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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承德府 1

柯羅威教士的車隊,出發的日子是在七月的一個炎熱的清晨。天邊的晨曦邊緣繡了一圈金邊,預示這又是一個晴天,略有些悶熱。

早上七點鐘整,柯羅威教士換上一身整潔的綢面黑袍,一臉肅穆地等在萬牲園門口。其他動物都已經妥當地裝在籠子裡,只有萬福站在他身旁。飼養員如釋重負地朝遠方眺望,希望能早一點把這些負擔交接出去。

老畢還沒到,他要先駕著馬車趕到燈市口教堂門前,在那裡裝好教士的其他物品,再和其他車伕會合,然後一起出城朝萬牲園趕去。

約莫等了半個小時,遠遠地,教士忽然聽到木軲轆軋在土路上的咯吱聲,還夾雜著雜亂的馬蹄聲。他抬起頭,看到四輛大車朝著門口魚貫而來,揚起高高的塵土。教士的內心忽然湧起一陣激動,這趟籌謀已久的旅程終於要正式開始了。他捏住十字架,用拇指的指肚輕輕摩挲著,滿懷期待。

車隊很快在萬牲園前停穩。老畢的車走在第一位。他的那輛花*車和他的臉一樣飽經風霜,掛著綵綢的轅頭磨得渾圓,兩個大車輪上已有多處裂開的痕跡。粗布與竹枝紮起來的白車篷四處可見縫補痕跡,針腳很大,抬頭看時會覺得有無數蜈蚣爬動。拉車的兩匹雜色閹馬倒是精神抖擻,時常仰起脖子發出嘶鳴。

其他三輛車的狀況也差不多,雖然陳舊,但都保養得不錯。老畢找的這些車伕,這趟差事都還挺滿意,運送教士是個好差事,酬勞豐厚,就是路上不*穩。不過到了赤峰,他們還可以拉一批正北黃芪回北京,這一來一回,賺得可不少。因此老畢很輕易地就說服了他們。

幾個車伕停好了車,開始七手八腳地把那些動物都弄上車。獅子虎賁最麻煩,它被關在一個木頭籠子裡,只能靠一排小滾木往馬車上推。虎賁對這個舉動不太高興,焦躁地轉來轉去,還不時試圖伸出爪子去撓周圍的人。老畢費了好大力氣,才安撫好那些車伕重新工作。

教士特意找了一片大苫布,把籠子整個蓋住,否則會在沿途引發恐慌。

比起虎賁來,其他動物則好裝多了。狒狒們只是吱吱叫了幾聲,至於那條蟒蛇,仍舊懶洋洋地盤成一團,沒費多少周折就上了車。只有兩匹虎紋馬吉祥、如意不那麼配合,堅決不允許老畢給它們套挽繩,一套就前蹄舉起,要麼就伸脖子去咬那些轅馬。飼養員只得用鞭子抽打,希望這些野性十足的傢伙能記住教訓。

老畢趕的車是單轅篷車,專用於坐人。車廂裡的前半部是柯羅威教士的座位,裡面是一個寬面板凳,上面還很貼心地擱了一個塞滿糠皮的軟墊,上頭還掛了一個小巧的橫木架,虎皮鸚鵡正好可以站在那裡。車廂的後半部則是一些書籍、聖器、日常用品和幾件農具,這讓教士感覺自己像是去西部墾荒的移民一樣。

柯羅威教士懷裡還鼓鼓囊囊地揣著日升昌的二百兩銀票和三十枚鷹洋。教士自己的錢已經全投在動物身上了,這是總堂為開拓教士準備的啟動資金。會督雖然不贊同柯羅威教士的做法,但考慮到赤峰的惡劣環境,還以個人名義額外給他捐了一根金條。刨去建教堂的錢之外,這些錢足可以支撐一年。至於一年後的開銷,就要靠柯羅威教士的智慧和主的意志了。

小滿也跟隨父親來送行,隨行的還有一個胖胖的女子。小滿的媽媽去世很早,這個女子大概是畢家的鄰居。老畢沒有別的家人,每次出遠門都會把孩子託付給鄰居照顧。

小滿好奇地盯了一會兒萬福,右手卻始終緊緊抓住老畢的衣角,咬著嘴唇,似乎不願意讓父親離去。教士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巧克力,遞給小滿,說:“你的父親很快就會回來。”可小滿仍舊保持沉默,不見任何笑容。教士有點兒尷尬,摸摸身上的袍子,發現沒什麼其他適合送小孩子的東西。

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摘下脖子上的十字架掛墜,忽然頭頂撲簌簌傳來聲音,那只肥大的虎皮鸚鵡從車廂裡飛了出來,落在小滿的肩頭,發出爽朗而意味不明的叫聲。

鸚鵡的出現,讓小滿的表情鬆懈了一點兒。可老畢對兒子的出現卻很不耐煩,他把小滿拽住衣角的手粗暴地扯開,然後轉身跳上馬車。小滿“啊啊”地大叫起來,試圖阻止父親,女鄰居卻牢牢地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向前去。

就在這個時候,萬福出乎意料地動了。她挪動緩慢的腳步,走到小滿身旁。女鄰居沒見過這麼碩大的動物,嚇得大喊一聲,鬆開小滿遠遠逃開。

小滿沒有動,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萬福注視了他良久,小孩子忽然點點頭,對著大象發出一聲奇妙的哼叫。萬福略微低下頭,用長長的鼻子捲住小滿,把他幼小的身軀輕輕托起在半空。

在一片忙亂中,沒人注意到這個細節,每個人都以為是大象忽然要對孩子施暴。車伕們揮動馬鞭,發出吼聲,就連柯羅威教士都有點兒驚訝,想要伸手去阻攔。萬福不慌不忙,用長鼻子把小滿在空中移動,然後擱在了第一輛馬車的掌車位置,恰好就在老畢的身旁。轅馬不安地踢了踢地面,把車子扯動了幾分。

這個意外的插曲讓周圍人松了一口氣,大家都鬨笑起來。老畢漲紅了臉,把不情願的小滿抱下車,交給戰戰兢兢的鄰居。小滿還是拽著父親的胳膊不撒手,老畢臉一板,給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悻悻縮回了手。

柯羅威教士以為萬福對小孩子有著天生的好感,他拍拍她的耳朵說:“我們沒辦法帶一個孩子去草原,他會在京城等他父親回來。”萬福把鼻子垂下來,沒有再動,可是她看向小滿的眼神充滿歉疚。

老畢無奈地揮了揮手,胖鄰居趕緊把小滿抱開,轉身離去。小滿停止了掙扎,又恢復成那一副漠然的神情,他反身抱住大人,把下巴擱在胖鄰居的肩膀上,兩隻細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車隊,就這樣逐漸遠離。

車伕們又繼續做起裝貨工作。很快,所有的貨物和動物都安置妥當。時辰已到,必須要出發了。

柯羅威教士費力地鑽進篷車的車廂裡,在墊子上坐好。虎皮鸚鵡撲落落地站到支架上,趾高氣揚地環顧四周。車伕老畢把辮子盤在脖子上,咬住辮梢,然後赤著腳踩住車邊的木頭側欄,嘎吱嘎吱地爬上車頂。

柯羅威教士好奇地探出頭朝車頂望去,看到老畢從懷裡拿出一個漆成土金色的木製十字架,用力往下插,恰好嵌在一個凸起的柳木座兒上。老畢晃了晃,確保十字架放穩,雙手拜了拜,然後跳下來。柯羅威教士知道,當地人管這個叫“請十字”,意在告訴沿途的人這是教會僱傭的車輛,這樣一般的盜匪和官府都不太願意招惹。

但老畢接下來的動作,讓柯羅威教士有些驚訝。他拿出一束香點燃,圍著馬車轉了一圈,嘴裡唸唸有詞。香菸很快繚繞在馬車四周。末了,老畢把香根兒插在馬匹的轡頭縫裡,和一個黃澄澄的鋥亮小銅鈴鐺拴在一起,跪在地上磕了個頭。

柯羅威教士學過本土宗教的知識,知道這東西叫作三清鈴,是道教的一種法器。他有些不悅地把頭探出車窗,提醒老畢這是一種褻瀆。老畢點頭哈腰地解釋,說這叫拜路神,拜了路神才好出發,拔腿順風順雨。又解釋說,車馬行忌說“上路”,都叫“拔腿兒”,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取下銅鈴。

在橫渡太平洋的輪船上,柯羅威教士曾閱讀過公理會先賢盧公明寫的《中國人的社會生活》。盧公明在1850年前往福建傳教,前後持續十四年,可謂功勳卓著。他在傳教期間,悉心研究了中國人的習俗、觀念以及信仰,他的著作是公理會來華教士們的必讀資料。

在書中,盧公明這樣評價中國的信仰狀況:“在中國,人們抱持著這樣一種觀念——毋寧說是一種錯誤的觀念——他們認為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贖。”這句話給柯羅威教士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儘管這本書寫於幾十年前,但老畢這種滿不在乎地從一個信仰跳到另外一個的舉動,證明盧公明對這個古老國度的評價現在仍不過時。

柯羅威教士堅持要把銅鈴摘下去,老畢不願意得罪這位主顧,只得不情願地摘走揣到懷裡。等到柯羅威教士一轉身,他又偷偷把銅鈴掛到車前板的擋子旁,拿了塊髒兮兮的墊布給蓋上。柯羅威教士看到了,不過沒有再堅持,而是默默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經過這麼一場小小的風波之後,老畢把車閘推開,鞭子凌空一甩脆響,轅馬打著響鼻邁開了腿,灰黑色的榆木輪子緩慢地碾過滿是塵土的路面,整架馬車的關節都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其他三輛車也陸續啟動。

兩匹虎紋馬分別被一輛車在側面牽著,不太情願地朝前走去。它們很快發現四周和萬牲園不一樣,變得蠢蠢欲動,想要咬斷牽繩,各自跑開。

這時獅子的一聲低吼從苫布下的木籠裡傳出來,那兩匹呆頭呆腦的馬這才老實下來。

萬福則單獨拴在老畢的車後頭,緩慢地朝前走去。柯羅威教士從座位上回過頭去,關切地看向萬福。事實上,她才是整個車隊的控制者,每一輛車的速度,都必須以她為準。

萬福自出生以後,這是第一次離開萬牲園,也是第一次面對這個無比廣闊的世界。眼前的路那麼長,她既感到興奮,也有些畏縮。要知道,她還從來沒走過超過一百步的經歷,這個挑戰來得實在太快了。

她抬起左前腳,思考了一下,才落在地上,再抬起右後腳,還沒想好該怎麼擺放,可這時右前腳已經又要邁開了。她搖搖欲墜,東倒西歪,像是一個新生嬰兒蹣跚地在光滑的冰面上掙扎,又像是一部後輪陷入淤泥的舊車。無數黃色塵土在巨大身軀的踩跺下飛舞於半空,幾乎遮蔽了太陽的光輝。所有的轅馬都打起響鼻,此起彼伏地嘲笑起來。

在馬車的後半部分,堆放有一堆新採摘下來的竹葉和蒸好的大窩頭,方便萬福隨時捲起鼻子來吃。可小母象對這些不感興趣,她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太過寬闊的前方。她覺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四隻粗胖的大腿無論抬起還是落下,都伴著一陣短促的驚悚,眼前的大路簡直處處都是荊棘。

有那麼一瞬間,萬福的身軀向後挪動了一下,想退回萬牲園。原來那個骯髒、窄小的地方,現在卻那麼讓她留戀。

這頭小母象只走了一里左右的路便拒絕前進,戰戰兢兢地把求助的目光看向前方的教士。教士讓老畢停一下,跳下車子,走到萬福面前,用手去撫摸她的耳朵。

教士注意到,她的步伐太生疏了,而且右後腿不太靈便,那是鐵鏈鎖得太久導致的後遺症。教士本來打算給她釘幾個腳掌,可實在找不到鐵匠加工這麼大的物件,只好作罷。

教士牽起她的韁繩,與她並肩而行。萬福無奈地擺動一下長鼻子,終於再次邁開步子,謹慎地朝前走去。慢慢地,她似乎掌握了一點兒節奏,腳步變得輕快了一些。七月炎熱的風和青草,讓她回想起記憶在骨子裡的遙遠的家鄉,她發覺只有這麼走下去,才會讓這種感覺更明晰一些。

教士陪著萬福走了約莫兩裡左右,看她終於掌握了節奏,這才回到車子裡。

大象的視力很好,她偶爾回過頭去,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小黑影正朝這邊奔跑。那是小滿,他又掙脫了胖鄰居的束縛,流著鼻涕朝車隊追過來。跑到半路,啪的一聲,小滿朝前摔倒在地,額頭似乎還有血流出來。胖鄰居很快從後面追上來,狠狠把他往回拽。小滿始終面無表情,可他喊出來的聲音,卻是大象才能聽懂的號叫。

萬福煩躁地扇動耳朵,想去提醒教士。可她只看得到教士的後腦勺,似乎在跟老畢說話。她只好垂下頭去,慢慢地挪動著腳步,朝前移動。慢慢地,撲倒在地上的小滿終於從視野裡消失。四輛車牽著兩匹馬和一頭大象,緩緩踏上了征途。

當這支奇異的車隊穿過城北的稅卡,踏上官道之時,柯羅威教士恰好聽見一陣悠揚的鐘聲從紫禁城的方向傳來。那鐘聲渾厚綿長,餘音繚繞,彷彿是家鄉的教堂在為他送行。

一踏上官道,坐在掌車位子的老畢就挺直了腰桿。他身上的畏畏縮縮消失了,整個人變得神氣活現,如同一位手握權杖的國王在巡閱自己的領土。

從北京出發向北的一路都很平整,畢竟這是天子經常往返承德的路線。在這個夏日,年輕的小皇帝顯然不會像他的祖先一樣去避暑山莊,所以路上最多的是那些揹著包袱的老百姓和達官貴人的大小車馬,他們簇擁在路上,熙熙攘攘。

可任憑路上如何擁擠,老畢只憑著口中的幾個短促指令和半空甩出的鞭花,就可以指揮著這個車隊走得行雲流水,穩穩當當,如同一隊游魚在水裡鑽行。

當然,走得這麼順利,有一部分要歸功於萬福以及那兩匹虎紋馬。許多行人和商販發現眼前出現一頭大象和兩頭黑白相間的馬匹,第一反應都是害怕地東躲西藏,唯恐被這些巨獸踩扁。不止一匹駿馬高揚起前蹄,被萬福驚走,馬背上的騎手狼狽地抱住馬脖子,發出一連串咒罵。他們迅速讓開一條通道,沒人敢和車隊並排競爭。

只有一個小孩子掀開藍色布簾,從車廂裡探出頭來,好奇地朝這邊張望。

萬福開始有點兒焦躁,但很快就適應了這種喧囂。相比萬牲園那種純淨衰朽的死寂,去往塞外的路上充斥著活力,這種活力粗糙而渾濁,盎然的生機在四處瀰漫。如果萬福的思緒能夠和教士相通的話,她就會知道,教士此時也是同樣的感想,不過要把萬牲園換成紫禁城。

這種沒經過硬化的路面,萬福走起來有點兒費勁。可隨著道路在腳下延伸,體內渴望自由的野性血液陡然流速加快。她感覺身體變得越發輕鬆,走得越發快起來。

她一快,整個車隊也隨著變快。四輛馬車在官路上飛馳,在老畢的帶領下超過一輛又一輛大車。榆木車輪碾壓在夯實的黃土路面,騰起歡快而輕盈的煙塵,讓湛藍的天空不時多出幾抹淡黃色。周圍的大車響、蟬鳴、牲畜的哼叫、馬鞭脆響、大人叫嚷以及小娃娃的哭泣聲此起彼伏,交疊成一篇雜亂而充滿活力的交響樂。

柯羅威教士一隻手放在《聖經》的硬皮封面上,另外一隻手撫摸著虎皮鸚鵡,他一直觀察著這一切,試圖理解這混亂中隱含的秩序。他相信,只有理解了這種秩序,才能真正把握中國人的心。會督曾經批評過他,說他缺少其他傳教士那種對真理的執著,很容易被蠻荒之地的奇談怪論所蠱惑、動搖。但柯羅威教士覺得,上帝的愛並非是居高臨下的施予,如果總是擺出一副俯瞰而非平視的姿態,那麼永遠無法真正走進他們。

這個草原動物園,可以視為教士的一次試探,教士希望這些動物能夠讓草原人袒露心聲。他相信,無論是在高緯草原還是熱帶叢林,好奇心始終是人類最基本的情緒之一。想到這裡,柯羅威教士微微呼了一口氣,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車伕身上。

草原居民如何袒露心聲,他現在還不清楚,但老畢上路以來,已經袒露了無數次。

大概是為了排遣寂寞,老畢變得特別話癆,一邊趕車一邊喋喋不休。他那帶口音的話語和官話相比,說得又急又快,柯羅威教士只能勉強聽懂三四成,不過他大概能從語氣猜出,大多數是抱怨。

“柯長老,您說現在這行市,老百姓還有活路嗎?我小時候,上好的豬條子肉才四十文一斤,現在您看,九十文錢連老母豬肉都買不來!一天到晚,白菜豆腐,豆腐白菜,肚子裡刮不出二錢油。出門趕一趟車,一半都拿來孝敬稅卡!

“哎呀,柯長老,我這是看您人老實,才接著這活計。口外我一般是不去的,路不好走,又危險,去一趟保不齊連命都丟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兵荒馬亂,哪兒有安生路走哇,在哪兒都是一樣,唉!

“嘿,我跟您說,柯長老,早幾年您要坐馬車,我還真不敢拉,讓拳民給逮著,咱倆一塊兒點天燈。現在倒沒那麼多事兒了,可我得說一句,有些傳教的,像您一樣;有些傳教的,也不是東西,淨坑人,變著法兒地撈錢。要不是擔心小滿這病,我真不想去那教堂呢。

“您問我那個傻小子他媽?唉!一生下來就給克死了。謝三姑說,這孩子前世是他媽的仇人,這輩子是來索債的,要不他媽臨死前怎麼掐著孩子喉嚨呢,結果到現在小滿還不會說話,這都是冤孽——不過我這傻小子可有一樣兒能耐,牲口見了他都服服帖帖的,跟當官兒的見了洋人似的。要說這事也不奇怪,這龍生龍,鳳生鳳,還真就得咱這樣的老車把式,才能生出這樣的兒子。我都想好啦,這次回來就教他使鞭子,早點當家。啊?您說入教啊?這個再說,再說吧……”

老畢絮絮叨叨,手裡卻不耽擱,車隊不疾不徐地朝前開去,一路不曾停滯。車後頭的萬福牢牢跟著,顯得興致勃勃。

老畢說累了,便從車轅的掛把上摘下一個小嘴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口茶水,然後對教士開口道:“哎,我說柯長老,這一趟,您使的錢少說也值半套宅院了。您說您費這麼大勁兒,把這些野獸運到赤峰,到底圖個啥呢?”

這個問題,他在之前已經問了不下十遍。可每次柯羅威教士都笑而不語,只讓他安心準備。老畢原本以為他是為了保密,現如今上了路,應該可以說了吧?

柯羅威教士聽到這個問題,把《聖經》在膝上合攏,鄭重其事地說道:“因為赤峰就在那兒。”

“啥?誰在那兒?”老畢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柯羅威教士眯起眼睛,看向遠方:“我在美國的時候,曾經認識一位博物學家。他最喜歡的,就是去尋找全世界各種各樣的動物和植物,從巴布亞紐幾內亞到剛果,每年都在一些聽都沒聽過名字的偏遠地方遊蕩,好幾次都差點喪命。很多人問他:找那些東西根本賺不到錢,為什麼還要樂此不疲?是有什麼深刻的用意嗎?他回答:因為那些珍禽異獸、奇花異草就在那兒。”

老畢“嗯嗯”地點著頭,其實還是一片茫然。

教士嘆了口氣:“有些事情,本身的存在就是目的,這是命中註定。赤峰就在那兒,它是我和這些動物的應許之地。我別無選擇,只能遵從那一位的意旨。”

老畢沒有繼續發問。他私下裡承認,自己比發問前知道得更少。

第一天他們一共走了大約四十裡路,中途休息了四次,給動物補充水分和飼料。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教士考慮到萬福的承受能力,果斷決定駐車休息。

老畢在停留的大車店附近,給萬福找了一處背風的樹林停放。教士親自打來幾桶清冽的泉水,讓萬福咕咚咕咚喝了個痛快。他隨後又檢查了一下萬福的四個腳掌,發現底部已經磨出了血,爪甲也出現了磨損。教士有些心疼,如果任由其發展,萬福很可能會在兩三天內瘸掉,那就徹底無法前進了。

最後還是老畢的一個車伕想到一個辦法:用土麻布襯著光棉布,兩層布裹在腳掌上,再拿繩子綁死。這樣一來,萬福在走路的時候,腳掌能得到一定程度的保護,不至於磨損過度。就算在行進途中裹腳用的布破了也沒關係,換一塊就是,方便得很。

畢竟萬福不是馬匹,只要走完這一趟就夠了。

至於其他動物,它們的情緒都很穩定。蟒蛇繼續盤睡,狒狒們互相爭搶著吃食,兩匹虎紋馬不住地踢踏。虎賁對這一天也很滿意,它吃了五斤羊肉、五斤豬肉,然後在籠子裡躺了一天,除了顛簸沒什麼可抱怨的了。它的存在,還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好處,車隊停放處周圍沒有別的生物敢靠近,包括盜賊和野獸。

當晚的雲層很厚,沒有月光和星光,整個大車店周圍都漆黑不見五指。教士睡不慣滿是跳蚤和汗臭的大通鋪,起身走到樹林裡來。沉滯的夜色吸納掉了所有的聲音,萬福正安靜地站在林中,只能勉強看到輪廓。今天一天的跋涉,讓她疲憊不堪,早已睡著。蒲扇大的耳朵不時抬起來,旋即垂下去,教士猜測她大概是在做夢,不知在大象的夢裡,是否會出現家鄉的景象。

虎皮鸚鵡沒有睡著,它聽到教士的腳步聲,就振起翅膀飛了過來,張開大嘴要叫。教士連忙把它捏住,塞進口袋裡。

教士先檢查了一遍其他的籠子,然後撿起一根樹枝,在萬福旁邊的沙地上畫了一張地圖,他把一塊紅色石塊放到了上面,代表赤峰。教士靠在萬福巨大的身軀旁,喃喃地隨意說起未來的期望,不知是說給聽不見也聽不懂的大象,還是說給自己。

他的眼前出現一個寬闊而精緻的大院子,面積起碼有二十英畝,裡面遍佈灌木和柳樹,旁邊還有一處水源。這是教士希望見到的動物園,這裡的正門是一個拱形月門,要塗成綠色,上面纏著藤蔓。拱門的正上方是一個十字架,還要有月桂花冠和一顆孤星,這樣人們會像東方的三位賢者一樣,趕來這裡。萬福的象舍就在最中央的地帶,旁邊是虎賁的假山和虎紋馬的跑場。教堂與動物園毗鄰而建,要有一個高高的鐘樓,遊客們觀賞的同時,就能聽到教堂的鐘聲召喚……

他一邊說著,一邊在沙地上勾勒。不知何時,啪嗒一聲,樹枝落在地上,教士就這樣靠著大象,沉沉睡去。次日當他被頭頂的陽光曬醒時,發現萬福正溫柔地注視著自己,身上還蓋了一層用鼻子捲來的樹葉,小尾巴擺來擺去,驅趕著試圖靠近的蚊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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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峰就在前頭,今天還有很長的路要趕。”教士說,也不知道萬福是否能聽懂。萬福沒表示什麼,反而是那只虎皮鸚鵡嘹亮地喊了一句:“死鬼!”然後自己飛進車廂,落在架子上。

接下來幾天的行程,沒有特別值得一提之處。自從加裝了裹腳布以後,萬福走起路來越發順暢,除了速度稍微慢一點外,沒什麼異狀。原先教士很擔心她長期營養不良,貿然做這種長途跋涉,健康說不定會出問題。但出乎意料的是,萬福的身體非但沒惡化,反而因鍛鍊而愈加健壯,邁步的姿態更加有力,休息的間隔變得更長。

在一些上坡路和不利於行車的溝坎地帶,萬福還發揮出了那些轅馬所做不到的功能,用自己的身軀把馬車一一拽過去。萬福靠著這種方式,很快在車隊裡建立起了小小的權威。圍觀的車伕們嘖嘖稱奇,覺得如果有這麼一頭大象拉車,好像也不錯。不過他們在打聽完大象的食量之後,一個個紛紛搖著頭離開。

每天晚上車隊休息的時候,教士都會跑到萬福身邊,貼著她的身軀勾畫未來,然後一覺睡到天亮。老畢覺得教士總睡在外頭,既不安全也不衛生,可他根本沒法說服教士,只好也跟著過去,手執一根大棒,防止意外發生。

老畢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第五天夜裡紮營的時候,附近村子裡的一個小偷試圖湊近車隊,他看上面裝滿了東西,想佔點便宜。結果還沒等動手,五隻敏感的狒狒就吵鬧鼓譟起來,在籠子裡又叫又跳。老畢和車伕們都被驚醒,朝這邊跑過來。

小偷不甘心,猛地掀開苫布想順點東西再走,沒想到一股帶著威脅的惡臭撲面而來,差點把他燻暈。小偷定睛一看,眼前是一頭從來沒見過的兇猛野獸,正張著血盆大口,齒間似乎還掛著血淋淋的肉塊——登時被嚇得魂飛魄散,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被吵醒的虎賁覺得莫名其妙,打了一個呵欠,繼續趴下沉睡。

經歷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插曲之後,接下來的路途變得很是順暢。柯羅威教士在半路上時不時地跟老畢聊天,打聽關於赤峰的各種細節,甚至還學了幾句蒙語。

老畢給柯羅威教士解釋了一下,北京往西北,出了張家口以外,叫“口外”;往東北,出了山海關以外,叫“關外”。而赤峰恰好位於兩者之間,是聯絡東北、直隸與蒙古的必經之處,五路通衢,商埠雲集,是塞外一處重要的樞紐,物產豐富。這次去赤峰,老畢承認自己打算回程時弄點兒正北黃芪,只要能運回京城,利潤頗豐。

一談起生意經來,老畢開始喋喋不休。柯羅威教士發現老畢這個人對外地風土毫無興趣,只關心買賣能不能賺錢,便放棄了攀談的打算。他把車廂簾子拉上,想圖個清靜,卻發現還得面對虎皮鸚鵡的不停聒噪。

從北京到承德府,整個車隊走了足足七天。這一路除了鸚鵡和老畢的嘮叨之外,沒有發生任何令人不快的意外。動物們的狀況都很穩定,連脾氣最惡劣的兩匹虎紋馬都認了命,老老實實跟在車後頭走。

承德府是清朝皇帝在夏季避暑時居住的宮殿,同時也是一條文明的分界線。

它的城門巍峨高大,氣度不凡。一進城,柯羅威教士就感覺到,這裡的建築和京城風格差不多,但居民的氣質卻有了些許變化,他們講話嗓門變得更高,步伐也大了很多,穿著直率而鮮明。柯羅威教士在中國待了這麼久,憑藉著敏銳的觀察力,已經可以分辨其中的微妙差異——戴瓜皮帽的是北上的山西皮貨商人,他們總喜歡眯起眼睛,用細嫩修長的手指拈著唇邊的兩撇短鬚;穿藍色單袍和紫色平頂氈帽的是蒙古牧民,他們臉膛黑紅,皮膚粗糙,雙腿因為常年騎馬而微微外撇;還有些虯髯大漢,他們腰纏緊布帶,敞開短衫,衝過路的人投來警惕的目光,多半是來自滄州的鏢師了;只有滿洲官吏們仍舊冷漠呆板,一如京城。

他們把車隊停在了距離承德府衙門最近的一處場子,然後老畢帶著柯羅威教士來到當地衙門,辦理通行手續。教士拿出總理衙門出具的許可佈教文書和公理會總堂簽發的介紹信,遞給接待他們的一位官員。這位官員帶著忌憚和輕蔑草草翻了一遍,深深地打量了柯羅威教士一眼,拿起報關單子,拖著長腔兒問道:“大象、獅子、狒狒、蟒蛇和虎紋馬?這都是些什麼東西,為何要運去赤峰?”

柯羅威教士耐心地解釋,他希望能在草原上建一個動物園。官員聳聳鼻子,對這個陌生的名詞充滿警惕。他問道:“這和傳教有關係嗎?”

“嗯……沒有直接關係,您可以把它們當成兩件事。”

官員抖了抖那封介紹信:“可是總堂開具的介紹信上,只說了讓你去赤峰傳教哇,並未見到有許可開辦動物園的字樣。上頭既未批准,這關防,如何能蓋?”

柯羅威教士這才發現,總堂會督玩了一個小花樣,只替他傳教的事務背了書。這一下子,讓他的處境變得很尷尬。

官員把下巴高高抬起來,似乎抓住了他的痛腳:“不要以為我沒見過教堂,咱承德府也有一間。裡面的洋和尚我打過交道,知道你們洋教是怎麼做事的。人家老實本分,除了唸經就是種菜,可從來沒帶著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動物瞎溜達。”

柯羅威教士一聽,眼神倏然一亮:“承德府內的教堂,是在哪裡?”

官員冷冷地哼了一聲,沒有回答。站在一旁的老畢偷偷提醒了一句,柯羅威教士才如夢初醒,掏出一枚銀圓,動作生澀地放在桌面上。官員發出不滿的嗤聲,拿起銅煙槍吸了一口,身子紋絲不動。老畢推開柯羅威教士,伸開五指將銀圓罩住,慢慢拖回來,然後從桌子底下塞過去。官員這才放下煙槍,接過賄賂,然後緩緩拿起關防,在上頭砰地蓋了個血紅的印章。

柯羅威教士想趕緊把文書取回來,官員卻用巴掌給扣住:“等一下,我還要査驗一下才成。”

洋人的新玩意兒太多了,保不齊又有什麼花招。這是有先例的,先前灤平有傳教士申請傳教,說要額外修建一座貞女院和老頭會,沒想到他們藉著這個名頭,在教堂旁邊的山上開了礦,差點兒惹出一起教案來。

朝廷對傳教這事雖然無可奈何,但具體的管束還是挺嚴格的。以策萬全,官員決定親自去看看。

在老畢和柯羅威教士的帶領下,官員帶著幾個隨從來到停放車馬的大場地。他注意到,教士的車隊四周很空曠,其他商隊都刻意保持著距離。

官員先看到了萬福,他此前只在廟裡的菩薩造像上見過大象,親眼看到活的,還是第一次。萬福經過幾天長途跋涉,風塵僕僕,看起來十分疲憊。四隻腳掌上的裹腳布還沒取下來,底部幾乎被磨穿,髒兮兮的看不出本來顏色。

官員饒有興趣地圍著萬福轉了一圈,還用手裡的煙槍輕輕戳了一下。萬福只是不滿地甩了甩鼻子,沒有做出其他反應。然後官員又檢查了狒狒、虎紋馬和蟒蛇。官員對那條巨大的蟒蛇興趣最大,悄悄地問老畢,能不能把這條蛇給他拿來泡酒。教士婉拒了這個請求,讓官員有些不高興。

最後檢查的是虎賁的籠子。官員先前被拒絕了,心裡有氣,習慣性地用煙槍狠狠地戳了一下。虎賁絲毫不給這位大人面子,鬃毛豎起,怒吼著反抓了一把。官員“啊”的一聲,嚇得整個人往後倒去,一屁股坐到了泥地上。那一根黃澄澄的銅煙槍,咔吧一下被壓成了兩截。

身旁的馬弁急忙彎腰去把他扶起來。官員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在確認這頭野獸衝不出籠子以後,連連揮動手臂,聲嘶力竭地喊著說:“快把這玩意兒給我幹掉!”

馬弁們抽出了腰刀,可是懾於雄獅威風凜凜的模樣,誰也不敢向前。他們對石獅子司空見慣,可從來沒見過真正的獅子,這頭猛獸看起來似乎比老虎還要兇殘。官員甩動著沾滿了泥水的衣袍,催促他們儘快上前。

柯羅威教士見勢不妙,急忙上前,用身子擋在了籠子跟前,質問官員動手的理由。官員也不太敢對洋人動手,沉著臉說這頭獅子有傷人的危險,不能在承德府這麼重要的地方放任自流,必須立刻處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