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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承德府 2

馬弁們聽到官員吩咐,都紛紛衝上去,要把教士扯開動手。場面眼看要僵,老畢趕緊走到官員跟前勸解,他低聲提醒道:“您看,萬牲園是老佛爺的愛物,這位教士能從裡面把動物弄出來運到赤峰,在京城一定是有勢力的。如果弄成教案,可就不好啦。”

這個亦真亦假的威脅,讓官員的氣憤稍微收斂了一點兒。但是他認為自己的顏面受損,要求教士賠償那一支銅煙槍的錢,同時勒令整個車隊都必須停留在城外,不允許進入承德。

不進入承德,意味著車隊人員和牲畜得不到好的休息,補給也要大費周章。不過這已經是老畢能爭取到的最好結果。於是柯羅威教士從官員手裡取回蓋了關防大印的文書,匆匆帶著整個車隊出了承德城。動物們還好,車伕們怨聲載道,這麼炎熱的天氣,他們本以為可以好好放鬆一下,這回希望全落空了。

失意的車隊隆隆地駛出了黑漆漆的城門洞子,柯羅威教士問老畢怎麼辦,要不要乾脆繼續沿官道北上。老畢建議說最好不要急於上路,長途跋涉了這麼久,無論是人還是牲畜都需要好好休整一天。他知道承德城外還有個合適的地方,讓教士儘管跟著走。

承德這裡的路面用夯實的黃土與石子鋪就,裡面還摻雜著許多乾草梗,因此比南邊的京城官道更硬實。車輪軋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跑起來頗為平穩。整個車隊沿著承德府暗灰色的高大城垣繞了小半圈,然後轉向西北方向。一過角樓,柯羅威教士眼前陡然出現一幅壯觀的景色。

一條用碩大銀錠扣連線的青石大堤橫亙在面前,堤壩用七層灰青色條石堆砌而成,石塊之間都抹著白灰泥漿,狹長而堅固。石堤旁邊是一條蜿蜒的寬闊大河,河水*流淌,如萬馬奔騰,直至遠方。老畢說這河叫作武烈河,河水豐沛,到了冬天非但不封凍,反而熱氣騰騰,當地人都叫它熱河。

武烈河綿延到承德這一段,河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拐彎。一到夏季豐雨,極易蓄勢漲水。這座銀錠大堤最北端到獅子溝,南到沙堤嘴,長十二裡,正好把城池攏在臂彎內側,就像一條巨大的石蛇橫臥在前,抵擋武烈河對承德府的侵襲。有了這個堤壩,非但承德府得以平安,就連沿岸也受益匪淺。

在河堤向東大約一里的地方,有一道閘門,用來排洩城中積水,泥沙大多積蓄在這裡。日積月累,這道閘門附近的河岸抬升,水位很淺,逐漸形成了一片長滿蘆葦的淺灘子。

這裡取水非常便當,又靠近官道,地勢很好,完全可以紮營駐留。很多捨不得在城裡住店的商隊,就把隊伍拉到這裡露營,叫作駐馬石。老畢曾經住過一次,所以知之甚詳。

車隊抵達以後,老畢打了個呼哨,車伕們紛紛把轅馬卸下來,趕到河邊讓它們喝水。教士想了想,親自牽著萬福走到蘆葦灘旁,示意她試著往水裡站站。

萬福對巨大的水聲感到很畏懼,向後退去。她不明白,為什麼教士要把她往這麼可怕的地方趕。教士沒有催促,而是自己先向水裡走去,步履穩定,眼神堅定,直到水流沒過膝蓋才停住。他轉過身,向萬福做了一個歡迎的手勢,像是一位和藹的父親在召喚孩子。

在教士的鼓勵下,萬福戰戰兢兢地朝前移動。她的腳掌試探著踏入水中,濺起一圈水花,受驚似的又退了回去,過不多時,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邁進去。這一次她走得很踏實,粗壯的腳掌一下子就落到了水底,淤泥和水草打著旋兒浮起來,還躍起一條小小的魚。

一步又一步,萬福慢慢地朝武烈河的中央走去,很快半個身子都沉浸在清澈的河水裡。對她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從前萬牲園的飼養員最多會潑幾桶井水,北京城可沒機會讓她如此奢侈地在水中嬉戲。

在這個炎熱的季節,武烈河的河水顯得非常清涼。澎湃的水流不斷撞擊著大象的身體,絲絲縷縷的涼意滲入萬福的意識。萬福下意識地試探著把長長的鼻子探入水中,吸進滿滿一管水,再翹起來,朝著自己身上噴去。高壓水流從鼻孔裡高速射出,如同一陣暴風吹走了脊背上的層層灰泥,那是這幾天長途跋涉所積累下來的汗液與塵土。緊接著,又一束清潔的水流噴湧而來,這次萬福把鼻孔放得更近了一些,水流橫掃大象厚皮上的每一條褶皺,像耙子一樣勾出了沉積多年的硬質汙垢,把它們刨松、泡軟,然後沖刷一空。

水流持續不斷地從萬福的鼻孔噴出,一條條黑膩膩的濁水像罪孽一樣,從萬福的身軀流瀉而下,很快散在河水裡,消失至無形。隨著沖刷,她汙灰色的皮膚上出現了一道道淺淺的白痕,而且在不斷擴大,那情景,簡直讓人懷疑她偷了虎紋馬的皮披在身上。

萬福舒服得簡直像要昇天一樣,自她降生以來,還從未如此舒暢痛快過。那顆幾乎已麻木成石頭的心臟,因教士而軟化,現在因這一條河水而徹底復甦。清涼的溫度與沐浴的快感深入骨髓,深入魂魄,似乎連蒙在靈魂上的塵垢都得以潔淨。萬福忍不住昂起頭顱,揚起鼻子,向半空噴出一團散碎的水花,將遠方的落日折射成無數奇妙的光芒。水花落下,帶走了最後一點汙濁,讓她徹底顯現出本來面目。

那一刻,教士站在不遠的地方,半泡在水裡,瞪大了眼睛。直到此時,教士才發現萬福其實是一頭白象,只因為出生後從來沒有洗過澡,皮膚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垢殼,掩蓋了她的本色。萬福那白色的皮膚,好似一條純白的亞麻布袍子。

一頭純白無瑕的白象浸泡在清涼晶瑩的河流中,高高揚起長鼻,朝向天空。穹頂之上,晚霞燦爛,如基路伯(基督教中的智天使)噴吐出的火焰,彷彿遠方地平線的盡頭就是伊甸園。這一刻的震撼,讓教士不由得高舉雙手,脫口而出:“我洗你,因父、子與聖靈之名。”

在完全無意中,他竟促成了一次為萬福舉辦的完美洗禮。

萬福並不理解教士的古怪舉動,但她確實很享受泡在水裡的安靜時光。她把自己的身軀清潔乾淨之後,長鼻子反覆伸入河裡,把水噴向旁邊的車伕們,惹起一陣大笑和怒罵。

很快她就愛上了這個遊戲,把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動物身上。虎賁停留在馬車上的籠子裡,沒人敢把它放出來。萬福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對著籠子也噴了幾下。虎賁覺得很涼快,抖了抖鬃毛,發出一聲愜意的低吼。旁邊兩匹虎紋馬嚇得一陣跳躍,扯動大車,差點給拽到灘塗上去。狒狒們也享受到了同樣的清涼待遇,它們抓住欄杆,又蹦又跳,恨不得自己跳下去。

最倒黴的是那一隻虎皮鸚鵡,它被一束水柱直接噴中,從半空跌落到裝著蟒蛇的籠子頂上。它抖了抖沾滿水珠的翅膀,悻悻地嘟囔了一句:“真該死!”——這是它跟車伕們新學的——卻不知道,蟒蛇此時悄然抬起了頭來,反覆吐著信子,似乎覺察到了頭頂的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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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一個好心的車伕把鸚鵡抓走,恐怕它就會變成蟒蛇的一頓晚餐了。在車隊上路之前,教士已經給蟒蛇喂了一隻雞和一隻兔子,它至少一個月不用進餐。不過它也絕不介意偶爾來點小零食。

河灘上的喧騰持續了很久。天色漸暗,牲畜們喝足了水,被陸陸續續拽上岸來。車伕們開始紮營做飯。萬福也心滿意足地朝岸上走來,她已經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恢復了白色的大象,走起路來異常*。車伕們竊竊私語,覺得她和廟裡的神獸很像。

教士親手牽著萬福走到宿營地,給她抱來了一大捆香噴噴的乾草。萬福晃動著耳朵,埋頭大吃起來。教士站在極近的地方,注視著她的表皮。這是一種純潔的白,內斂祥和,微微發暗。皮膚表面不算光滑,呈現出密密麻麻的網狀紋理,溝壑縱橫。上面還有一層剛硬的短毛,每一根毛尖上都帶著一滴晶瑩的水珠。在白色背景映襯之下,水珠更顯剔透。

“渡過這一條河,你變得完全不一樣了。”教士伸手去撫摸萬福,喃喃自語。

正在這時,一隻手搭在了教士的肩膀上。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老畢。老畢神秘兮兮地對柯羅威教士說:“我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於是兩個人離開宿營地,朝著堤壩走去。老畢沒說去看什麼,但教士覺得這人不會無緣無故做這個舉動,便老老實實跟在後頭。他們從河灘旁邊走到堤壩底部,沿著一條小石階爬到了堤頂。

堤壩有七層青石那麼高,可以俯瞰遠近幾十裡的風景。老畢抬直手臂,讓他朝武烈河的上游望去。教士順著老畢的手指眺望,只看得到鬱鬱蔥蔥的森林和一道隱約的峰巒曲線,似乎在那裡橫亙著一道更為巨大的堤壩。在落日的照耀下,那一片遠方半明半暗,似是神秘國度的入口。

教士把疑惑的眼神投向老畢,不明白他到底想表達什麼。老畢熱情洋溢地說:“沿著這條河一路北上,前方就是皇家獵苑——木蘭圍場。打從康熙爺開始,歷代皇上打獵都在那裡,地地道道的草原風光。過了圍場,就到赤峰州了。”

“可以看到草原嗎?”柯羅威教士對自己的夢想念念不忘。

老畢快活地說:“您想看草原還是想看山,都沒問題,全看是走哪條路了。”說這話的時候,他語速有點兒放緩,看向柯羅威教士的眼神中卻多了幾絲狡黯。

“嗯?這是什麼意思?”教士問。

“從那裡走,也許比官道更近一些,能更早抵達赤峰州。”老畢說出了真實的用意,然後盤著腿坐下,給教士詳細地講解了一下。

承德到赤峰州之間,被崇山峻嶺阻隔,其中最雄壯高大的一道山嶺叫作茅荊壩。所謂的“壩”並非是真的堤壩,而是說山嶺平整寬大,橫亙百里,如堤壩一般牢牢阻擋在面前,山勢雄峻,極難翻越。所以官道一般都向東繞到卓索圖盟的平泉、塔子溝、建平,再到赤峰州。這條路上的巡檢稅卡太多,商隊走起來要繳好幾次稅。

此前柯羅威教士跟老畢約定的是一次性付清所有費用,然後所有開銷都由車隊自己承擔。所以走這一條路,對老畢他們來說,並不合算。

而武烈河西北方向的木蘭圍場,本來是皇家御用,不許老百姓接近。但這年頭不太平,天子自顧不暇,那地方已經好多年沒人來了,就剩幾個守荒場子的滿營和漢戶佃農。從那裡穿過一條叫作塞罕壩的山嶺,可以更快地抵達赤峰州。因為沿途沒有稅卡,總有人偷偷從圍場往來蒙古與承德,逐漸形成一條非法的便道。

老畢總跑口外,這些彎彎繞繞的道兒都清楚。他看出柯羅威教士對草原懷有很大的興趣,便極力遊說他從圍場走。他在解釋的時候,隱瞞了稅卡,只是反復強調這是一條更近的路,而且可以看到更漂亮的草原。

在老畢看來,這麼走對教士來說沒有損失,而對自己來說,路上少交點兒稅,自己就能多落下點兒,是兩全其美的事,不算陷害。自己也從來沒撒謊,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只是有點兒避重就輕罷了。

柯羅威教士被這一連串地名搞得有點兒暈頭轉向,既然老畢說可以儘快看到草原,而且還能早一步抵達赤峰州,他也沒什麼要反對的,便欣然答允下來。

不過如果要走圍場那一條路,他們暫時還不能出發。

走木蘭圍場,那一路上人煙稀少,補給點不多,必須得把物資備足。之前幾天的跋涉,車隊消耗很大,急需大量補充。因此老畢得去承德府重新採購一批貨,大約得花一天的時間。

教士覺得多休息一天也未嘗不可,可以讓萬福在武烈河裡多泡泡澡,去一下暑氣。

老畢說到這裡,不由得罵罵咧咧。若不是承德府那位矯情的官員下達了禁令,車隊今天在城裡就能直接把事辦完了,省得還得進城出城多一道手續。

好在這道命令只限於車隊本身,卻沒有限制人身自由。老畢決定明天進城去採辦,他順便問了一句柯羅威教士要不要去城裡轉轉,可以帶他去吃驢肉火燒。教士猶豫片刻,還是婉拒了一同進食的邀請,那種東西他可吃不來。但對於進城,教士卻顯得很有興趣。

“今天聽那位官員說,承德府裡也有一座教堂?”教士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他的記憶力很好,記得官員曾經提到過這件事。

老畢“嗯啊”了幾聲,這事他知道,那座教堂應該就在大北溝,好像有些年頭了。不過具體是個什麼教堂、裡面有什麼人,他就不太清楚了——畢竟這事跟買賣沒關係。

“怎麼?您想過去看看?”

“是的,我希望多瞭解一下赤峰州的情況。”

教士覺得,承德是北京前往赤峰州的中點,如果福音能在這裡紮根,那麼對他接下來的工作一定大有裨益,有必要去拜訪一下。

到了次日,其他車伕和動物都停留在武烈河的河邊休整。老畢帶著教士,兩人步行來到了承德城。進城以後,老畢先把教士帶到大北溝,然後自己去忙採購的事情了。

那座教堂矗立在一座淺綠色的小山丘腳下,造型是傳統的哥特風格,磚木混合結構,約有三層高。教堂周圍沒什麼居民,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片樹林掩映,看起來有些落寞。教堂頂端有一座小銅鐘和天使像,兩側的玻璃窗都是彩色的,這些細節都讓教士感到分外親切。

這座教堂是聖公會所建,已經很有年頭了,教民不算多,勉強維持而已。現在的主持者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英國司鐸。他聽說有公理會的人來拜訪,親自拄著柺杖迎出來。

這位司鐸的皺紋比教堂裡的蜘蛛網還密集,整個人衰老不堪,深陷的眼窩透著點兒對塵世的厭倦。他禮貌而冷淡地把柯羅威教士請進教堂,並親手為他泡了一杯咖啡。

在承德這個地方能喝到地道的咖啡,可真是意外的收穫。柯羅威教士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意猶未盡地嘖了嘖嘴。咖啡豆有點兒陳腐,應該珍藏了很久,苦味頗重。“很抱歉沒有加糖,我想苦咖啡對提醒我們的處境更有意義。”

老司鐸顫巍巍地用英文說道。

教士為這個絕妙的比喻鼓掌喝彩,然後又要了一杯。兩個人一邊啜飲,一邊談起話來。司鐸問教士這是要去哪裡,柯羅威教士很自然地向他吐露了要去赤峰州傳教的決心。從他小時候讀《馬可?波羅遊記》到地圖上那座紅色的山峰,從華國祥到萬牲園,教士把自己的計劃說得滿懷豪情,司鐸卻始終保持著沉默。

很快教士結束了熱情洋溢的演說,然後謙遜地表示,自己對這片土地不是很熟悉,希望司鐸能夠分享一些在承德以北地區傳教的經驗,要是能聽到他在赤峰州的一些親身經歷,那就最完美不過了。

司鐸聽到這個問題,慢慢站起身來,把黑色的長袍唰地拉開。柯羅威教士看到,這個老人的脖頸右側有一道極深的刀痕,從脖頸一直延伸到左胸腋下,刀痕兩側發黑,如同一條繩子把整個人吊在絞刑架上。

“我的上帝,到底發生了什麼?”

“您剛才問我,我親身經歷過的赤峰州的情況,這就是答案。”

司鐸告訴柯羅威教士,赤峰州原本並非如他想象中的那樣,而是被上帝遺忘的蠻荒角落。早在十幾年前,草原曾一度被主的光輝所籠罩。此前負責蒙古地區傳教的是法國遣使會,先後在苦力吐、馬架子一帶設立傳教點,可惜毀於拳亂。後來荷蘭的聖母聖心會進入這一地區,聖心會的傳教士都是意志堅定的人,利用庚子賠款,在馬架子修建了一座哥特式的東山教堂,發展信徒。鼎盛時期有將近三千人,每週都有瞻禮。

可是那些傳教士總帶著歐洲式的固執和傲慢,屢次與當地人起衝突。數年之前,他們試圖向當地商鋪強行借糧,結果導致了一場衝突。衝突中,一位教士槍殺了當地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一名宗教領袖,並揚長而去,官府亦置若罔聞。訊息傳出之後,引發了一場席捲整個草原的大叛亂。(事實上,金丹道叛亂的真實原因與教會關系不大,司鐸顯然有他自己的視角,將兩件事情之間的因果誇大化了。)

這一場金丹道的叛亂規模十分龐大。叛軍從赤峰州、喀喇沁、土默特一直打到巴林,巔峰時佔領了幾乎整個東部草原。叛軍在控制地區實行近乎殘酷的鐵腕政策,逮到不服從他們的牧民和農夫就殺,抓到為朝廷效力的官吏和士兵也殺,至於傳教的和信教的,更不會放過。

那些人並不關心聖公會和天主教的區別,只要戴著十字架,就會被揪出來處死。在這場混亂中,先後有十幾名教士和幾百位教民被殺,教堂、公所等傳教場所也被焚燬了數座。教會在赤峰州與兩盟十幾年的墾殖成果毀於一旦。

司鐸恰好在那時候作為教會使者,前往草原辦事,在翁牛特旗一帶遇到了金丹道的小部隊。隨行的人全數被殺,司鐸的脖子也被砍了一刀,幾乎喪命。他趴伏在一輛勒勒車下方,奄奄一息。就在關鍵時刻,前來鎮壓叛亂的朝廷軍隊趕到,及時擊潰了那支隊伍,司鐸才算撿回一條性命。

這場叛亂終於驚動了朝廷,朝廷派出了一位叫聶士成的將軍以及精銳部隊。聶將軍把行營扎在了喀喇沁旗的王爺府內,與叛軍激戰數月,整個草原血流成河。最終官軍成功擊斃主事的幾個首領,把這場叛亂鎮壓了下去。

可是,群龍無首的叛匪們並沒有全數伏法,那些僥倖逃脫的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信徒逃去了草原深處,他們變成了馬匪,如同狼群一樣四處遊蕩,看到落單的人就撲上去狠狠吞噬。在黑夜裡,他們會呼嘯著衝入村落城鎮,屠戮一空,並在天亮前迅速離開。

草原太過廣袤,即使是朝廷的勢力,也無法徹底控制。軍隊只能勉強保護商路的暢通,至於商路之外的遼闊地帶以及那些遊蕩的馬匪,他們無能為力。

從此以後,赤峰州的周邊地區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蠻荒世界,沒有規則,沒有律法,甚至沒有道德,只有最貪婪和最殘忍的人才可以生存下來。每一個深入其中的人,都要面對充滿危險的未知。

在這次叛亂之後,教會在草原的影響力一落千丈,當地人對他們的敵意前所未有地高漲起來。信徒勢力要麼被連根拔起,要麼轉入地下。據說在遙遠的林西和巴林,還有為數不多的比利時人在傳教,可這只是傳言,無法確認。歐洲各差會紛紛發出通告,告誡傳教人員在局勢好轉之前,不要輕易接近這個地區。結果從那一次叛亂開始,整個赤峰州幾乎回到了法國遣使會抵達前的狀態,甚至更惡劣幾分。

司鐸本人得到了朝廷軍隊的庇護,僥倖回到承德養傷。那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痕,就是上帝賜予他的考驗。他痊癒之後,本來打算申請歸國,可嚴重的肺部後遺症讓他無法長途跋涉,聖公會乾脆指派他接手北大溝教堂,止步於承德這個文明世界的邊陲。

於是,司鐸就成了這條邊境的守關人,提醒每一個試圖深入其中的人,不要進去,不要進去。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回過赤峰州。”司鐸的聲音裡帶著淡淡的遺憾。

司鐸的故事講完了,柯羅威教士感嘆連連。他沒想到,此時的赤峰州居然是這麼一番局面。教士忽然理解了那個官吏在蓋關防大印時的眼神,那是一種目送羔羊步入死亡界域的眼神。

他抱怨了幾句公理會總堂的無能。他們在中國的影響力實在是太有限了,這麼危險的事情,傳教圈子裡應該早有預警,他們居然沒有提前告知,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這倒是可以理解。你們公理會的人可沒什麼好名聲,這都要拜那一位會督所賜。”司鐸略帶嘲諷地說。

教士有點兒尷尬地舉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他知道司鐸指的是什麼事。

那是在庚子事變時發生的。聯軍進入北京城以後,公理會北京會督梅子明趁亂搶劫了一座蒙古王府。他將搶劫來的贓物進行了公開拍賣,從中牟取了大量好處。他還找到一批自稱遭到了迫害的教徒,以代言人的身份,帶領他們大張旗鼓地找到當地衙門,要求高額賠款。他還冒充軍隊,前往四處的鄉村進行劫掠,把當地農民抓過來,先敲詐一通再強迫入教。梅子明甚至還私設公堂,用非法的手段構陷了許多無辜民眾。

這些事做得太過露骨,以至於連聯軍隨行的記者都看不下去,在新聞中予以披露。很快此事被著名作家馬克?吐溫在北美《民友報》《論壇報》登報揭露,梅子明被迫公開道歉。這導致公理會陷入一場嚴重的名譽危機,不得不召回梅子明,儘量低調處理。可這則新聞已經在中國散播開來,以各種形式傳到了整個北方地區,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內容,以至於公理會一度成了詐騙犯的代名詞。

公理會之所以從美國調撥了一批像柯羅威教士這樣的新鮮血液來中國,正是想彌補梅子明的愚蠢過失。

柯羅威教士對梅子明事件充滿了憤慨。這個無恥之徒的惡劣勾當,讓會中一部分虔誠的牧師遭到了連帶的名譽損失。但他沒想到的是,這件事居然比主的福音傳播得更快,連赤峰州這樣的邊陲都知道了。

真應了那一句古老的中國諺語: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在一個充滿敵意的地方,一個聲名狼藉的人很難展開局面,更不要說你那個荒唐的動物園計劃。我建議你從這裡返回京城吧,反正那裡還有很多空白等著填補。蒙古草原就在這裡,它不會跑掉,即使晚一點也沒關係。”司鐸這樣勸道。

可柯羅威教士非但沒露出怯懦,反而眼睛閃閃發亮。未知對他來說,充滿了誘惑,尤其是聽說前方荊棘遍佈,讓他的信心愈加高漲。不正是因為那裡艱難,所以上帝才會給予啟示嗎?大家都坐在自己的無花果樹下休憩,總得有一個人起身遠行,邁向沙漠。

再者說,他可不是一人隻身前往,他還有一支堅不可摧的信仰大軍。這支軍隊也許打仗不成,但對於傳播福音來說,絕對是強勁的助力。一幅畫面浮現在他的腦海裡,無數動物站成一排,徐徐走過茂密翠綠的草原,引來無數圍觀的牧民,這也許才是他欲罷不能的真正原因。

柯羅威教士坐在座位上,一時間竟然神遊天外。司鐸再三呼喚他的名字,他才如夢初醒。

“即使局面如此艱辛,你還是堅持要去嗎?”司鐸提醒他,那條傷疤一鼓一鼓,至今還隱隱作痛。

柯羅威教士豎起一根指頭:“我們美國人有美國人的辦法。”他的右眼眨了眨,露出不太像是教士的輕佻神氣,然後把杯中的咖啡一飲而盡。司鐸見這個傢伙如此固執,嘆了一口氣。他倒忘了國籍的問題。以一個英國人的視角來看,美國人幾乎都是像柯羅威教士這樣,天真爛漫,膽子和想象力都遠超理性。

司鐸沒有繼續勸阻。不過他提醒到,赤峰州不同於其他地方,它誕生的時間太短了,這個國家根深蒂固的傳統還不足以深入它的骨髓魂魄。這對傳教是件好事,可同時也增加了許多不確定的因素。

聽到這個提醒,柯羅威教士連忙請他具體說說。司鐸沒有什麼保留,一一作了回答。赤峰居民的信仰始終處於一種模稜兩可的狀態,平時模糊不堪,無法捉摸,可一旦試圖去探究、去接近,他們的精神世界立刻凝結成形態不一的信仰支柱,甚至每次呈現的形態都不同。此前的金丹道叛亂,隊伍裡同時存在著十幾種信仰和教義,有道教、佛教、喇嘛教和一些十分簡陋的民間信仰,它們彼此融合滲透,連不同體系下的神祇都可以並肩供奉,這在基督徒看來,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此前去傳教的人,要花費大量時間理解這個狀態,並學會如何應對。

可惜這些辛苦開墾的前人都是天主教的,不然,柯羅威教士所代表的公理會就可以直接將成果繼承下來。事實上,公理會正是意識到自己在東蒙一帶太缺乏存在感,所以才會把赤峰也納入傳教備選名單。

柯羅威教士還仔細地詢問了司鐸,當初的教士們是如何傳播福音的。結果他發現大部分傳教者——無論是天主教還是新教——只是照本宣科,對著民眾朗誦《聖經》佈道,舉辦祝聖儀式,發放聖餐等,不屑去瞭解當地的情況,更不願意花費心思去調整。

他們的做法,就像剛剛抵達歸化城的華國祥那樣,用力甚勤,卻只是自說自話。如果你都不能深入民眾的內心,又如何能說服他們跟著你走呢?到底是該走向信眾,還是讓信眾走來,這在公理會內部也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原則問題。

每次想到這個,教士就一陣得意。他始終認為,草原動物園是個非常絕妙的主意,是解決這個困惑的最好途徑,甚至比電影放映機還好。因為這是最古樸的交流,當初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裡就是這樣做的。

柯羅威教士無意批評遣使會、聖心會和聖公會之前在赤峰州的做法,但他相信自己將開創一個新的時代。他挺直了身子,像一位檢閱軍隊的將軍,又像是帶領部族離開埃及的摩西。教士知道謙卑是重要的美德,可有時候也忍不住會流露出小小的得意。

面對這位信心滿滿的傳教士兼飼養員,司鐸無話可說。但他必須承認,這是十幾年來所有前往赤峰州的教士中最有活力的一位。司鐸雖然風燭殘年,對於生命力的強度反而更加敏感。他彷彿看到,眼前一片草原上的熊熊野火,明快耀眼,火苗不時幻化成各種動物的樣子,試圖把接觸到的一切都投入到燃燒中來。

老人沉思片刻,顫巍巍地起身,為這位膽大妄為的美國人做了一次祈禱。然後他伏在桌子上,用毛筆寫了一封中文信,仔細地摺疊好。

司鐸告訴柯羅威教士,他當年在赤峰州只來得及發展了一個當地信徒,姓汪,金丹道鬧起來以後,他們的聯絡就斷絕了,再沒什麼訊息。如果這個人現在仍舊信心堅定的話,也許可以幫上柯羅威教士的忙。

柯羅威教士向司鐸鞠躬表示感謝,畢竟兩人分屬不同教派,能夠如此不吝援手,已經算是意料之外的收穫。

此時外面的陽光非常燦爛,透過彩色玻璃射入教堂空曠的空間,營造出一種迷離聖潔的氛圍。柯羅威教士忽然又異想天開了一下,衝動地握住司鐸的手,問他是否願意一同前往赤峰州。

“我來幫你走完當年的那條路。”他這樣說。

司鐸苦笑著回絕了這個提議,他已經太老了,從精神到肉體都不能承受這樣的重任。司鐸轉過身,拉開櫃櫥,把剩下的半罐咖啡交給柯羅威教士:“我會為你的前程祈禱,不過這些苦澀,只能由你自己在未來慢慢品嚐了。”

柯羅威教士懷揣著咖啡罐和書信,離開了大北溝教堂。當他邁下臺階時,背後忽然響起一陣洪亮的鐘聲。

鐘聲很生澀,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敲響過了,韻律裡還帶著一絲絲憂傷,就像是即將開始的送葬,就連天上偶爾路過的白雲都稍稍放緩了腳步。柯羅威教士回過頭去,抬高視線,看到鐘樓上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奮力敲著銅鐘。

教士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不只是在為自己送別。

事就這樣成了。(未完待續)