手點了點諸弟子中最年幼的鍾九郎:“小九,你來說說。”

鍾九郎才十一歲,聞言向司徒姮作了個揖,脆生生地道:“德合五帝座星者為帝,故六人而為五。”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鍾蔚撩了撩眼皮,大約覺得這位蘇郎已經蠢笨無知到了值得憐憫的地步,難得耐下性子溫言道:“明白了麼?”

司徒姮朝鍾九郎眨了眨右眼,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肌膚白皙,跟個瓷娃娃似的,一見令人心生歡喜。

鍾蔚見他連個十來歲的孩童都不如,竟然不以為恥,還有心思擠眉弄眼,簡直歎為觀止。

司徒姮卻彷彿打定了主意要繼續替他拓寬眼界,撓了撓下巴道:“依弟子看這不過是漢儒穿鑿附會之詞罷了,不過是為了合五德之說,於理不通,《古文尚書》去遂人而以伏羲、神農、皇帝為三皇,更以少昊、顓頊、帝嚳、堯、舜為五帝,亦是為彌其縫補其闕而已。”

鍾蔚感覺手心有些發癢,差點當堂捋袖子,今不把這豎子辯趴下看來是不能了局了,侍立一旁的書僮十分有眼色——伺候這種人實在是沒點眼色不行——見主人上唇微微弓起,是要大動干戈的兆頭,趕緊捧了茶碗上去與他潤喉。

鍾蔚用雙手端起茶碗,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正要擺開陣勢,冷不丁瞥到一顆腦袋從門邊探出來,雖然一身書僮裝扮,眉毛一邊粗一邊細,一邊高一邊低,臉上還不知抹了什麼,不過他還是一眼認出了換了殼子的親妹妹,頓時一驚,一口茶水正要入喉,在半途遭遇不測,將他嗆了個死去活來。

常山長公主打足十分精神盯住鍾蔚——要考察一個美人,失態的時候最能見出真章,打嗝、噴嚏、嗆咳、崴腳、眼裡進了沙子......若是這種時候還能保持住風度,那無疑是形神俱美的了,鍾蔚的表現她很滿意。

***

其實今年的秋天很冷,大雁南飛都比往年早些。

衛琇想起白天的情景,懊惱地將整個人慢慢沉進浴桶裡,直到水沒過頭頂。

那樣輕佻的話脫口而出,若是叫她當成登徒子如何是好?更有甚者,若是教她誤解他因輕視而輕薄又如何是好?可看到她羞怯的神色分明又有些竊喜——這到底是個什麼志趣,連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衛琇覺得渾身發燙,不知是水太熱還是什麼別的緣故,一下子難耐起來,他便站起身,撩起搭在一旁的吳綿粗略地擦了擦,以素白的絲綿寬袍將自己一裹,趿了木屐走入臥房,溼發披散在肩頭,很快將中衣濡溼了,他一無所覺地躺在臥榻上,只覺得一顆心起起伏伏,此一時無端地下落,彼一時又無端地躍起,叫他一刻也不得安寧。

終究是躺不住,他坐起身,無意中瞥見掛在牆上那張東漢桐木琴,琴是好琴,三年前他以萬金購得,卻不如原先那張無名蜀僧斫的無名琴趁手,那琴也像往昔一樣,回想起來平淡無奇,卻在那一夜的大火中化為灰燼,再也追不回來了。

衛琇隨手拿起素帕將琴上積的灰拂拭乾淨,然後披上氅衣,抱了琴走到院子裡。

秋氣肅殺,月色並不好,一彎淡淡新月如鉤,時不時隱在輕雲背後,然而一想到此時也許有個人正望著同樣的月色,便從心底生出暖意來。

衛琇去姜家求過兩次親,姜家人拒絕的時候他其實松了一口氣,求娶固然是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卻很清楚自己並非良配——他的前路吉凶未卜,卻必定腥風血雨,而他希望她一生輕鬆順遂,她身上有種讓他懷念的熟悉感覺,彷彿來自那個他回不去的昨天。

衛琇心不在焉地挑了挑琴絃,斷斷續續的琴音不知不覺中漸成一曲《鳳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